第六章
按照古老風俗,十月初一是一個上墳的節日。襄陽家家戶戶,天色不明就焚燒冥鏹、紙錢和紙剪的寒衣。城內城外,這兒那兒,不時發出來悲哀哭聲。但是督師行轅附近,前後左右的街巷非常肅靜。自從楊嗣昌到了襄陽,這一帶就布滿崗哨,不許閑人逗留,也不許有叫賣聲音。今天因為要召開軍事會議,更加戒備森嚴,實行靜街,斷絕行人往來。那些靠近行轅的居民,要出城掃墓的隻好走後門悄悄出去;想在家中哭奠的,也不敢放聲大哭。
楊嗣昌的督師行轅門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槍劍戟在平明的薄霧中閃著寒光。一對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懸掛著兩麵杏黃大旗,左邊的繡著“鹽梅上將”,右邊的繡著“三軍督司”。
咚咚咚三聲炮響,轅門大開。從轅門到大堂,是深深的兩進大院,中間一道二門。二門外站著八個衛士;從二門裏到大堂階下,寬闊的石鋪甬路兩旁也站著兩行侍衛。兩進院子裏插著許多麵顏色不同、形式各別的軍旗。二門外石階下,靠左樹了一麵巨大的、用墨綠貢緞製成的中軍坐纛。大纛中心用紅色繡出太極圖,外邊是鬥、牛、房、心等等星宿。大堂名白虎堂,台階下豎兩麵七尺長的豹尾旗,旗杆頭是一把利刃。這是軍機重地的標誌。門外豎了這種旗子,大小官員非有主將號令不許擅自入內,違者拿辦。明朝末年,主帥威令不行,軍律廢弛,成了普遍情形。楊嗣昌今天開始升帳理事就竭力矯正舊日積弊,預先指示僚屬們認真做了一番布置,以顯示督師輔臣的威重,使被召見的文官武將們感覺到這氣象和熊文燦在任時大不相同,知所畏懼。
第一次鳴炮後,文武大員陸續進入轅門,在二門外肅立等候。第二次炮響之後,二門內奏起軍樂。楊嗣昌身穿二品文官仙鶴補服,腰係玉帶,頭戴烏紗帽,從屏風後緩步走出。他在正中間圍有紅緞錦幛的楠木公案後邊坐下,兩個儀表堂堂的執事官捧著尚方劍和“督師輔臣”大印侍立兩旁。承啟官走到白虎堂前一聲傳呼,二門內應聲如雷。那等候在二門外的文武大員由湖廣巡撫方孔昭領頭,後邊跟著監軍道、總兵、副將和參將等數十員,文東武西,分兩行魚貫而入,又按照品級,依次行了報名參拜大禮,躬身肅立,恭候訓示。
楊嗣昌沒有馬上訓話。因為今天是十月朔日,他先率領全體文武向北行四拜賀朔禮,然後才命大家就坐。楊嗣昌用炯炯目光向大家掃了一遍,隨即慢慢地站起來。所有文武大員都跟著起立。楊嗣昌清一下喉嚨,開始說話,他首先引述皇帝的口諭,把大家的剿賊無功訓誡一頓,語氣和神色十分嚴峻,然後接著說:
“本督師深受皇上厚恩,畀以重任,誓必滅賊。諸君或世受國恩,或為今上所識拔,均應同心戮力,將功補過,以報陛下。今後剿賊首要在整肅軍紀,有功必賞,有罪必罰。如有玩忽軍令、作戰不力者,本督師有尚方劍在,副將以下先斬後奏,副將以上嚴劾治罪,決不寬貸!”
眾將官震驚失色,不敢仰視。楊嗣昌又訓了一陣話。全體到會文武都對他的輔臣氣派和訓話留下深刻印象,感到畏懼,也感到振奮。訓話畢,楊嗣昌又用威重的眼光向全場掃了一遍,吩咐大家下去休息,等候分別傳見,然後離開座位,略一拱手,在幕僚們的簇擁中退回內院。眾文武大員躬身叉手相送,等他走了以後才從白虎堂中依次肅然退出。大家不敢離開督師行轅,等候傳見。過了片刻,隻見承啟官走出白虎堂高聲傳呼:
“請湖廣鎮總兵左大人!”
總兵左良玉是遼東人,今年三十九歲,體格魁梧,紫銅色麵皮。十年以前,他在遼東做過都司,因在路上劫了國家運往錦州的軍資,犯法當斬。同犯丘磊是他的好朋友,情願犧牲自己救活他,獨自把罪案承擔下來。左良玉由主犯變為從犯,挨了二百軍棍被革職了。過了很久,無事可做,他跑到昌平駐軍中做了一名小校。由於他的武藝、勇敢和才幹樣樣出眾,漸漸地被駐守昌平的總兵官尤世威所賞識。崇禎四年八月,清兵圍攻大淩河很急,崇禎詔昌平駐軍星夜赴援。當時侯恂以兵部侍郎銜總督昌平駐軍,守護陵寢,並為北京的北麵屏障;接到上諭後,苦於找不到一個可以勝任率兵赴援的人。正在無計,尤世威向他保薦左良玉,隻是左良玉是個小校,無法統率諸將。侯恂說:“如果左良玉真能勝任,我難道不能破格替他升官麼?你去告他說,就派他統兵前去!”
當天夜裏,尤世威親自到左良玉住的地方找他。他一聽說總兵大人親自來了,以為是逮捕他的,大驚失色,對自己說:“糟啦,一準是丘磊的事情敗露啦!”他想逃走已經來不及,慌忙藏到床下。尤世威用拳頭捶著門,大聲說:
“左將軍,你的富貴來啦,快拿酒讓我喝幾杯!”
開門以後,尤世威把事情的經過對他說了,他撲通跪到尤世威麵前。尤世威也跪下去一條腿,把他攙起來。恰在這時,侯恂親自來了。
第二天早晨,侯恂在轅門內大集諸將,當著眾將的麵以三千兩銀子給左良玉送行,又賜他三杯酒、一支令箭,說道:
“這三杯酒是我以三軍交將軍,給你一支令箭如同我親自前去。”他又望著出征的將領說:“你們諸位一定要聽從左將軍的命令,他今天已經升為副將,位在諸將之上。我保薦左將軍的奏本,昨夜就拜發了。”
左良玉出轅門時向侯恂跪下去,用頭叩著石階,發誓說:“我左良玉這次去大淩河倘若不能立功,就自己割掉自己腦袋!”
他率領幾千將士馳赴山海關外,在鬆山和杏山打了兩次勝仗。不過一年多的時光,他從一個有罪的無名小校爬上總兵官的高位。最近幾年他一直在黃河以南和長江以北的廣大腹地同農民軍作戰,尤其河南和湖廣兩省成了他主要的活動地區。自從曹變蛟隨洪承疇出關以後,在對農民軍作戰的總兵官中,以他的兵力最強,威望最高。因此,盡管平素十分驕橫,軍紀很壞,兩個月前又在羅猴山打了敗仗,貶了三級,但楊嗣昌仍不得不把希望指靠在他身上,而今天首先召見的也是他。
承啟官引著左良玉穿過一座大院,來到一座小院前邊。小院的月門外站著兩個手執寶劍的侍衛,剛才插在白虎堂階前的豹尾旗已經移到此處。從月門望進去,竹木深處有一座明三暗五的廳堂,堂前懸一朱漆匾額,上有熊文燦手書黑漆“節堂”二字。左良玉對於自己的首被召見,既感到不勝寵榮,又不免提心吊膽。
忽聽傳事官傳報一聲:“左鎮到!”隨即從節堂中傳出一聲“請”!左良玉緊走幾步,一登上三層石階就拱著手大聲稟報:“湖廣總兵左良玉參見閣部大人!”進到門裏,趕快跪下行禮。
楊嗣昌早已決定要用“恩威兼施”的辦法來駕馭像左良玉這樣的悍將,所以對他的行大禮並不謙讓,隻是站起來拱手還禮,臉孔上略帶笑容。等左良玉行過禮坐下以後,楊嗣昌先問了問近來作戰情況,兵額和軍餉的欠缺情況,對一些急迫問題略作指示,然後用略帶親切的口氣叫道:
“昆山將軍!”
左良玉趕快起立,叉手說:“不敢,大人。”
“你是個有作為的人,”楊嗣昌繼續說,也不讓左良玉坐下,“所以商丘侯先生拔將軍於行伍之中,置之統兵大將之位,可謂有識人之鑒。不過自古為大將者常不免功多而驕,不能振作朝氣,克保令名於不墜。每覽史書,常為之掩卷太息。今日正當國家用人之時,而將軍亦正當有為之年。日後或封公封侯,名垂青史,或辜負國恩,身敗名裂,都在將軍自為。今上天縱英明,勵精圖治,對臣工功過,洞鑒秋毫,有罪必罰,不稍假借,想為將軍所素知。羅猴山之敗,皇上十分震怒,姑念將軍平日尚有戰功,非其他怯懦惜死的將領可比,僅貶將軍三級,不加嚴罰,以觀後效。本督師拜命之後,麵奏皇上,說你有大將之才,兵亦可用,懇皇上格外降恩,赦免前罪,恢複原級,並封你為平賊將軍,已蒙聖上恩準。在路上本督師又上疏題奏,想不久平賊將軍印即可發下。將軍必須立下幾個大功,方能報陛下天覆地載之恩,也不負本督師一片厚望。”
左良玉跪下叩頭說:“這是皇上天恩,也是閣部大人栽培。良玉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一。至於剿賊的事,末將早已抱定宗旨:有賊無我,有我無賊。一天不把流賊剿滅幹淨,末將寢食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