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西苑回來的第二天,崇禎下旨,將熊文燦削職,聽候勘問,將總兵左良玉貶了三級,將另一個總兵張任學削籍為民。這天下午,他在文華殿召見楊嗣昌密商大計。

近幾天來,楊嗣昌看出來皇帝有意派他去湖廣督師,又想留他在朝廷“翊讚中樞”。他自己也考慮再三,拿不定主意。他很明白自己近幾年身任本兵,對內對外軍事上一無成就。幾個月前因清兵入塞,破名城,擄藩王,損主帥,皇上為輿論所迫,不得已將他貶了三級,使他戴罪視事。如今熊文燦又失敗了,而文燦是他推薦的。若不是皇上對他聖眷未衰,他也會連帶獲罪。春天,他建議每年增加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隨田賦征收,以為專練民兵之用,遭到朝廷上多人反對。如今練餉馬上就要開征,而編練數十萬民兵的事,決難實施。倘若練餉加了而練兵的事成了泡影,他就不好下台。

近一年來,朝野上下罵他的人很多。雖然他全是遵旨辦事,但是一旦寵信減退,朝臣們對他群起抨擊,皇上是決不會替他擔過的。與其到那時下詔獄,死西市,身敗名裂,倒不如趁目前寵信未衰時自請督師。但萬一出師無功,將何以善其後呢?

在文華殿召對時,雙方都在揣摩對方心思。崇禎先問了問軍餉問題,隨即歎口氣說:

“朕經營天下十餘年,用大臣大臣瀆職,用小臣小臣貪汙,國家事遂至於此,可為浩歎!如今決定拿問熊文燦,置之重典,以為因循誤事、敗壞封疆者戒。洪承疇尚能做事,但他督師薊遼,責任艱巨,無法調回。舉朝大臣中竟無可以代朕統兵剿賊之人!”

楊嗣昌趕快跪伏地上說:“熊文燦深負陛下倚任,拿問是罪有應得,就連微臣亦不能辭其咎。至於差何人赴湖廣督師,請陛下早日決斷。倘無適當之人,臣願親赴軍前,竭犬馬之力,剿平逆賊,借贖前愆,兼報陛下知遇之恩。”

崇禎點點頭說:“倘先生不辭辛勞,代朕督師剿賊,自然甚好。隻是朝廷百事叢脞,朕之左右亦不可一日無先生。湖廣方麵究應如何安排,倘若先生不去,誰去總督諸將為宜,須要慎重決定,以免僨事。先生下去想想,奏朕知道。”

楊嗣昌回家以後,把崇禎的話仔細體會,認為這幾句話既是皇上的真實心情,也未必不含有試試他是否真心想去督師的意思。他找了幾位親信幕僚秘密計議。幕僚們都認為既然皇上有意叫他前去督師,不如趁早堅決請行,一則可以更顯得自己忠於王事,二則暫且離開內閣,也可以緩和別人的攻擊。至於軍事方麵,幕僚們是比較樂觀的。他們認為官軍在數量上比農民軍多得多,像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是很有經驗的名將,問題隻在於如何駕馭。熊文燦之所以把事情弄糟,是因為既無統帥才能,使諸將日益驕橫,又一味貪賄,受了張獻忠的愚弄。在這些方麵,熊文燦實不能同楊嗣昌相提並論。他們認為,楊嗣昌前往督師,隻要申明軍紀,任何驕兵悍將都不敢不聽從指揮。隻要戰事能在一年內結束,國家還是有辦法供應的。聽了幕僚們的慫恿,楊嗣昌的主意完全拿定。他比幕僚們高明一點,不一味想著順利成功,也想著戰事會曠日持久,甚至失利。他想,目今國勢艱難,代皇上督師剿賊是大臣義不容辭的事,萬一不幸軍事失利,他就盡節疆場,以一死上報皇恩。不過這種不吉利的想法,他沒有告訴任何一個幕僚知道。

兩天以後,崇禎見到了楊嗣昌的奏疏,請求去湖廣督師剿賊。他仍然猶豫。直到八月底,又接到湖廣和陝西兩地軍事失利的奏報,他才下最後決心,命秉筆太監替他擬了一道給楊嗣昌的諭旨。那諭旨寫道:

間者,邊陲不靖,卿雖盡瘁,不免為法受罰。朕比因優敘,還卿所奪前官。卿引愆自貶,堅請再三,所執甚正,勉相聽許。朕聞《春秋》之義:以功覆過。方今降徒幹紀,西征失律;陝寇再熾,圍師無功。西望雲天,殊勞朕憂!國家多故,股肱是倚;以卿才識,戡定不難。可馳驛往代文燦,為朕督師。出郊之事,不複內禦。特賜尚方劍以便宜誅賞。卿其芟除蟊賊,早奏膚功!《詩》不雲乎:“無德不報。”賊平振旅,朕且加殊錫焉。

楊嗣昌接到聖旨是在八月二十八日上午,下午就上疏謝恩並請求召對。第二天晚上,崇禎在平台召見了楊嗣昌和首輔薛國觀、吏部尚書謝升、戶部尚書李待問、新任兵部尚書傅宗龍,討論調兵和籌餉等問題。他麵諭兵、戶二部尚書,必須按照楊嗣昌所提出的需要辦理,不得有誤,又問謝升:

“楊嗣昌此行,用何官銜為宜?”

吏部尚書回奏:“臣以為用‘督師輔臣’官銜為宜。”

崇禎覺得這個官銜很好,點頭同意,隨即把楊嗣昌叫到麵前,聲音低沉地說:

“朕因寇亂日急,不得已煩先生遠行。朕實不忍使先生離開左右!”

楊嗣昌跪在地上,感激流淚說:“微臣實在很不稱職,致使寇亂、虜警,接連不斷,煩陛下聖心焦勞。每一念及,惶悚萬分。蒙皇上赦臣不死之罪,用臣督師,臣安敢不竭盡駑駘之力,繼之以死!”

崇禎聽到“繼之以死”幾個字,不覺臉色一寒,心上登時出現了一個不吉的預感,默然片刻,慢慢地說:

“卿去湖廣,既要照顧川、楚,也要照顧陝西,務將各股流賊克期殲滅。闖賊於潰敗之餘,死灰複燃。雖經鄭崇儉將他圍困於商洛山中,卻未能將他剿滅,陝西事殊堪憂慮。聽說闖賊行事與獻賊大不相同,今日不滅,他日必為大患。卿目前雖以剿獻賊為主,但必須兼顧商洛。對闖賊該進剿,該用間,卿可相機行事。總之不要使闖賊從商洛山中逸出。倘若萬一闖賊從商洛山中竄出,亦不要使彼與獻賊合股或互相呼應。不知先生對二賊用兵有何良策?”

楊嗣昌回答說:“使二賊不能彼此呼應,更不能合股滋擾,十分要緊。陛下所諭,臣當謹遵不忘。兵法雲‘親而離之’,況聞二賊素來彼此猜忌,實不相親。目前用兵,也就是要將他們分別圍剿,各個殲滅。至於應如何迅速進兵,方為妥當,臣今日尚難預度。容臣星夜馳至襄陽,審度情勢,然後條上方略,方合實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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