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完全出眾人意料之外,登時議論開了。陳子山等都認為楊嗣昌到了襄陽,必定一反熊文燦的所作所為,會使“剿賊”軍事有些轉機。李信輕輕搖頭,不多說話。大家問宋獻策有什麼看法。獻策說:

“朝廷軍國大事,實非山人所知。且此處也不是妄談國事的地方,我們還是趕快吃酒吧。”

吃酒時候,李信的杞縣家中差一個仆人騎馬跑來,呈給他一封夫人湯氏的親筆信,告訴他“草寇”袁老山率領幾千人馬從東邊過來,將要進入縣境,聲言將進攻縣城和各處富裕鄉寨,催他火速回家去捍衛鄉裏。這封書子使李信兄弟都心中焦急,也使社友們都無心再猜枚飲酒。按照往例,每次詩酒雅集都要費時一天,下午吃過晚飯才散,但今天李信既要趕快去湯府,還要準備連夜趕回杞縣,而別的社友都急於回城打聽新聞,所以這酒宴也吃得不痛快,集會草草收場。

進城時李信故意不騎馬,拉來獻策同坐一輛轎車上。他因車上沒有外人,便向獻策問道:

“獻策兄,可惜弟今晚要星夜回鄉,不能再暢聆教益。牛啟東的事,你要我如何幫忙?”

“牛啟東的事,弟已與撫、按各衙門中朋友談過幾次,將死罪改輕不難。倘能改為流、徙,拖延一時,過此數月之厄,自有‘貴人打救’。隻是,這些衙門中朋友吃的是官司飯,沒有銀子是不肯認真幫忙的。弟寄食江湖,一時從哪裏籌措銀子?因此隻得不揣冒昧,向大公子求將伯之助,不知公子肯慷慨解囊否?”

“不知要用多少?”

“大約需得半千之數。”

“好吧,兄需用之時可到菜根香櫃上去取。弟擬將德齊暫留此間,如有不足,請隨時與德齊言明。兄將此事辦成後,務請到杞縣舍下小住,愈早愈好。”

“弟一定遵命趨候。公子如此慷慨仗義,使弟感激難忘!”

“都是為救朋友,老兄何出此言?”李信停了一下,又說,“弟處境不佳,易遭物議,請不要對別人說這銀子是我出的。”

獻策唯唯答應,隨即問道:“今日公子將佳作撕毀,不使之流傳人間,正是公子謹慎之處。像‘常怕天從西北傾’一句,深觸朝廷忌諱,萬一被別人看見,徒以賈禍。”

李信說:“與兄在九仙堂談話下來,弟心思如麻,胡亂寫成一闋《沁園春》,頗失檢點。後來一看,不覺大驚。不要說‘常怕天從西北傾’會觸忌諱,那‘隆中策’的典故也用得不當。一時糊塗,幾至賈禍!”

宋獻策想起與李侔的談話,又問道:

“聽德齊說,紅娘子又出了什麼事?怎麼說與歸德侯家有關?”

李信一笑,說:“侯方域的一個堂兄弟見紅娘子尚有姿色,調戲不從,竟叫商丘知縣誣稱紅娘子暗通白蓮教,將她們一幹人等拘押起來。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托朋友給歸德府去封書子,這事已經了了。”

轎車到了菜根香醬菜園門口。李信跳下車來同宋獻策拱手相別,並叫趕車把式把獻策送回鵓鴿市。他到後樂堂換件衣服,騎馬前往湯府。

晚飯後,宋獻策在下處接見了劉體純。體純作普通商人打扮,坐下之後從懷中掏出兩個金錁子,欠身雙手奉上,賠笑說:

“一路上官軍鄉勇搜查,土寇杆子也多,十分難走。小弟想許多辦法帶來這兩個金錁子,聊作晉見薄禮,借表敝東家一點仰慕之意。”

宋獻策早已決定不受李自成一個錢以抬高自己身價,所以毫不遲疑地拱手謝絕:

“請兄台趕快收起,聽本人一言。”

體純不肯,說:“請先生收下之後,有何吩咐,小弟洗耳恭聽。”

“不,你先把錁子放回懷中,本人方好開口。如其不然,本人就無話奉告。”

劉體純見獻策不像是假意推辭,很覺奇怪,隻好收回懷中。獻策接著賠笑說:

“本人脾氣一向如此,請兄台不要見怪。”

“豈敢,豈敢。”

“本人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結交天下豪傑,全靠朋友為生。該要錢處,開口便借,三百兩五百兩不以為多;如不當要,雖一毫而莫取。聞知寶號近兩三年生意不佳,目下仍甚艱難,故決不受寶號禮物。貴東盛情美意,山人心領拜謝。”獻策說到這裏,拱手一笑。不待體純開口,又接著說道:“牛先生的事,本人奔走數日,已有眉目,使用數百兩銀子,可以設法改判。隻要能改為流、徙,拖上幾個月,案情一鬆,還可以再花費一點銀子,來個因病保釋。”

體純大喜,忙問:“不知一共需用多少銀子?”

“大約六七百銀子足矣。”

“既然如此,弟今夜趕回西安,將銀子彙給先生。”

“不用,西安距汴梁一千二百裏,來回頗費時日,豈不耽誤了事?區區之數,本人尚可向朋友張羅,不用兄台費心。”

“這個……”

獻策突然小聲問:“楊嗣昌出任督師輔臣,今夜馳赴襄陽,足下聽說沒有?”

“已經聽說。”

“楊嗣昌深受今上寵信,權高威重,且又精明幹練,與熊文燦大不相同。此去襄陽,必然要整軍經武,大舉進剿。商洛山中,恐也免不掉一場血戰。兄台可以速速回去,不必在此多留。”

“既然見到先生,牛舉人的事也有眉目,小弟明日就動身回去。”

宋獻策略微詢問了一下商洛山中情形,又說道:“聽說近來鄭崇儉又調集不少官軍,商洛山被圍困得更緊,你們回去怕十分困難了。”

劉體純欠身說:“多謝先生關心。我們隻要到了西安,那一段路程敝東家有妥善安排,出進都不困難。”

獻策會心一笑,站起來說:“德潔兄,今日相晤,大慰平生。”

體純趕快站起來說:“小弟不便多坐,就此告辭。”

獻策把體純送出大門,見左右無人,又小聲說道:“你的那個小夥計相貌不凡,武藝甚佳,頗為難得。”

體純笑著說:“他名叫王四。在我們那裏,像這樣的孩子很有一些。”

“了不得!了不得!”

第二天早飯後,宋獻策正要出門,一個年輕人提著一包點心來找他。他心中發疑,趕快讓進屋中。來人坐下說道:

“賣膏藥的劉大哥今日天不明就率領夥計們動身了,沒有前來辭行,請先生恕罪。他叫小人送上點心一盒,聊表寸心,望先生笑納。”

獻策恍然想起來他就是前天玩猴子的後生,連忙低聲問道:“你也是他們的人?”

後生微微一笑,站起來說:“小人今天也要返回家鄉,就此告辭。”

宋獻策把後生送走,回到屋中,望望點心盒,掂一掂沉重,心中狐疑,打開一看,果然在點心中發現一個紅紙包兒,內包金錁兩個。正在這時,從院裏傳來他的居停主人的蒼啞聲音:

“獻策,要不是皇上萬不得已,決不肯欽差楊武陵出京督師。你看,他能夠把流賊剿滅麼?”

宋獻策趕快把金錁子藏進懷中,向外回答:“這個,等我閑的時候替他卜一卦看看。”

主人又說:“這可是轟動朝野的一件大事,今天汴梁城滿城人都在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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