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本自人心,公子何必下問?”
“不,此處並無外人,請兄直言相告。”
“弟隻知近幾年山崩地震、蝗旱風霾,接連不斷。加之二日摩蕩,赤氣經天,白虹入於紫微垣,帝星經常昏暗不明。凡此種種,豈是國運中興之兆?況百姓水深火熱,已亂者不可複止,未亂者人心思亂。大勢如此,公子豈不明白?”
李信心思沉重地說:“弟瀏覽往史,像山崩地震之類災害,在盛世也是有的,不足為怪。弟從人事上看,也確實處處盡是亡國之象,看不出有一點轉機。不過,今上宵衣旰食,似非亡國之君。”
“這是氣運,非一二人之力可以挽回。況今上猜忌多端,剛愎自恃,信任宦官,不用直臣,苛捐重斂,不惜民命。國事日非,他也不能辭其咎。如今國家大勢就像一盤殘棋,近處有臥槽馬,遠處有肋車和當頭炮,處處受製,走一著錯一著。今上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心中無主,步法已亂。所以敗局已定,不過拖延時日耳。”
李信聽了宋獻策的話,情緒很受震動,默然無言。過了一陣,他才深深地歎口氣,說:
“天文,星變,五行之理,弟不很懂,也不很信。古人說:‘天道遠,人道邇。’弟縱觀時事,國勢危如累卵。誠如老兄所言,目前朝廷走一著錯一著,全盤棋越走越壞。國家本來已民怨沸騰,救死不暇,最近朝廷偏又加征練餉七百三十萬兩,這不是飲鴆止渴麼?目前大勢,如同在山坡上放一石滾,隻有往下滾,愈滾愈下,勢不可遏,直滾至深淵而後已。皇上種種用心,不過想拖住石滾不再往下滾,然而不惟力與願違,有時還用錯了力,將石滾推了一把。石滾之所以愈滾愈下者,勢所必然也。以弟看來,所謂氣運,也就是一個積漸而成的必然之勢,非人力所能抵拒。老兄以為然否?”
獻策點頭說:“公子說氣運即是一個必然之勢,此言最為通解。但星變地震,五行災異,確實關乎國運,公子也不可不信。弟與公子肝膽相照,互相知心,故敢以實言相告。倘若泛泛之交,弟就不敢亂說了。”
李信雖然也看清楚明朝已經如“大廈將傾”,但是他的出身和宋獻策不同,既害怕也不願親眼看見明朝滅亡。沉默片刻,他憂心忡忡地說:
“獻策兄,雖然先父晚年有罪受罰,但舍下世受國恩,非寒門可比。眼看國家敗亡,無力回天,言之痛心。……就拿弟在敝縣賑濟饑民一事說,也竟然不見諒於鄉邦士紳,背後頗有閑言。”
獻策問:“這倒是咄咄怪事!不知有人在背後說了什麼閑話?”
李信勉強一笑,說:“弟之所以出糧救災,有時向大戶勸賑,不過一則不忍見百姓流離失所,餓死道路,二則也怕窮百姓為饑寒所迫,鋌而走險。如今世界,好比遍地堆著幹柴,隻要有一人放火,馬上處處皆燃,不易撲滅。可恨鄉邦士紳大戶,都是鼠目寸光,隻知敲剝小民,不知大難將至,反說弟故意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好像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可笑!可笑!從朝廷官府到鄉紳大戶,諸般行事都是逼迫小民造反,正如古人所說的:‘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宋獻策低聲說:“是的,朝野上下,無處不是亡國之象。”
李信歎口長氣,深鎖眉頭,俯下頭問:“你看,還可以拖延幾年?”
“不出十年,必有大變。”
李信打量一下獻策的自信神色,然後憑欄沉思。國事和身家前途,種種問題,一古腦兒湧上心頭。過了一陣,他重新望著獻策,感慨地說:
“既然本朝國運將終,百姓塗炭如此,弟倒願早出聖人,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他把聲音壓得很低,湊近宋獻策的耳朵問道:“那麼,新聖人是否已經出世?”
宋獻策微微一笑,說:“天機深奧,弟亦不敢亂說,到時自然知道。”
李信正要再問,忽然有人在樓下叫道:“伯言!伯言!”他嚇了一跳,把要說的話咽下肚裏,故意哈哈大笑。陳子山隨即跑上樓來,說道:
“伯言,香已經剩得不多了,大家的詩詞都交卷了,你今日存心交白卷麼?快下樓吧,咱們詩社的規矩可不能由你壞了!”
“子山,我今天詩興不佳,向你告個假,改日補作吧。我同獻策兄闊別多日,有許多話急於要談。”
“舊雨相逢,自然會有許多話要談,但此刻隻能作詩。作了詩,晚上回去,你可以同獻策兄做通宵暢談,豈不快哉?走吧,香快完啦!”
李信和宋獻策都覺得陳子山來得不是時候,但也無可奈何,隻好相視一笑,隨陳子山一同下樓。
一炷香果然隻剩下四指長,日影已交中午了。李信把社友們的新作看了看。他平日本來就憂心時勢,剛才宋獻策的話又給他的震動太大,使他一時不能夠靜下心來。他走到院中,背著手走來走去。別人都以為他在為詩詞構思,實際上他是想著天下大勢和自身前途。他想:“天下大亂,明室將亡,我是世家公子,將何以自處?既不能隨人造反,也無路報國,力挽狂瀾,難道就這樣糊糊塗塗地坐待國亡家破麼?”想了一陣,越想心中越亂,經陳子山又催促一次,他才把心思轉到作詞上,選了《沁園春》的詞牌,開始打腹稿。不過片刻就想好了上半闋。正在繼續想下半闋,他看見湯府的一個老家人走進院來,於是趕快一擺手,不讓他把自己的文思打斷。李侔看出來湯府可能有重要事情,把老家人叫到二門外,悄悄詢問。李信把腹稿打成後,緩步走回上房,提筆展紙,先寫了一個小序:
崇禎己卯,重陽後十日,偕弟德齊與知友數人出大梁城,登古吹台,詩酒雅集,借抒幽情。時白日淡淡,金風瑟瑟;籬菊欲謝,池水初冰。極目平原,秋景蕭索;饑民絡繹而哭聲慘,村落殘破而炊煙稀。感念時事,愴然欲泣!諸君各有佳作題壁,因勉成《沁園春》一闋,聊寫餘懷。
李信停筆看了一遍,繼續寫出全詞,隻在兩三個地方停頓一下,略加斟酌。寫完以後,他又改動了三個字,但不滿意,仍在推敲。陳子山抓起稿子說:“這就很好,何用多事推敲!”他一手拿稿子,一手拈胡須,搖著腦袋,慢聲吟哦:
登古吹台,
極目風沙,
萬裏欲空。
歎平林盡處,
煙村寥落,
田疇如赭,
零亂哀鴻。
我本杞人,
請君莫笑,
常恐天傾地陷東。
憑誰去,
積蘆灰煉石,
克奏神功?
英雄未必難逢,
且莫道人間途已窮。
幸年華方壯,
氣猶吞海;
青萍夜嘯,
刃閃如虹。
應有知交,
彎弓躍馬,
攬轡中原慷慨同。
隆中策,
待將來細說,
羽扇從容。
大家紛紛說好,催李信趕快題壁。李信把稿子要回,重看一遍,悵然一笑,撕得粉碎,投在地上。大家都吃一驚。宋獻策心中完全明白,隻是微笑不語。李信望著幾位社友說:
“今日弟因事遲到,倉促提筆,又加心緒不靜,故未能完成一篇,甘願罰酒三杯。”隨即他轉向李侔問道:“方才湯府來人何事?”
李侔回答:“湯府來人說,現在各衙門紛傳楊武陵受任督師輔臣,出京後星夜趕行,今日午後將至開封,隻停半日,明日一早起程,要在月底前趕到襄陽。開封各衙門大人與眾鄉紳已去北門外恭迎,府、縣官直迎至黃河岸上。湯府請哥作過詩以後速去一趟,說是有要事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