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相國寺後門不遠有一條小山貨店街。街中間路東有一酒飯館,比較清靜。宋獻策同賣膏藥的後生一同進去,叫堂倌替他們找一個沒有客人的房間坐下,要了四樣菜、一壺梨花春、一壺秋露白、八十個韭菜豬肉水餃。堂倌一走,獻策正要開口,卻看見胖胖的劉掌櫃笑嘻嘻地進來,就趕快把話打住。
這劉掌櫃一向迷信宋獻策的六壬神課、麻衣相法,所以每次獻策來到,他總要親自照料,趁機會詢問流年,或隨便說出一字,請獻策斷某事是否順利,有何吉凶。現在宋獻策正有事。恰好梁上有一對老鼠咬架,發出唧唧叫聲。劉掌櫃問他這主何吉凶。他笑著隨口答應道:
“劉掌櫃,請莫見怪。令正與如夫人不僅爭風吃醋,也各自想把你的錢要到手裏,不免時常吵嘴打架。說不定此刻又在廝打,驚動四鄰。”
劉掌櫃臉色不悅,問道:“宋先生,可是真的?”
獻策又笑著說:“女人屬陰,鼠亦屬陰。兩鼠相鬥,豈非女人打架之兆?隻是卦理微妙,有時不盡合乎人事,山人姑妄言之耳。”
劉掌櫃說:“一定是這兩個賤人又在打架。怪好一個人家,給這兩個賤人鬧得天昏地暗,不得一日安寧!失陪。我回舍下看看。”說罷,匆匆走了。
這時堂倌已經把酒菜拿來。獻策斟酒已畢,小聲問道:
“仁兄尊姓大名?從哪裏來的?帶來什麼書信?”
後生欠身答道:“小弟實話相告,是為牛舉人的官司,特意從陝西來的。”
宋獻策大吃一驚,心中叫道:“果然被我猜中!”他走到門口望望,退回來重新坐下,大聲讓酒,與客人同飲一杯,然後低聲問道:
“可是從商洛山中來的?”
後生微笑點頭。
“仁兄尊姓大名?”
“不敢。賤姓劉,小名體純。”
“台甫怎稱?”
“草字德潔。”
“啊……請酒,請酒。”
又喝了半杯酒,吃了幾口菜,宋獻策的心情稍微平靜下來,就請劉體純把什麼人寫給他的書信取出。劉體純回答說:
“小弟奉闖王與老神仙之命……”
“老神仙何人?”
“老神仙姓尚名炯字子明,盧氏縣人,與牛舉人自幼同學,娃娃相交。因他外科醫道如神,在我們那裏極受尊敬,都稱他老神仙。”
“你方才說有封書子?”
“闖王本想親筆寫封書子,後因怕給沿途關卡查出,就不寫了。所以實未帶來書信,隻帶來他們二位口信,向先生問好,請先生速謀搭救牛舉人之策。”
宋獻策沉吟片刻,說道:“本人與牛啟東隻是泛泛之交,久已不通音信。且我多年以賣卜為生,身似閑雲野鶴,與本省達官貴人素少來往。牛啟東的案情重大,山人亦有所聞,實在愛莫能助。你們為何不尋找旁人?”
劉體純笑道:“我們也知道牛舉人在汴梁有一些朋友,隻是像這樣案子,朋友們誰不想趕快避開?如今人情薄,肯以義氣為重、古道熱腸的人畢竟不多。我們闖王和老神仙想來想去,才決定派我來汴梁尋找先生。牛舉人在敝處時常常談到先生,倘若不是他回家出了事,加上後來軍情十分吃緊,我們闖王也要派人以重禮邀請先生前去。”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開封?”獻策又問。
“春天時候,牛舉人在我們那裏,曾說先生送一位朋友的靈柩來開封,隨後將去江南訪友,在江南不多停留仍轉來開封。我們計算時間,先生大概已經轉來。關於搭救牛舉人的事,先生倘以江湖義氣為重,肯為設法,所需銀錢,不用先生費心;倘先生害怕與自己不便,不肯設法,也就算了。”
獻策又故意沉吟片刻,說道:“我半生書劍漂泊,四海為家,雖然庸碌無才,尚能急朋友之難。即使素昧平生,隻要一言相投,不惜斷臂相助。何況與牛啟東有一麵之緣,也深知他是個人才。隻是弟初回汴梁,與官場中素少瓜葛,實感力有未逮。既然仁兄奉十八子與尚子明之命,不遠千裏來訪,以此相托,我也不好斷然置之不理。此事今晚就談到這裏為止,讓我回去想想,明日再作計較。”
“明日在什麼地方相見?”
“明日晚飯以後,請到敝寓一晤。此事山人能否相助,明晚一言決定。”
“好,好,一定準時趨謁。弟由西安來時,因路途不靖,且恐被關卡查出,未敢多帶銀兩。隻要能救牛舉人,所需若幹,弟今夜趕回西安,由當鋪彙給先生。另外,小弟設法帶來一點黃金,明晚送往尊寓,聊表闖王對先生敬慕之意。”
“這個,本人萬萬不敢收下。倘若如此,牛啟東的官司山人就更不敢插手了。”
這時堂倌把水餃端來,並端來兩碗餃子湯,在開封又叫做飲湯。宋獻策因晚飯後有約會,也不多勸吃酒,狼吞虎咽地吃起水餃來。看看水餃將盡,劉體純顯然尚未吃飽,宋獻策趕快又要了十個豬肉大包。晚飯已畢,宋獻策掏錢會賬。劉體純隻道聲謝,並不爭著開錢。二人走到小山貨店街南口,一拱手,分道而去,都消失在黃昏後的燈火與人流之中。
二更過後,宋獻策才回鵓鴿市的寓所。關於營救牛金星的事,經過幾天來的奔走,已經有了眉目。看起來減輕定罪不難,隻是至少得花費幾百兩銀子。這天夜裏,獻策在床上精神振奮,想了許多問題,幾乎徹夜不眠。今天是
他第一次同起義軍發生接觸。劉體純的名字他過去未曾聽說,想來必是一員無名小將。但這個無名小將不但露出的一兩手武藝很不平常,而且他的沉著機智,落落大方,出言得體,也都使宋獻策感到意外。他在心中讚歎說:“可見李自成手下人才濟濟!”忽然,一個半年來百思不解的重大問題出現在他的心上,竟然同李自成連在一起了。
當半年前到太原送朋友袁潛齋的靈柩回江南時,這位亡友的妻子取出一個用綢子包著的、一直珍藏在箱子中不讓人見的古抄本《推背圖》殘本,說是潛齋臨死前特意囑咐留交給他的。從紙料看來,可以斷定是五代或北宋初年抄本。宋獻策對於袁天綱和李淳風是十分信仰的,遺憾的是多年來他遊曆各地,遍訪江湖異人,想找一部古本《推背圖》而杳不可得。原來這《推背圖》是偽托袁天綱和李淳風編寫的預言書,每頁有圖,有詩,意思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據說當編完第十六圖時,袁推推李的脊背說“可以止了”,所以書名就叫《推背圖》。唐末藩鎮割據,演變為五代十國。那時每一個想爭奪天下的人都想利用《推背圖》蠱惑人心,宣傳自己是上膺天命,見於圖讖,於是就對這部書加以修改。趙匡胤奪到天下後,一方麵要利用這部書,加進去對自己有益的圖讖,一方麵又要防止別人再利用它,就頒發了一部官定本《推背圖》,而把其它各種版本統統禁止。但實際上依然不斷有新的修改本在民間出現,暗中傳抄。宋獻策從亡友手中得到的殘抄本上,是畫著一個人踞坐高山,手執弓箭,山下有一大豬,上騎一美人,中箭倒地而死。這幅圖像的題目是坎上離下的八卦符號,下綴“既濟”二字。“既濟”是古《易經》中的一個卦名。按照古人解釋,坎是水,離是火,這個卦表示水火相交為用,事無不濟,也就是無不安定。圖像下寫著三言四句詩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