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死,
大亂止。
十八子,
主神器。
讖後又有四句七言頌詩:
龍爭虎鬥滿寰區,
誰是英雄展霸圖?
十八孩兒兌上坐,
九州離亂李繼朱。
倘若遇到一個熟悉曆史而頭腦冷靜的人,很容易看出來這是李存勖僭號以前,他手下人編造的一幅圖讖。李存勖是李克用的兒子,也就是曆史上有名的後唐莊宗。李克用一家本是沙陀族人。克用的父親幫助唐朝鎮壓龐勳起義,賜姓李氏;克用又幫助唐朝鎮壓黃巢起義,受封晉王。克用死後,存勖襲封晉王,勢力更強。當時朱全忠篡了唐朝江山,國號後梁,建都開封,後遷洛陽。李存勖一心想“取而代之”,所以他的手下人就造了這幅圖讖。讖語中所說的“紅顏死”,影射朱氏滅亡;所說的“十八子,主神器”,影射晉王李氏應當做皇帝。但兌是西方,太原在洛陽正北,方位不合。無奈這一句為唐末以前流傳的諸本所共有,指唐朝建都長安而言,人盡皆知,隻好保留,而著重用偽造的第四句寫明“李繼朱”。經過五代、宋、元和明初幾百年,人們又增刪了部分圖讖,這一幅卻在一種稀見的抄本中保留下來,在民間秘密流傳。《推背圖》每經過一次增刪,次序就重新編排一次。到了明朝,民間對五代的曆史已不很清楚,因為看見詩中有“李繼朱”三個字,就把這幅圖讖的位置排列在有關明朝的幾幅之後。永樂年間,朱元璋的第十八個兒子朱橞迷信“十八子,主神器”一句話,陰謀叛亂。成化年間,一個叫做李子龍的人,迷信“李繼朱”三個字,以為自己上膺“天命”,就勾結一個太監打算入宮刺殺皇帝,密謀泄露,這個糊塗家夥和他的一夥人都被殺了。從那以後,凡有這幅圖讖的《推背圖》都被稱為妖書,有收藏的就算是大逆不道,一被告發,滿門抄斬。但百姓痛恨朱明皇朝,惟恐天下不亂。百年以前,有人在一個深山古寺的牆壁中發現了有這幅圖讖的《推背圖》,將它轉抄在舊藏北宋白麻紙上,封麵用黃麻紙,題簽上不寫《推背圖》三個字,卻寫著《讖記》,以避一般人的眼睛。書名下題了兩行小字:“秘抄袁李兩先生真本,天機不可泄露。”《讖記》不但騙住了袁潛齋,也騙住了宋獻策,竟然使他們都相信這是個真本。半年來宋獻策一直在揣測“十八子”和“十八孩兒”指的什麼人,現在好像猛然恍悟:這也許就是李自成!那麼“兌上坐”怎麼解釋呢?平時他對《推背圖》上的話也不完全相信。現在由於那幅圖讖同李自成的姓氏偶然相合,尤其是關連著他自己的出路和半生抱負,所以開始相信那預言指的是李自成要坐江山。所謂“兌上坐”,他苦於不得其解,就勉強解釋為指李自成出生米脂,而不管那個“坐”字指的是坐江山,並非指的出生。強烈的主觀願望使他這個聰明人將“兌上坐”解釋得驢頭不對馬嘴,而不自覺其可笑。
宋獻策本來是一個精神健旺、胸懷開朗的人,很少有失眠情形。今晚因為出現的事兒太不尋常,太使他感到興奮,加上他想的問題太多,竟沒有一點瞌睡了。
十年來宋獻策走過很多地方,愈來愈看清明朝的江山不會支撐多久,用他的語言說就叫做“氣運已盡”。他是一個喜歡縱橫之術的策士派人物,自認為隱於星相卜筮,待機而動,夢想著能夠“際會風雲”,隨著“上膺天命”的真英雄幹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他現在很敬佩牛金星的識慮過人,能夠識英雄於敗亡困厄之中。他自己也仿佛開始看見遠處有一點亮光。
他和牛金星出身不同,經曆不同,但是因為都對當今世道和自己的現況不滿,有近似的抱負,並有近似的奔放不羈的性格,所以就成了知己。十天前他回到開封,聽到牛金星在盧氏縣吃官司的詳細本末,大吃一驚,便決定由他自己出麵奔走,第一步盡力將金星的死刑減為流、徙,保全性命。這完全是出於對朋友的江湖義氣,並沒有往李自成身上多想。今晚的情況突然不同了。他開始去想,倘若李自成確實應了圖讖,那麼,牛金星日後就會是一位了不起的開國功臣。他反過來又想,以牛金星那樣的學問見識,倘若李自成隻是一個泛泛的草莽英雄,何必在其潰敗之後前去投奔?既然牛金星有此舉措,足見李自成是個非凡之人。
他越想越興奮,覺得幾天來奔走營救牛金星的事做得太對了。
在遇到李信之前,他對於如何籌措一筆款子營救牛金星是深感吃力的,曾打算去杞縣一趟向李信求助。現在既然李信來到開封,他可以不發愁了。他決定不用李自成一兩銀子,使這位“名應圖讖”的英雄對他更加尊重。
開封城有兩個東門:在北邊的叫大東門,俗稱曹門;在南邊的是小東門,俗稱宋門。李信的家在開封城內有三處生意,開設在宋門大街東嶽廟附近的是一個醬菜園,字號菜根香。他每次來開封都住在這個醬菜園內,一則取其來回杞縣方便,二則當時重要衙門多在西半城,他有意離遠一點,避開同官場往來太多。
菜根香的掌櫃的、賬先兒、站櫃的夥計們,一見獻策來到,一齊賠笑相迎。不一會兒,從裏邊跑出一個仆人,垂手躬身說“請”,於是仆人在前引路,宋獻策起身往裏走去。到了二門,二公子李侔已經走出相迎。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從外表看,風流灑脫略似李信,隻是身材比李信略矮。他一麵拱手施禮一麵賠笑說:“失迎!失迎!”獻策趕快還禮,隨即拉住李侔的手說: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師,聽說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頗為學台賞識,實在可賀可賀。”
李侔說:“小弟無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場。去年因同學慫恿,不過逢場作戲,偶爾得中,其實不值一提。”
獻策又笑著說:“二公子敝屣功名,無意青雲,襟懷高曠,猶如令兄。然鄉黨期望,師友鞭策,恐不許二公子恬退自守。今年己卯科鄉試,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擾攘,八股何能救國?舉業既非素願,故今年鄉試也就不下場了。”
宋獻策哈哈大笑:“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