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治麼?”

“隻要不勞複,吐血不多,單隻這個病,來勢雖猛,治愈不難。我近來因將士病後虛弱的人多,製了一種藥酒,以生地黃為君,潞參、茯苓為臣,埋在地下有半月之久,已經可以啟用。等我們回到老營,從地下起出,讓捷軒服幾次,自然痊愈。這個藥酒,也請你同各位病後虛弱的將士都用,頗為有益。”

闖王焦急地說:“子明,我原來預料,官軍進攻野人峪時,宋家寨必然要動。如今捷軒病倒,老營無人坐鎮,而王吉元年幼無知,又讓馬三婆來老營下神,泄漏底細。宋家寨這一頭,很叫我放心不下。”

“雖然變出非常,對我們十分不利,但老營失守還不至於。你目前隻能先安定了石門穀,再顧老營。縱然宋家寨的鄉勇同官軍能夠收拾了王吉元和小羅虎,奔到老營寨外,想襲破老營尚難。張鼐一到,內外夾擊,必會轉危為安。”

大家都不再合眼,在禪房中等候角聲。

第二遍角聲吹過之後,還不到四更天氣。李自成叫親兵們把細作帶到他麵前,說道:

“我已經答應饒你狗命,現在就放你回去。可是你回去之後,寨中實情,不許說出。你可以對官軍稟報說坐山虎仍然把李友圍在寺中,雙方死亡了許多人,相持不下。你肯照這樣說話,我就放你回去。”

細作雙膝跪下說:“謝闖王不殺之恩!小的回到營中,見了長官,倘若不照闖王的吩咐回稟,亂箭穿身,馬踏為泥!”說畢,連磕響頭,如同搗蒜一般。

“起來,隨我出去。我命人送你下山。”

李自成在親兵和親將的簇擁中,帶著細作走出大廟。竇開遠、丁國寶各帶少數護駕的,在山門以外恭候。李自成望望他們,輕聲說:

“隨我到寨上看看,先看西寨。”

竇開遠等替他帶路,從西寨向北寨慢慢走去。有時他對守寨的頭目和弟兄們慰問一兩句,大家都恭而敬之地叉手回答。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夥子,生得濃眉大眼,手中拿著一根紅纓槍,腰中掛一口寶刀,十分英武。自成把他通身打量一遍,問道:

“你練過槍法麼?”

“練過。”

“單刀呢?”

“也練過。”

“你把槍法練一手讓我瞧瞧。”

小夥子略顯忸怩,下寨練起槍法。刺,挑,抵,攔,動作幹淨利落;縱,跳,進,退,腿腳穩捷合度。闖王立在寨上看,頻頻點頭微笑。等他練完一套,重回寨牆上,闖王拍著他的肩頭說:

“你練的這槍法還有些根底。這是楊家槍法加上一些變化,隻是這變化的地方全是花槍。花槍看著好看,實不頂用。過幾天,不打仗了,你到老營去住幾天,請劉芳亮將爺指點指點,去掉花槍,回到梨花正宗。有些架勢你做得不錯,可惜還不夠圓。手中拿一根長槍,不圓就是一根棍子;隻有練得透熟,才能心忘手,手忘槍,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得心應手’。”

左右的人們都知道官軍很快就要前來攻寨,沒料到闖王卻有閑心看這個半樁孩子練完一套槍法,還不慌不忙地指點幾句,然後才向前巡視。走到北寨,沿路寨垛裏邊都站的有人,個個精神抖擻,肅靜無聲。寨牆上不但擺滿了滾木礌石,還有鳥槍火銃。闖王正感到滿意,忽然從三十丈外的寨牆轉角處傳來了兩個人的爭吵聲。闖王站著沒有動,向丁國寶看了一眼,問道:“已經傳過軍令,什麼人還敢隨便說話?”丁國寶帶著幾個親兵向寨牆的轉彎處跑去。闖王把一隻腳踏在兩個寨垛之間的缺口上,向著寨外瞭望,用手指著黑沉沉的幾座山頭,向竇開遠詢問名字。不過片刻,丁國寶提著兩顆人頭回來,對闖王說道:

“闖王,我把這兩個小子斬了。”

李自成點點頭,沒有說話,卻把眼睛轉向被弟兄們押著跟在後邊的官軍細作,仿佛這一陣把他遺忘了似的。細作見李自成的軍紀如此森嚴,正在心中驚懼,一見闖王冷眼向他一望,不覺魂飛天外。他搶先跪下懇求說:

“懇闖王爺爺開恩,放小的回去!”

自成向親兵們吩咐:“把他的繩子解開,剁去右手,放他滾蛋。”

一聽說要剁去右手,細作趕快磕頭求饒。但闖王並不理他,而一個親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從地上拖起,解開了背綁著雙手的麻繩,砍去他的一隻右手。李自成對竇開遠說:

“你派一個親兵拿著令箭,送他走出我們的地界。”

細作一送出寨,李自成帶著竇開遠、丁國寶立刻回到大廟。開遠等看見大廟中的人馬整裝待發,不禁暗暗詫異。自成帶他們走進禪房,說道:

“鄭崇儉兵力不足,原不想從嶢嶺來攻,隻是嶢嶺官軍聽說石門穀起了內奸,又因坐山虎願意投降獻寨,才打算來拾個蹦蹦棗兒。如今我把細作放回,官軍知道我親自來到石門穀,內亂已除,軍令整肅,防守嚴密,必不敢貿然來犯。我不能在此多停,要立刻動身,趕回老營。李友的弟兄我也要全部帶走,隻把廟中存的糧食留下。防守石門穀的千斤重擔就交給你們了。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今後這石門穀的防守主將就是展堂,凡事以展堂為主。國寶,你要好生做他的膀臂,聽他的號令行事,一心一意守住這個關口,殺退官軍。展堂,你遇事也多同他們商量;有做不了主的事兒,隨時派人稟我,我替你做主。”

竇開遠說:“請闖王放心。隻要我們大家一條心,石門穀萬無一失。”

李自成將李強帶的最後二百兩銀子留給竇開遠,又囑咐說:“不怕官軍來攻,隻怕窩裏自亂。如今雖說坐山虎等幾個禍根已除,可是如何安撫軍心,樹立軍紀,還得你們各位多多操心。剛才有兩個弟兄在寨上爭吵,我叫國寶將他們一齊斬首,也是為的替你們樹威。你們這兒的一千多將士都是新近才不當蹚將,吊兒郎當慣了,又加上這兩天坐山虎挾眾鼓噪,不狠心殺幾個人就沒法樹立軍紀,壓住邪氣。古人說:‘治亂世用重典。’咱們治亂軍也是如此。不過,光有威也不行,還得恩威並施,缺一不可。樹威也不是光靠殺人。你們自己行事正正派派,處處以身作則,平日賞罰分明,毫不徇私,就能樹起威來。倘若不能使眾人又敬又服,隻知道一打二殺,也會壞事。中軍,傳令人馬起身!”

人馬匆匆趕路,話聲稀少,重山疊嶂中但有鬆濤和著馬蹄聲。李自成和尚神仙雖然掛心著全軍吉凶,但畢竟太疲倦了,都禁不住在馬上搖搖晃晃地矇矓睡去。過了一陣,闖王突然叫道:“捷軒!捷軒!”一驚醒來,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他想著劉宗敏和老營,心中焦急,再也不能夠合上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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