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劉宗敏從射虎口抬回老營後,依然時而清醒,時而沉睡。
為著使病人清靜,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邊,劉宗敏的親兵頭目倒坐在門檻上。慧英正在為總哨的病況發愁,忽見宗敏睜開雙眼,眼光依然像平時一樣有神,轉著眼珠瞅她。她趕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聲問道:
“劉爺,要喝茶麼……要吃東西麼?”
宗敏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他下午睡了個又香又甜的大覺,剛剛醒來,仍有餘困,不覺打個哈欠,伸個懶腰,然後問道:
“總管在哪裏?”
慧英俯下身子悄聲說:“去寨外布置去了。”
“馬三婆呢?”
“坐在院裏。”
“叫她來替老子過陰!”
不等慧英說話,幾個親兵已經催促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驅邪。馬三婆嚇了一跳,慌忙取水淨手,扭著倒跟腳走進上房。
馬三婆自來到老營之後,隻被允許在天井中起坐,她同外邊的聯係完全掐斷了。看見總管十分忙碌,她猜出來老營山寨正在做緊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心中幹著急,沒法將消息傳送出去。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廁,想找機會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寶劍跟隨。她解過手,大著膽子笑嘻嘻地問:“姑娘,我是來替劉爺治病的,並無外意,好像你們對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眼下軍情緊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隨便走動。這是總管的吩咐。”她隻好又回到天井裏,心中七上八下。晚飯她勉強吃了一點,倒要了半茶盅燒酒吃下,借酒壯膽。在李自成手下大將中,她平日最怕李過和劉宗敏。現在她進入上房,看見宗敏神誌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問好,隻見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嚇得她倒抽一口氣,心頭狂跳,不敢做聲,不自覺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鬢角的頭痛膏藥。
劉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說:“馬三婆,快過陰吧,我要看看你搗的什麼鬼。”
馬三婆臉色灰白,兩腿發軟,勉強賠笑說:“總哨劉爺原是天上星宿,下界來替天行道,縱然遇見野神野鬼,也不敢礙你劉爺的事。既然劉爺的身子好起來,我就不必請九天娘娘下凡了。”
“別說廢話,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請下來讓我看看。”
馬三婆明知中了劉宗敏的計,凶多吉少,卻不敢違拗,隻好打開桌上的黃布包袱,掛好神像,點上蠟燭,焚化香表,跪下叩頭,坐在方桌一旁,低頭合眼,手指掐訣,嘴中念咒,隨即寂然無聲,身子前後搖晃,如入夢中;又過一陣,突然渾身哆嗦,大聲吐氣吸氣,如同患了羊癇瘋一般;又過了一陣,漸漸安靜,說了聲:“吾神來也!”然後尖聲唱道:
香煙繚繞上九天,
又請我九天玄女為何端?
撥開祥雲往下看,
…………
劉宗敏起初臉帶嘲笑,冷眼看馬三婆裝模作樣。到了這時,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馬三婆的腦後發髻,說聲:“去你媽的!”把她搡出門外,跌了一丈多遠。隻聽“哎喲”一聲,跌得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緩不過一口氣來,也不能說話。宗敏從後牆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後向慧英看一眼,說:
“把這個半掩門兒拉出去收拾了!”
馬三婆剛開始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一聽說要殺她,連忙磕頭如搗蒜,哀求饒命。慧英由不得她求饒耍賴,左手抓著她的發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寶劍向她臉前一晃,喝道:
“起來!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這時,劉宗敏的幾個親兵都擁到周圍,爭著要殺馬三婆。一個大個子親兵把慧英推一下,說:“慧英,讓我去收拾她,這不是你姑娘家幹的活兒。”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夠在千軍萬馬中同你們男人家一樣殺敵人,做這個活兒手脖子也不會軟。”
劉宗敏用一隻腳踏著上房門檻,望著院中說:“快派人找總管回來!”
“是,派人找總管回來!”幾個聲音同時回答。因為明白了總哨的急病是假裝的,大家的精神登時振奮起來。
總管帶著王吉元派來的心腹小校正在這時走進了老營大門,聽見裏邊傳呼找他,趕快向院裏走去。
據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稟報,宋家寨集合的鄉勇和官軍將由宋文富親自率領,三更出動,四更到達,襲占老營。他們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帶路,賺開寨門,大隊跟在後麵蜂擁而入。小校還說,宋家寨因得知劉宗敏突然得了緊病,十分高興,黃昏前殺豬宰羊,對每個鄉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勞;還怕吉元的心不穩,又送來四百兩犒賞銀子。坐在小床上聽完小校稟報,劉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興地大聲說:“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隻聽小床腿喀嚓一聲,他一頓腳,忽地站起,把一隻腳蹬在方桌子上,一邊下意識地綰著袖子,一邊對小校說:
“好。你火速回去,對王吉元說,仍按原計行事,務將龜孫們引到老營寨外,不可有誤。還有,你悄悄對吉元說:凡是咱們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戰時立即取出,纏在臂上,以便識別。你走吧,把馬打快,不要誤了大事!”
小校走後,劉宗敏望著總管問:
“你是怎麼布置的?”
任繼榮把自己的布置對總哨回明。他因為自作主張從麻澗把人馬撤回老營寨外,深怕會受到宗敏責備,一邊回稟一邊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意料之外,宗敏用一隻手在他肩上一拍,高興地說:
“行,老弟,布置得不錯。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機好睡一覺。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後,受不了勞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渾身困乏,又轉到射虎口,腰疼背酸,頭昏腦漲,真他媽的!要不睡這一大覺,實在支持不住。好啦,讓宋文富這個王八羔子今夜來襲取老營吧。”他感到還有餘困,把兩條粗胳膊伸了伸,從關節處發出喀喀吧吧的響聲。隨即拿起茶壺,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輕輕罵道:“媽的,還有點腥氣!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計,咬破舌頭,王八蛋們還不會上當哩。”
繼榮激動地笑著說:“你這一計,可把我們嚇壞了。”
宗敏好像沒聽見,一口氣把大半壺涼茶喝幹,隨即把空瓦壺往桌上一放,沒想到用力過重,隻聽鏗然一聲,竟把壺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對總管說:
“你快派人到小羅虎那裏傳令:三更以前,孩兒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樹林中埋伏,隻等宋家寨的人馬過盡,就趕快占據射虎口,用樹枝把道路塞斷。要防備宋家寨方麵增援,也防備宋文富這班雜種逃出射虎口。再派一個人飛馬到野人峪向二虎傳令:立刻抽出兩百騎兵,臂纏白布,務必在三更以前趕到,埋伏在校場附近。等敵人大股逃到校場,方許出來衝殺。鐵匠營的弟兄們現在哪裏?”
“現在老營寨中候令。”
“好,你快派人傳令去吧,鐵匠營的弟兄由我親自安排。”劉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個啞巴蚊子,然後大聲呼喊:“快點拿飯!”
寨裏的將士們都已經在黃昏時用過晚飯,隻有老營中的人們因總管忙得沒工夫吃飯,大家也隻好等著。這時隻聽一聲傳呼,老營中開飯了。劉宗敏一向不習慣單獨吃飯,他這時就像鄉下一般下力人一樣,用左手三個指頭端著一隻大黑瓦碗,餘下的無名指和小指扣著兩個雜麵蒸饃,右手拿著筷子,又端著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親兵們蹲在一起。廚房裏替他多預備的兩樣菜,有一盤綠豆芽,一盤炒雞蛋,他全不要,說:“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兒放地上,呼嚕呼嚕喝了幾口芝麻葉糊湯雜麵條,掰塊饃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進嘴裏,幾乎沒有怎麼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著,他忽然口中吸溜一聲,幾乎要把碟子摔出幾丈外,喃喃罵道:“媽的,忘記今天咬破了舌頭,辣得好疼!”親兵們趕快替他換了一碟綠豆芽。這時總管也端著碗走過來,蹲在他的麵前,對他說去傳令的兩個弟兄已經騎馬出發了。宗敏在總管的左臉上瞅了一眼,雖然在星光下看不出仍有浮腫,但想著自己在早晨可能打得不對,心頭上泛起來一股歉意。
吃畢飯,宗敏帶著慧英和親兵們走出老營,上寨巡視。總管也追了來,隨在宗敏身後。老營的山寨有東、西兩道寨門。出東門,一條路通野人峪、馬蘭峪,前往商州;向東北一條羊腸小路通射虎口和宋家寨。宗敏決定把人集中在東寨牆上,隻留下很少數人守其他三麵寨牆。他把守寨事情交給總管,吩咐將百姓編成一隊,集中在寨門上,也一律臂纏白布,同義軍一樣。又指指寨外的一個地方,叫慧英率領娘子軍前去埋伏,並要她們多帶撓鉤、套索。
從鐵匠營來的工匠,自從上午來到老營寨內,一直在小樹林中休息,等得心焦悶倦。等到現在,才有人跑來傳令,說劉爺叫他們到東門裏邊聽令。他們立刻來到了東門裏邊。劉宗敏沒有想到,弓箭老師傅曹老大和鐵匠老師傅包仁也都來了。他向兩位老師傅說:
“哎呀,你們倆怎麼也來了?今天晚上是要打仗,可不是耍手藝。你們何必跟年輕人一道來?”
弓箭老師傅搶先回答說:“嘿嘿,劉爺,你家劉玄德不嫌黃忠老,我同包師傅都才五十出頭,你怎麼可嫌我們老了?再說,我做弓箭做了大半輩子,每做一張新弓總要自己先試試,也練就一點準頭,不說百步穿楊,百步射人倒不會有錯兒。可惜我還從來不曾射過人,就讓我今晚開開葷吧。”
鐵匠包仁接著說:“劉爺,你看我掂的什麼家夥?是打鐵的大錘!你知道它有多重,打在腦殼上準定不會隻起個棗大的青疙疸。雖說我武藝不佳,可是同敵人廝殺起來,一錘一個,用不到第二下。要是來唱小生,我不敢逞能,人們拉我來我也不來。今晚正需我包仁掄大錘,這活兒俺不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