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生正帶著弟弟在院裏玩耍。他們將一把小椅子翻倒當牛車,把一些破鞋頭,洋鐵盒,木頭片,爛布條,形形色色的,幹淨的和肮髒的,凡能被他們找到的小東西都堆在上邊,用繩子拉著滿院跑車上的東西沿路往下落,他們快活得亂跳亂叫,輪流著用鞭子(一根兩尺長的竹竿上綁一根布條)打著小椅子,摹仿鄉下人趕牛的聲調向小椅子大聲吆喝。任宗文看孩子們玩得有趣,走去拉他們,但他們卻趕著車逃出大門。
為什麼不讓燕生上學呢?任宗文站在廚房門口向太太問,因為他找不到別的話說。
一上學就要作製服,交學費,樣樣東西都得買一套,再過一年入學也不遲。太太回答說,她正在地上蹲著褪雞毛。
我就吃虧小時候上學太晚,下學期還是送他上學吧,這關乎他的終身……
哼,上學有什麼用?太太截住說。這年頭,讀一肚子學問也擋不住受窮嗬!看見太太對他閃亮著一雙溫柔的笑眼任宗文自然不會把她這句玩笑話放在心上。他像釘子一樣的釘在太太跟前,看著她工作,差不多看得出神,剛才心上的那一點空虛,就被太太填補了。
一隻老母豬帶領著一群小豬,哼哼唧唧的從後院走出,一直走到了任宗文的身子後,把廚房門封了起來。任宗文平素愛潔淨,愛清靜,很討厭院裏養豬。他皺著眉頭向母豬的身上踢一腳,母豬叫著向後院退了兩步,但馬上又圍攏上來,並且抬起長嘴巴向門檻裏探來探去。任宗文非常生氣,照著母豬的嘴巴用力踢去,踢得母豬狂叫一聲,帶領著它的孩子們逃跑到院子當中。它顯然並不死心,在院子當中停下來愣怔片刻,又執拗的轉回頭來,慢慢的,試探著,又回到廚房門口。
高嫂太太叫道,快去喂豬去!你今天忘記喂豬啦。髙嫂從鍋台後提起一隻裝滿惡水的小木桶,從豬群中踢開一條路,一麵喊叫著一麵往後院走去。老母豬和一群小豬十分親熱的聽話的,緊緊的跟著她,像要吃奶的小孩子撒嬌的纏著母親。
怪好的院子,任宗文不滿意的說,你們會養一群豬!太太趕忙說你討厭豬,以後不讓豬來到這個院子裏好了。
這院子從前種了許多花子,怎麼現在隻剩下幾棵芭蕉了?你不在家,誰還有閑心玩花呀?自從去年把奶媽辭退,單隻這三個孩子就照料不過來,誰還顧得天天給花子澆水?因為人工貴,沒有雇男夥計,見天吃水都是論挑子買的。現在吃挑水等於往年吃挑油,你以為澆花子多麼容易?聽了太太的這番話,任宗文望著單調無味的空院子,更增加了悵惘之感。忽然記起來從前院中間有一座花台,裏邊種著一窠白牡丹。現在連花台也沒有了,滿院子隻有一叢躲在牆角落的紅月季,開幾朵瘦小的花子。他不禁驚歎的問道:怎麼,院中間的花台呢?那幾棵白牡丹很不容易找嗬。唉,為什麼你現在這樣的不愛惜花子?太太已經把雞子褪淨,從地上站起來,擦幹雙手,倚在廚房門框上向院裏望著。雖然她盡力拿出溫柔的笑臉,但這笑卻蓋不住滿心的委屈和淒酸。她用手掠一掠鬢發,感慨的解釋說:
有一天我去了學校,高嫂下城河去洗衣裳老母豬爬到花台上,連牡丹的根都拱壞了。並不是我不愛惜花子,老母豬不通人性我有什麼辦法?因為這個家不像三年前的那個家,更不像他夢想中的那個家,任宗文有點傷心了。但為著自己剛回來,他不願對太太發脾氣,悶了一肚子牢騷在心裏,皺著眉頭提議說:
過幾天把豬賣了,咱們重新把院子布置得跟從前一樣好不好?太太沉吟一會兒,微微一笑:你討厭豬我不讓豬進這個院子得了,何必賣呢?你從前那樣愛幹淨,現在為什麼這樣愛養豬?你不曉得,太太回答說,一隻老母豬掙的錢比我教小學掙的還多嗬!它一年至少下兩窩小豬,這一次就下了八個,你算算這八個小豬,明年汴生跟燕生上學就不發愁了。你幾年不在家,她拍拍他肩上的灰塵,像一個孩子似的問,你看我不是比從前懂得的事情多了麼?任宗文苦笑一下,向那叢葉子發黃的芭蕉走去。太太趕忙進廚房端了一盆水,跑去澆在芭蕉根上,又望著他的鬱鬱不樂的臉孔問道:
我給你打盆熱水你刮刮臉吧?五頂小的孩子在大門外摔了一跤,頭碰在石頭上起一個疙瘩,大聲的哭了起來。
任宗文立刻向孩子跑去把他從地上抱起來,也不顧小孩子滿身上都是灰土。因為孩子沒有拒絕他,他高興得又是笑,又是吻孩子臉頰。他把小孩子抱進來遞給太太,又去抱燕生,但燕生卻仍然不肯接近他,拉著車獨個兒在院中玩耍。
太太拍淨了小孩子身上灰土,拉一把小椅子在院中坐下,趕忙用手掌輕揉著小孩子頭上的那個疙瘩。噢噢,別哭,別哭,媽媽替你揉一揉就好啦…???她哄著說,同時解開扣子,把小孩子的嘴按在奶頭上。小孩子果然不哭了。
現在還沒讓他斷奶麼?任宗文向太太問,有點不讚成她的辦法。
斷是斷了,隻在他哭的時候叫他唆幾口。
小孩子唆一陣奶頭,又抽咽幾聲,顯然在他的小心坎中還裝滿著怨怒和委屈。媽媽很了解孩子的心思,隨手拾起一根棒槌打著磚地,裝作惡狠狠的口氣罵道:
你不好,把孩子頭上摔個疙瘩!我看你以後還摔孩子們?嗎,嗯,嗯!……
不打它。小孩子哽咽說。又抬起頭來伸一根指頭指著大門口石頭不好,打石頭!做媽媽的隻好抱著孩子到大門口,用棒槌打打石頭,同樣的罵了幾句。孩子的氣出了,又唆了一陣奶,就從媽媽的懷裏跳下來,噙著餘淚去找燕生了。
任宗文覺得小孩子十分有趣,坐在她太太剛坐的那把椅子上說道:
小孩子長得多快!我離家的時候,她才滿月,現在他可又會說,又會跑,有意思極了。
小孩子長這麼大不是容易的,你可知道我為孩子們受了多少苦嗬!當然這都是你的功勞,等下一輩子你做丈夫,我做太太,咱兩個換一換工作,也讓你享享清福太太撇嘴一笑:怪好的太陽,我給你打盆水來你就在院裏刮臉好不好?胡子並不長,任宗文摸著下巴說,懶倦的打個哈欠。可是不長!昨晚上把人家的臉紮得……
一句話沒說完,隻見一位穿新陰丹士林布衫的女人走進大門口,用脆活活的聲音一麵叫一麵走來:
嗬,真是新婚不如遠別,看你兩口子多麼親熱!任宗文沒等到太太提醒就認出來這位女客是王照普女人,趕忙起身讓坐。客人望著他們倆,快活的打趣說:
我不打攪你們。我隻看一眼宗文就走,讓你們多多的親熱親熱。宗文,你在外邊做官了,還認識不認識我?哪會不認識!不過王大嫂發了財,我簡直不敢認識了。任宗文看見客人手上戴了三個金戒指,嘴裏安了兩枚金牙,不由的起一種厭惡之感。
我發個屁財客人坐下說這兩年沾了打仗的光,你王大哥跑了幾趟買賣,大錢頭也沒撈住,隻是家裏有了稀飯喝,不再跟從前一樣燒鍋沒米下的,天天打饑荒罷了。冰如,我常常抱怨你王大哥沒有本事,要是他跟宗文一樣讀一肚子好學問,不是也可以弄個官兒做做?這年頭做官既不排場,又不掙錢,有什麼用處?誰說做官不掙錢?你看楊縣長,客人放低了聲音說,在咱縣坐了這三四年,刮的錢可沒有幾百萬!官與官不同,任宗文笑著說,像我這樣的官就撈不到一個錢,一輩子也不會發財。
嚇,那我才不信哩!聽你王大哥說,他有個朋友在同敵人交界的地方做個像芝麻子那麼大的官,錢就像漲了水似往屋裏流,眼期壞人!王大嫂忽然瞟見她女兒站在街心向院裏張望,便向街上說縮頭縮腦的,你不敢進來麼?又不是不認識你任三叔,怕什麼?媽,已經坐場了,劉二嬸叫我來喊你快回去!女兒站在大門的門檻外邊說。
嗬嗬,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王大嫂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任宗文夫婦說,你們看,我閑得沒事幹,天天打牌,簡直要把屁股上坐出膙子。宗文,你還是不會打牌?任宗文搖搖頭:笨得很,還是不會。
冰如,看看你的命多好,積得個丈夫又會做官,又會掙錢,壞毛病可沒有一絲兒!可是積得好,前世香燒到神屁股後了。
王大嫂沒注意任宗文太太的話,—麵再三的叮囑他夫婦晚上早點到,一麵匆匆的走掉了。
你看,從前王大嫂見了人跟地老鼠一樣的縮頭縮腦的,太太送走了客人回來說,現在發了財,見人也膽壯了,話也會說了。
一個女光棍。任宗文用譏諷的口氣說。
你看她現在多闊手上戴了三個金戒指,哪一個都有兩錢重。太太又說道,不由的看一下自己的十分美好的玲瓏小手。
任宗文沒有做聲,心頭上有點不快。
唉,我什麼都為你犧牲了!太太手按著丈夫的肩頭歎息說,從前在北平的時候,我那個戒指多好,你想要買書沒有錢,我就把戒指賣了。抗戰第一年我又買一個,你又叫我捐給國家。到現在金價漲這麼高,想買也買不起了。要是那時候你別讓我捐出去,看現在賺多少錢吧。唉,我以後可不再聽你的話了。
我就討厭人嘴裏安金牙,手上戴戒指。
安金牙我也討厭太太又望一望自己的手說,可是戴戒指有什麼可討厭的?真正的美應該是最樸素的,自然的,不需要什麼修飾的。生來不美的手,滿手戴得全是戒指,仍然不美,甚至更增其醜。王大嫂戴了三個金戒指,可是……
那麼為什麼自古以來女人們都要戴首飾呢?太太截住他問道。
金子和銅的顏色差不多,這種顏色本來無所謂美不美。古代沒有金子,銅是最貴重的東西,所以人們就拿銅做首飾,現在又拿金子做首飾。其實這都是種庸俗的金錢崇拜!這最後一句話被任宗文說得非常有力,但太太卻把嘴唇撇了撇,從鼻孔迸發出一串暗笑。任宗文認為太太的笑是表示對於他所談的道理全不了解和不肯了解,認為太太的靈魂在這三年中已經庸俗化了。他心中很不痛快,問道:
你說金子為什麼好看?咱兩個不談這問題,太太笑著說,我問你,我給小毛毛起名字叫做鄉生你讚成麼?為什麼叫做鄉生?
小毛毛是咱們回到故鄉來生的,不是應該叫鄉生麼?冰如,我這次回到家來,對你失望極了。任宗文忽然聲音沉重的說道。
為什麼?太太的臉色一寒。
這三年我不在家,任宗文極其嚴肅的繼續說,你竟然毫無成績!整天忙著教書,忙著照料孩子,一點讀書的時間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