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說那個。我是說這三年我不在家,你竟然沒再生一個孩子。
沒有一句正話!太太親昵的罵了一句,用指頭照丈夫的鼻尖上輕輕一點,扭轉身向廚房跑去。
六太太和髙嫂忙碌了一個上午,給任宗文做了一頓十分如意的午飯。水餃是太太的拿手戲,任宗文時時在想念著,如今也吃了。燉的嫩母雞,太太自己不肯多吃,孩子們也隻分到一點兒,頂好吃的各部分都讓他吃了。任宗文拿起一隻雞大腿打算分給汴生和燕生,但太太攔住說:
你不用管他們,光餃子就把他們塞飽了。
那麼你替我吃這隻大腿吧,宗文說,我簡直要吃到肚皮外頭了。
太太把頭一扭我對吃雞肉沒興趣,你快點吃吧。
吃過午飯,太太帶著汴生往學校走之後,任宗文開始去檢看他的藏書了。
他平常愛讀書也愛藏書,在搜羅和保存上,太太向來都是他的好助手。七七事變後,他同太太把許多重要的什物扔在北平,卻費了很大周折,把幾箱子最心愛的書運回故鄉。如今打開一個書箱子檢査一下,他忽然出了一身汗,頭頂上冒出火星來。原來木箱子被老鼠咬穿了一個洞,許多書被咬得破破爛爛,潔白的書頁和精美的插圖上留下來片片黃尿,老鼠屎到處都是。他立即把高嫂喊了來,幫助他把箱子抬到院裏,把書籍同老鼠屎一股腦兒從箱子裏倒了出來。
耐著性子他十分痛心的把每本書拿在手裏拍去灰塵和老鼠屎,拍去銀色的書魚(那是無法拍淨的),放在太陽下曬了起來。高嫂又想幫忙又不敢插手,站在旁邊怯怯的說道:
你在路上走了個把月,才到家還沒得好好休息,可又要弄這些不關緊要的閑事情。等太太放學回來時俺們替你弄不行麼?任宗文沒有理她,連望她一眼也沒有,低著頭憤憤工作燕生和鄉生看見地上一堆書,好奇的跑了來,爭搶一本有插圖的洋裝書。任宗文聽見了麵前喳的一聲,抬起頭來把雙眼一瞪,大聲喝道:
滾!一對小兄弟嚇得胳膊猛一縮,那本被他們扯破的洋裝書從手中落到地上。片刻的沉默以後,燕生任性的向書上踢幾腳,飛快的逃出大門。而他的小弟弟卻一直恐怖而又委屈的望著爸爸,終於嘴一撇放聲哭了。
不要哭,小毛毛,不要哭,我們到街上去玩,高嫂抱起孩子說,媽媽一會兒就回來了。
任宗文長籲了一口氣,有一點後悔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張五元鈔票,遞給孩子,說:
別哭,拿去買糖吃。
小毛毛不肯接他的鈔票,轉著小身子不看他,哭得更凶。高嫂替孩子接過鈔票,一麵哄小毛毛一麵叫來燕生,往一個小攤子走去。
將近中秋的太陽還相當熾熱,曬得任宗文鬢角上汗浸浸的。他找到一塊木頭片把箱子補好,把曬的書一本本裝進箱裏,差不多費去了兩個鍾頭。走到門口叫回高嫂來幫他把木箱子抬回原處,他累得簡直有點吃不消了。
你們在做什麼的?恰在這當兒,太太跑了回來,望著他們問。
做什麼?任宗文生氣的說,你對書一點也不愛惜,簡直出乎我意料之外!太太摸不著頭腦的說:書不是沒有少麼?沒有少,再有三年我不回來,所有的書都給老鼠吃光了!太太不敢再說話,趕快走去把所有的書箱子都檢查一遍。幸而另外的兩口箱子沒有被老鼠咬破,她的心稍稍的寬了一點,回頭來望著丈夫說:
別生氣,以後小心點得了。
看見書箱的損失不太大,任宗文心上的火頭消了一半。聽了太太的話,他冷冷的笑了一聲,歎息著說:
冰如,你同從前大不同了!是的,我自己也知道我老了。從前你常常說我是一朵花,現在我這朵花快謝了,不可愛了。
你為什麼說這樣的話?我是說,你從前,愛讀書,有崇高理想,現在,這一切都沒有了,和一般最庸俗的女子沒有區別太太沒有同丈夫分辯,頹然坐在一把椅子上,把兩個偎近來的小孩子攬到懷裏,淚珠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兩個小孩子瞪著四隻烏黑的大眼睛在爸爸和媽媽的臉上來回轉著,不敢動一動,也不敢哼股氣兒。
你們倆分別了好幾年,才見麵還沒得好好兒親熱幾天,頂的啥嘴嗬!高嫂在一旁勸道。
我不同他頂嘴,太太難過的小聲說,我現在什麼都不希望,隻希望他在家住上半年,瞧瞧這個家是怎麼過的。
兩滴清淚珠咕嚕嚕滾到臉頰上,她趕忙用手絹擦去,隨即把頂小的孩子抱起來放在腿上,歎一口氣。任宗文深深的後悔起來,但因為高嫂站在麵前,他不好意思向太太說句撫慰話,想了一想,問道:
你下午隻有一課?太太心中又好笑,又酸楚,故意給他個橡皮釘子:
我又請了一堂假,為的是回來受你的氣!唉唉,唉唉,我……任宗文沒有辦法,抓抓耳朵向太太懷中的小毛毛做個鬼臉。
太太忍不住噙著淚笑了起來。高嫂也笑了,忙拉著燕生走出屋子。太太用指頭搗搗丈夫,歎息著說道唉喲,你簡直忘掉你已經三十歲了!我在你麵前永遠是個小孩子。任宗文走過來嬉皮笑臉的說。本來他要抬起手去撫摸太太臉頰,因看見小毛毛正瞪著眼睛望他,他趕忙撫摸在孩子的臉上。
叫他大哥,太太低下頭去逗著孩子說,別叫他爸爸,他也是個孩子呢。
七任宗文很想到街上逛一逛,一則要看看故鄉街道的麵貌,在往年,一說上街,太太總是讓他在院裏等得不耐。她在上街前照例要洗臉,梳頭,換衣,換鞋,在不妨礙樸素大方的情形下薄施朱粉。但今天太太隻催著他換上嗶嘰中山服,自己卻並不打扮,這使他稍稍的感到奇怪。
不換換衣服麼?任宗文試著問道。
還要抱小毛毛,換件淨衣服一趟就穿髒了就這樣上街吧。
太太抱起來小毛毛,把丈夫上下的打量一眼,趕忙走進屋裏去拿一把毛刷子出來說:
讓我把你身上衣服刷一刷。真是,她放低聲音,到底沒有把胡子刮一刮!把丈夫的前後身都刷過一遍後,她把毛刷子扔給高嫂,又向丈夫問:
為什麼不換上那雙新皮鞋?我們又不是才結婚,任宗文滿心幸福的抱怨說,何必這樣的關心我?你曉得個屁!我怕人家會說你是倒黴回來了。太太小聲罵,用眼睛向著丈夫笑。
就在這時候,任宗文發現太太的眼角有了細細的兩道皺紋,心頭上頓時浮起來一股輕微的感慨。他自己雖然鬢邊多添了幾莖白發,眉頭上的皺紋深得使他常不敢用手去摸,但他卻沒有想到過像花枝招展的太太會忽然老去。固然三年的時光對太太並沒有大的威脅,如今她依然嫩得決不像二十八歲的人,可是那兩道細細的皺紋,不分明是老的先兆麼?他不敢再看那兩道皺紋,在小毛毛的紅臉頰上擰一把,匆匆的把新鞋換上。走出大門時他忍不住在太太的耳邊說道:
我有一個希望,你猜是什麼希望?我不是你肚裏蛔蟲,怎麼會猜得著?我希望你……你希望我把小毛毛放在家裏?不是。
太太忽然拖長臉孔,拿眼睛詢問著他,同時卻有點怕聽這嚴重問題。
我說,任宗文把眉頭又皺了一皺,我希望你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早晨,搽點粉,抹點胭脂,打扮得跟一朵花一樣,讓我好好的欣賞欣賞……
不等他說完,太太噗嗤一聲笑了起來。隨即她柔聲的責罵道:
死鬼,我以為真有什麼嚴重問題呢。
任宗文換了一副頑皮的麵孔,一麵走一麵笑著說你現在也有一個希望,你讓我猜麼?太太趕忙拒絕說:你別胡猜,我什麼希望也沒有。
我偏要猜,任宗文執拗的說,你不敢讓我猜,正顯出你心虛。哈哈他譏諷的望著她,我把你的靈魂都看透了!你隨便淘氣吧,太太說,我總有叫你又聽話又規矩的時候哩太太說的那時候,不僅對任宗文不是威脅,反使他更加得意。他笑著看太太,太太也笑著看他,雙方的眼光碰在一起,太太的白臉皮微微一紅。
你爸爸好不好?太太低下頭去小心的問孩子,是爸爸好還是你好?我好,爸爸不好。小毛毛回答說。
任宗文和太太同時發出快樂的笑聲,同時感到了無限幸福。太太用嘴唇吻著孩子的一邊臉頰,而同時,丈夫的手撫摸在孩子另一邊臉頰上。
你到底敢不敢讓我猜?丈夫又問道,向太太擠擠眼睛。太太不說話,又去吻孩子,但她的美麗的大眼睛卻在笑咪咪看丈夫。很顯然的,她的眼睛在說道:
你隨便瞎猜吧,多麼淘氣嗬!我猜,任宗文嬉皮笑臉的小聲說,我猜你希望我在今晚上睡覺的時候……
不聽你胡扯!太太又臉一紅,不再看丈夫,故意的加快腳步。
冰如,走那麼快趕賊麼?任宗文在背後叫我是同你說正經話嗬。
反正我不聽。太太轉回頭來說。
真不聽?丈夫問,兩個人肩膀又並在一起了。
真不聽。太太說。但她的眼睛卻吐著真實的聲音快說吧,看你的花樣多少嗬!雖然明曉得太太很喜歡聽他說,但任宗文又擔心著她不等他說完又掉頭走開,於是他故意的說道:
你希望我在睡覺前給小毛毛講個故事。
哼,等你睡覺時小毛毛已經睡八百年了。
那麼你到底希望什麼呢?你不是說你能猜到麼?任宗文故意的搔搔鬢角,又故意裝做恍然大悟的樣子,驀然抬頭說:
嗬嗬,猜著了!你一定希望我在睡覺前刮刮胡子是不是?該死的,沒有一句正經話!太太罵了他一句,抿著嘴笑了起來。停一停,太太又問他:
你為什麼對我沒有一句正經話?感情好的夫妻就不要講正經話。難道你願意我整天板著麵孔講話嗎?可是你記得不記得,三年前你常說你是個大人,我是個小孩子?你在我麵前永遠是個小孩子。
我覺得現在我倒是個大人,你是個小孩子了。
當然,我在你麵前也永遠是年輕的。
不同你說了,你不懂我的意思!太太似乎要歎氣,但沒有歎出來,隻是有一絲似有似無的暗雲掠過了她的含著微笑的眼睛和麵孔。過了片刻,她忽然又活潑的轉過頭來問:
真的,你猜我天天所希望的到底是什麼?是我回家來?除這之外還希望什麼?你希望什麼?我希望得航空獎券!太太突然說,得了頭獎一切都有辦法了。
哼,我就討厭這種僥幸心理。任宗文批評說。
你說有人得過頭獎沒有呢?任宗文沒有回答太太的問話,因為他確實討厭發財,更討厭僥幸心理。不過他相信她的話有一半是出於玩笑,一半是出於感慨,所以沒有拿話責備她,僅隻帶著玩笑的諷刺道哈哈,想不到你變成個發財迷了!(原載《微波》一九四四年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