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三年間

他終於帶著健康的顏色,喜悅的心情,回家來了。

徐州失守後沒有多久,任宗文就懷著滿腔熱情,遠赴敵後。那時候太太生過第三個孩子剛剛滿月,懷抱著不滿三歲的第二個孩子送他到大門口,眼珠上浮著淚,勉強的微笑著,柔聲的叮呼說:宗文,可別忘記了孩子們嗬!這句話在任宗文的耳朵裏響了三年,時間越久,他對太太和孩子們的想念越深。如今因為馬上就要同太太見麵,他的心簡直快活得跳了起來。

他有一位好太太和一個甜蜜的家,朋友們都很羨慕,他自己也常常對人誇耀。雖然結婚已經八年,但他們的感情仍然熱得像新婚的夫婦一樣。他是那麼愛她,在她的麵前他是一個天真頑皮的小孩,全不像一個做了爸爸的人。為著使太太驀一喜歡,他沒有將預計到家的確實日期通知她,甚至在路上還想過一千次小詭計騙她一下。他真想用繃帶吊著胳膊,或者用紗布纏在腿上,看她在看見時有什麼表情。但因為一則怕驚動了左鄰右舍,二則怕太太在事後抱怨,他所想的小詭計都沒實行。

一走近城門,任宗文就從暮色蒼茫中看出來這座小城市變了樣兒:城牆拆平了,街道加寬了,生意繁華了,有許多商店改成西式門麵了。唉唉,進步得多麼快嗬!他心中讚歎著,深深的受了感動。就在這一刻,他猜想著太太一定把小家庭布置得更加舒服了。

大門在緊閉著,還是像他在家的時候一樣,隻是大門外收拾得格外幹淨,而幾株洋槐樹也都長高了。他身輕如飛的跳上台階,用手掌在門上連連拍著,親熱而又快活的呼喚著太太的名字。嗬呀,你爸爸回來啦!太太從院裏叫了一聲,抱著最小的孩子跑了出來,通一聲打開大門。大孩子和二孩子都跟在他們的母親後邊,老媽子高嫂也拿著水瓢從廚房裏跑出來,迎到院裏。一條老狗從院裏竄出來,撲到他的腿邊望著他的臉,搖著尾巴。

任宗文和太太都陷於狂喜之中,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他伸手去抱地上的兩個孩子,他們都膽怯的躲避著他;他又去抱著頂小的孩子親了一個嘴,但小孩子把臉孔向媽媽的肩上一埋,害怕得幾乎要哭了起來。

噢喚,別怕。傻孩子,他是爸爸呀……

二頂小的孩子已經睡了,兩個大的並膀兒站在桌邊,滴溜溜的轉動著大眼睛,又好奇又畏怯的研究著爸爸的陌生麵孔。

在平日,他們早該瞌睡了,今晚上他們卻遲遲的不肯睡覺,纏繞在媽媽身邊。爸爸拉一拉他們,摸一摸他們,他們都很知好歹的靠近爸爸膝前,稍帶羞怯的低著頭,微微笑著。

大的是一個女孩子,剛滿七歲,叫做汴生。這孩子很像媽媽,細眉大眼,極其聰明伶俐。但在任宗文的記憶中她應該比現在要胖一點,比現在健康得多。是的,為什麼這孩子又瘦又黃呢?他心裏覺著奇怪,卻沒有說出口來,隻是用眼睛把汗生端詳一陣,又瞟向他太太臉上。

這孩子去年害了一場病,太太懂得他的意思,趕忙撫摸著汴生的臉頰說,吃西藥都不應,後來還是找袁叔瞧了瞧,吃了幾付煎藥才好了。病好後臉色一直沒變過來,老是黃撇撇的,玩起來也不像以前活潑……

為什麼不常給她豬肝吃?你就記著豬肝!太太撇一下嘴唇笑了。你曉得豬肝賣什麼價錢?不管賣多貴,也不能讓孩子缺乏營養啊你既然疼孩子,太太含著柔婉的諷刺說,以後你天天給她買豬肝得了。隨即,她推開正在打哈欠的第二個孩子,向門外叫道:高嫂,快把燕生帶去睡,別讓他再熬了。

高嫂跑進來拉燕生,同時又嘻嘻的向汴生說:汴生,今晚上跟我一道睡。走吧,時候不早啦。你爸爸又不走,以後有你親近他的時候哩。

汴生跟媽媽睡慣了,搖搖頭說不,我同媽媽睡。

媽媽的床上睡不下,快跟我來吧。傻孩子,你叫爸爸睡哪兒嗬?任宗文不說話,偷瞟了太太一眼,望著汴生啞笑著。太太稍有點不好意思拉著孩子的胳膊對高嫂說道:.睡得下,你讓她跟我睡吧。

高嫂快活而執拗的拉著汴生,千哄萬哄,終於把小女孩子哄得心動。她望望爸爸又望望媽媽,見爸爸隻是傻笑,媽媽也並不堅留,她的小心眼兒中充滿了莫名其妙的悲哀。但她好像很懂事的樣子,並沒有哭,拖長臉孔望著高嫂:那你可不能讓燕生夜裏蹬我嗬!太太等高嫂帶著兩個孩子出去後,就站起來到裏間去把汴生的小枕頭和明天該換的衣服拿出來,溫婉的埋怨說:你不回來俺們怪清靜的,一回來就把什麼秩序都打亂了。

那好,我正打算在家不多住,你既然不髙興我回來,隻住一星期我就走。

你走?太太拿充滿著幸福與微笑的一雙眼睛盯著他,點著頭說:這又不是過路店,能夠想回就回,想走就走麼?任宗文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打算抱住太太吻一吻。但太太腰身輕盈的在他的手杪前打個轉,跳出門檻逃走了。

太太幫高嫂照料汗生同燕生睡下,走回來向丈夫問道:你在路上走了一整天,還不瞌睡?差不多一個月來,任宗文一直在漫無邊際的,多風多沙的平原上走。每天晚上,總是一丟碗就要睡覺,天上星星不落盡就起床上路。但今天晚上,乍然到家,他一點也不覺瞌睡,隻是滿心喜悅,好像正在做夢一樣。

你急什麼?他望著太太頑皮的說,才隻有八點鍾嗬。俺們平常沒有事,為著省油,不到八點鍾就帶著孩子睡覺。噯,三年的時光都等了,還在乎這一時半刻?任宗文的聲調越發頑皮,眼睛燃燒著特別的熱情的光彩,這光彩隻有他太太熟悉。太太的細白的臉頰上泛起來一陣紅霞,拿起桌上的燈亮兒就往裏間走,一邊走一邊用低聲罵:

你高興睡就睡,不高興睡你坐到天明我也不管!任宗文像猴子似的走後邊追了進來,把一隻手搭到了太太肩上。太太扭轉身來,眼波一閃,抿嘴一笑,隨即問道:你進來幹嗎的?唉,我瞌睡壞了!任宗文感覺到自己的聲調極不自然,趕忙對太太做個鬼臉,故意的打個哈欠。

你不是還可以等待三年嗎?覺得說什麼話都是浪費,任宗文不再回答,非常熱情的去吻太太的臉頰。太太故意把頭一低,臉向旁邊一閃。任宗文的嘴撲了個空,就順勢吻在太太的粉白的脖頸上,並且把太太用力的向懷中一抱,從地上抱了起來。太太依舊低著頭不說一句話,也不把臉或嘴唇遞給他,隻是身子軟綿綿的,並不掙紮,像新婚的時候一樣。

等丈夫把她放下時,她幸福的笑著蹲了下去,用一隻細嫩的食指從地上刮起來灑下去的油珠兒抿在燈裏,然後半側著頭,抬起眼睛來望著丈夫,溫柔的責備說:

唉,你曉得油賣多少錢一斤嗎?有人在大門上敲了幾下,用沙啞的聲音喊高嫂開門。太太趕忙從地上站起來,仿佛是十分得意的向丈夫擠擠眼,小聲說:有客來,你還胡鬧不胡鬧?說畢就端著燈轉出外間,把丈夫撇在後麵。

真討厭,這麼晚還有客來!任宗文咕噥著罵一句,跟了出來。

客人滿臉堆笑的跑進來,向任宗文親熱的寒暄著,一麵從懷裏掏出香煙和火柴。

我打門口過,客人說,聽說你吃晚飯時候回來了;想著你們還不會休息,就進來看看你。明天,明天——嗬?還是不抽煙?呃呃,你在外跑這麼多年,連煙都不抽,真是難得!——明天上午十二點,我請你夫婦倆吃便飯,咱弟兄倆好好談一談。怎麼樣,明天晌午,能夠賞光嗎?任宗文對於這位商人打扮的中年人隻覺得仿佛認識,卻一時又想不起他到底是誰,跟家中有什麼關係。他見他是那麼親密,熱誠,不敢拒絕又不好答應便客氣的笑著,偷瞟了太太一眼。那客人看出來他的猶豫,也趕忙轉向女主人,笑嘻嘻的要求說:

宗文賞光不賞光全看你一句話,冰如,你肯叫我的臉麵丟下麼?太太不客氣的笑著問:王大哥,你是真請客還是假請客?看看,什麼話!我前幾月都在盼望著宗文回來,怎麼會不是實意?要是實心實意的想請客,太太接住說,不必明天上午請,明天晚上吧,我們一準去。

好好,就是這麼規定,可別忘記了。客人快活的囑咐說,一麵拿眼睛估量著任宗文帶回來的那隻綠色的洋鐵箱子。停一停,敲敲煙灰,他又轉向任宗文試著問道:

怎麼樣,在淪陷區幹了幾年闊差事,手裏很落幾文吧?任宗文笑著搖搖頭。

這幾年你在外邊打天下,冰如隻手撐持這個家可真是不容易。她天天巴著你回來,現在可算是巴到時候了。呃呃,冰如以後可不再發愁著沒錢使用了。

太太用鼻子輕輕的哼一下,臉上的表情稍微的有點兒黯然,笑著說:

王大哥,無怪乎你是個發財人,三句話不離本行。不是發財不發財,幹哪行說哪行,談國家大事我懂麼?呃呃,宗文,我鬥大字認不得一牛車,隻有一點長處:看行情,談買賣,闖碼頭,還多少有點經驗。怎麼樣,你要是不害怕,我領你個東好不好?任宗文無法應付,稍感狼狽的笑而不答。客人摸不著他的主意,就拋掉煙頭,從椅子上站起來說:好事不在忙中取,我慢慢同冰如商量得啦。那麼,別忘了,明天晚上!把客人送走以後,任宗文急著向太太詢問這位王大哥到底是誰,太太有點兒詫異的說:

怎麼你忘記他了?他從前在隔壁住,窮得吃這頓沒那頓,時常打發他女人來咱家裏借米借麵的,你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嗬嗬,任宗文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才隻三年,太太譏諷說,你把他就忘了,真是記性好!我是貴人多忘事,丈夫又恢複了頑皮的態度說,不是赫赫有名的人物自來不記在心上。喂,他叫個什麼名字?從前我也不知道他叫個什麼名字,這兩年才曉得他叫個王照普。從前左鄰右舍沒人敢粘他,現在王照普這三個字落在地下當當響。人走運真是快嗬。太太忽然偎近他,微帶著感慨的低聲問道:宗文,咱們什麼時候也走運呢?別發愁,丈夫說,忍不往把一隻手又搭到太太肩上,你從今晚起就開始走運了。

太太推脫了他的手,暗中燃讀的眼睛害羞的垂下去,一麵往裏間走一麵歎息說:

你見了我隻知道玩耍,什麼時候才知道為這個家庭操心嗬!把燈亮放在床頭的抽屜桌上,在床沿上坐下去,看見睡熟的小孩子,她忽然又回頭來含笑問道:

你一點兒也不想念孩子嗎?我想念你,任宗文抓著太太的一隻小手說,簡直要想瘋了!哼,我不信!太太的臉皮又一紅,嘴一撇,轉過身去。丈夫在她的手上狂吻著,而她卻俯下頭,把嘴唇壓在孩子的胖胖的臉頰上了。

四太太從街上趕集回來,像往年一樣的服侍他下床來洗臉刷牙,然後一道兒吃早飯。吃過早飯,太太打發高嫂送汴生上學去,順便帶了個請假條子給教務主任,為自己請了半天假。等高嫂回來後,她們便開始進廚房忙了起來。

從昨晚到家以後,任宗文就感到他的小家庭有了變化,使他起一種捉摸不定的,像田野間的煙靄一樣輕淡的悵惘情緒。當太太在廚房忙著時候,任宗文稍感到寂寞起來。從前天天渴想著回家來,如今在家裏住了一夜,一方麵固然又嚐到了家庭的溫暖,一方麵又覺得心頭上平添了新的空虛。這新的空虛之感同昨晚就有的悵惘情緒溶在一起使他不知道應該怎樣把時間消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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