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母愛

一九四〇年的春天,鄂中前線上平靜無事,日子像漢水一樣的靜靜流著,有一個叫做鎮的地方,坐落在漢水西邊,緊靠著襄宜公路,南門外不遠有一道淺淺沙河,河兩岸長滿著綠柳,遠看去像輕輕流動的幾堆濃煙。由於戰事關係,這地方像暴發戶一樣的被遠遠近近的人們刮目相看,它的名字開始在新聞記者的筆下出現,而市麵也比較已往的年頭兒繁榮多了。

一個禮拜天的上午,約摸在九點鍾以後,鎮的福音堂前邊蹣跚的走著一位五十開外的老婦人,花白的鬢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手裏提著一隻半舊的竹籃子,裏邊滿滿的放著東西,上麵蓋一條青色的土布首帕。這一天正是逢集的日子,街上擠滿了各種小販,糧食商人,百貨攤子,采買東西的軍隊和老百姓,市聲叫囂得使任何人都不能小聲說話。老婦人用一隻手護衛著竹籃子,在人堆中擠著前進,慈祥的眼睛裏流露著擔心的神色。好容易擠到福音堂門口,她顫巍巍的走上台階,深深的喘幾口氣。她覺得前額上汗津津的,用手掌擦了一把,隨即坐在一條石凳上休息起來。

幾分鍾過後,精力恢複,老婦人從石凳上站起來正要動身,忽然有人在她的附近叫道吳大奶,吳大奶,你老怎麼不進去呀?已經開始講道了……老婦人立刻扭轉頭來,看見一個年輕媳婦挾著一本《聖經》和一本《讚美詩》,正腳步輕捷的走上台階,胖胖的臉蛋上煥發著健康的紅光,堆滿了快活的笑。

嗬呀是你!老婦人一半驚訝一半歡喜的叫道。你可已經滿月啦?不是還差幾天才夠整月嗎?前幾天就滿月啦,胖胖的少婦回答說,用一隻手整理著被微風吹散的蓬鬆的鬢發。

奶還好?夠不夠孩子吃?再有一個孩子也吃不完,見天總要流濕一兩件衣裳!好嗬!好嗬!老婦人叫著。小孩子怕的就是奶不足,什麼也不怕。你真是命好,頭一胎就生一個白胖小!你婆子如今還罵你不罵?要是我是她,連我的老嘴唇子也要喜叉啦,真是!她可不能同你老相比!她那種人一會兒香,一會兒臭,根本就沒有正性子!孩子總是她自己骨血……

哼!骨血!小媳婦小聲的截斷她的話。她高興的時候,抱著小孩子哼呀嚇的叫著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小乖乖,嘴甜得跟抹過蜂糖一樣;不高興的時候,小孩子哭死哭活她連睬也不睬,也別想她替我洗一片尿布!我不管!她黑著臉子惡聲惡氣的罵起來,我服侍了上兩輩不能再服侍下兩輩,你沒有本事照料孩子就別要把他生下來!吳大奶,這都是我前世罪孽,上帝罰我遇著這種糊塗老的!她生性就是如此,你應該想寬一點。常言道糊塗老的連霪天,誰也沒辦法,不管她吵也好,罵也好,全當是大風從耳邊吹過,千萬別記在心上,存在肚裏,氣壞了你自己不打緊,萬一氣滯了奶,小孩子沒得吃的可麻煩!吳大奶,要不是添這個小孩子,我真是不願再在世上活下去……

可別再說這話!你婆子向來是刀子嘴豆腐心,這性子你還不清楚?你看,你坐了這個月子,比從前越發結實,越發好看。人活著都是一方麵為著自己,一方麵為著下一輩兒。你現在既然有了孩子,就應該一心一意的為孩子打算不要跟從前一樣動不動就想尋短見。老的不管是好也罷,壞也罷,她不能跟你活一輩子。你要把眼睛多多的往前看,看在孩子身上,孩子身上,看得遠遠的才對。

你老真是明白人!小媳婦歎了口氣,隨即又嘻嘻的笑著說吳大奶,我有時生了一肚子窩囊氣,氣得要死,一看見小孩子便啥氣兒也沒有了。我把小孩子看得比自己眼睛珠子還寶貴,不知為什麼會這樣愛他!吳大奶哈哈的笑了起來傻話!指頭總是連心的,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個娘不愛她自己孩子嗬?!人年紀越大越知道疼孩子;你再過十年瞧瞧,那時候你才知道疼孩子哩!就說我這個沒兒沒女的孤寡老婆子吧,天天總在疼別人家孩子……

嗬嗬,我們盡站在這兒說話小媳婦又截斷她的話頭,沒有頭兒!髙牧師已經在講道了,咱們趕緊進去吧。你老差不多有半年多沒來到街上做禮拜,高牧師還常常問到你哩。今天你老可來得好,恰巧我也是滿月後頭一次來做禮拜,吳奶奶本來在一年以前已經對宗教淡了心,近半年來同那些政治隊員們住在一起,聽的多了,知道的多了,對上帝的存在越發懷疑。今天,她一點也沒有想到要做禮拜,甚至連今天是禮拜天也不曉得。她隻是從鎮上經過,要到鎮南邊(吳奶奶的家在北邊)三裏外去瞧看兩個孩子,給他們送一點小小的禮物。她要在吃午飯以前趕去趕回,如今被這位小媳婦拖住做禮拜,既不好意思拒絕,又不願進去耽擱工夫,心裏邊著實有點兒慌了起來。

我,我,吳奶奶吃吃的推脫說,我此刻還有一點兒小事情,待一會兒來,待一會兒來。

唉呀,連上帝在今天都要休息,你老忙的什麼!走吧走吧,咱們快點兒進去!小媳婦一把手拉著她的竹籃子,一把手推著她的脊背,笑嘻嘻的繼續說道:

小孩子剛才喂過奶,睡得很塌實。我們進去稍坐一下就出來,一則心到神知,二則高牧師也不見怪。

好,好吳奶奶無可奈何的小聲哺喃說,我們隻進去看一看就出來,不要耽擱久。

小媳婦攙著吳奶奶踮著腳尖兒走了進去。她的眼睛裏含著羞怯而又誇耀的,正是一位幸福的小母親頭一胎滿月後見人時眼睛裏含帶的那種光彩。老婦人一走進去便感到一種神秘的肅穆空氣。看到高牧師從講台上帶著歡迎的微笑向她瞟了一眼,她立刻生出一種慚愧心情,拉著小媳婦悄悄地找一個角落坐下。

二高牧師是一位滿頭白發的美國老人,在中國傳教三十年,會說流利的中國普通話。從鄂西的鄖陽到鄂中的鍾祥,這上千裏的漢水流域裏每一個會的禮拜堂他都走遍,甚至差不多的重要禮拜堂都是他親眼瞧看著建造起來。他親眼看著教會是怎樣的在落後的,頑固的,腐敗得像一團爛泥而紊亂得像一堆牛毛的社會中發展起來,一天天枝葉繁茂,到處開花又結果。可是經北伐那一陣暴風雨,教會的黃金時代過去,花也凋零,果也殞落,枝葉也幹枯起來。然而他並不因這巨大的打擊灰心,依然像往年一樣的夏季到薤山或雞公山避暑,其他三季到各地奔走傳教,忍受著各種危險和辛苦。

大武漢陷落以後,火線漸漸逼近了漢水東岸。在這一帶傳教的外國人都已撤退到安全的後方城市,隻有高牧師不肯離開,眷戀著這一帶的土地和這一帶的人。這兒,好像是他的故鄉,他知道每一個村落的名字,也記得每一個教友的麵貌和家庭狀況。他仍像往年一樣,奔走於漢水流域的各個城市,每年有兩三次經過鎮,在這兒停一停再回到襄樊或者老河口。在樊城郊外有一個墳園中埋葬著他的老妻和他的同國教友,這些死者也在冥冥中用手拖著他,使他越發不能夠同漢水告別。

當吳奶奶同那個少婦進來的時候,他正在講說著上帝派他的獨生子來到世界上替人類贖罪的事情,講到施洗約翰為耶録基督作見證。他瞟了吳奶奶一眼以後,把《聖經》翻了一翻,用一種緩緩的,虔誠的啞聲說道:

請看《約翰福音》第一章第七節到第九節。

等滿堂中翻書頁的刷刷聲音響過以後,他整一整高鼻梁上的金邊眼鏡,提高了聲音讀道:

這人來,為要作見證,就是為光作見證,叫眾人因他可以信。他不是那光,乃是要為光作見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讀過了這段《聖經》,高牧師跟著就反反複複的講說著世人為什麼都是有罪的,隻有信靠主的人,被耶穌基督的真光照亮的人,才能夠獲得赦免。在這兒,高牧師將話一轉,轉到現實的問題上麵,聽眾都不由的聳一下身子,特別的注意起來。

因為我們都是有罪的,他說,所以上帝才把災難降在我們身上。日本人來占領中茵土地,慘殺中國老百姓,這都是上帝要警醒我們,磨煉我們,使我們知道自己的罪孽……

吳奶奶覺得高牧師的這番話聽起來很沒滋味,好像隔著很厚的棉衣服搔癢一樣。但這番話到底有什麼毛病,她卻又說不出來,隻是絲毫也不能引起她的興趣罷了。她越聽越感到失望,越失望就越後悔走進來,並且越急著想離開禮拜堂去找那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她抬起頭來,皺著眉頭,一會兒望到這裏,一會兒望到那裏,心急得像火燒著眉毛似的。後來,高牧師又伏下頭去翻《聖經》,全堂裏也跟著響起一片翻書頁子的刷刷聲音,吳奶奶很想趁此機會逃掉,卻又怕被高牧師看見了怪難為情,結果猶豫了片刻,沒有敢站起身來。她轉過臉去看了旁邊的小媳婦一眼,用小聲哺喃的抱怨她說:要不是你拉我進來,我現在也該到張家畈了。

這位小媳婦沒有聽見老婦人的埋怨話,也沒有跟著別人翻《聖經》。她的兩隻充滿著淚水的眼珠子正在盯著牆上的瑪利亞懷抱聖子的畫像出神,在不知不覺中一股幸福的微笑從她的嘴角流出來——這微笑,在她那紅潤的,充滿青春美的臉頰上,靜靜的綻開了。

到明年這時候,小媳婦在心裏想著,小寶寶就該種痘了。到後年這時候,他就會在地上學著走,也會叫爹叫媽了……

許多美麗的幻影在她的眼前變化著。一會兒她的眼前浮現出她自己的床鋪,床鋪上熟睡著她的剛滿月的小寶寶,囟門兒和鼻扇兒隨著平靜的呼吸輕輕的動著。一會兒她的眼前的幻影突然一換,換成了一個又白又胖的,逗一逗就會發笑的,坐在坐婆裏咿咿呀呀的,不住的嘬著小指頭並搖響著鐲子上掛的小銀鈴兒的,放在地上就要亂爬的小孩子。但是一會兒,她看見一個更大的,更其可愛的小孩子抱在她懷裏,孩子的小手輕輕的拍打著她的臉頰,並且用嫩生生的尖聲叫著她:媽!……就在這當兒,吳奶奶忽然堅決的從她的身邊站起來,把她從幸福的夢幻中驚醒了。

我有事,老婦人悄聲說,要先走了。

小媳婦詫異的向周圍看一眼,發現全堂的人們都低著頭,合著眼皮,聽髙牧師用悲傷的,哀求的,顫顫的啞聲禱告,而吳奶奶正要趁這個機會走掉。她遲疑了一刹那,隨即向吳奶奶使個眼色,不聲不響的站起來,跟在老婦人的後邊溜出了禮拜堂。在臨街的台階上,她向老婦人笑了笑,小聲說道我也不能夠再坐下去,孩子快醒了。你老要到哪兒去?不到家裏坐坐麼?不了,老婦人回答說。我要到張家畈去一趟,改日再去看你的小寶寶。見你婆子替我問好,請她得空兒到我那裏去坐坐,俺倆好久就沒有碰在一起敘家常了。

你老到張家畈看誰呀?看誰老婦人笑了笑,看一個沒有爹媽的小孩子!你忘了從前在俺們村子上紮的那個政治隊?我昨兒還看見他們的同誌在街上貼壁報哩。小媳婦回答說。

他們上個月挪到張家畈了。那個姓葉的姑娘帶著那個沒爹沒媽的小孩子去看我幾趟,我現在特意到張家畈去看看他們順便給他們一個人送一雙鞋子:

你老說的可是那個叫做夏——夏什麼的小孩子?夏光明!老婦人聲音響亮的回答說。

噢,那孩子我看見過好幾回,真是又聰明又好看,大眼濃眉的,疙瘩瘩的高鼻子,誰見了誰喜歡!我現在就是去看他的,老婦人驕傲的重複說。政治隊上的人都很喜歡我,那個小光明幾天不見我就想得心慌哩。那你老趕快走吧,不耽擱你老工夫了,可是勾回頭千萬要拐到家裏來吃午飯。輕易碰不著順風把你老刮上街來,既然來了,可一定得拐到家裏去!嗬嗬老婦人喃喃的答應著同小媳婦分了手,心裏邊充滿著快活,帶有皺紋的臉皮上久久的掛著微笑。

這姑娘真是好老婦人在肚子裏對自己說,我應該給她的小寶寶打一個百家鎖壓壓災星。

街上已經不像剛才擁擠了。老婦人很快的走出市鎮,越過公路,向一個小路轉去。走過一個小小的村莊,就望見張家畈隔著兩岸垂楊的白沙河,靜靜的躺在灰綠色的山腳下。剛走下河岸,老婦人正要小心的踏上木板小橋,忽然有一個女孩子從背後連連的發出來十分親熱的叫聲吳奶奶!吳奶奶!……老婦人駭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見有一個人影子閃進了芭茅叢裏,但沒有看清是誰。她知道這一定是熟人,便望著芭茅叢笑著問道:

那誰呀?吳奶奶,是我呀!藏在芭茅叢中的女孩子故意裝得怪聲怪氣的回答說。

但是老婦人已經從聲音中認出來這正是那位姓葉的姑娘,於是她快活得幾乎要淌出眼淚,一麵蹣蹣跚跚的向芭茅叢走去,一麵大聲的說道:

嗬,映暉,是你呀!碰得真巧,我正要去看你們哩!小光明一道出來了沒有?你一個人出來了?嗯,嗯……

那個叫做葉映暉的女孩子沒有等到她的話落地,就忍不住格格的大笑著,從芭茅叢中跳出來,向老婦人的身上撲去。老婦人深怕她碰著竹籃子,慌忙的退後一步,把竹籃子放在地上,抓住了她的兩隻小手。

你一個人出來了?老婦人繼續問著,要往哪兒去?上街嗎?嗬嗬,是不是有事上街呀?我是來送一個小朋友,不是上街的。你說你前幾天就要來,為什麼到今天才來呀?老婦人沒有回答她的話,急急的跟著問道哪一個小朋友?在哪兒?快快的叫出來見我,我認識嗎?你沒有見過她,她是一個日本小朋友。葉映暉立刻轉過頭去,向芭茅叢中叫道貞子,快出來,我給你介紹介紹!於是有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子,鴨蛋形的臉蛋兒紅鮮鮮的,帶著靦規的微笑,從芭茅叢中跑出來了。

這是吳奶奶,葉映暉介紹說,這是平林貞子,我們的日本小朋友,老婦人楞怔了一下子,仿佛是沒有聽清似的向葉映暉問道:

哪兒人?她是日本人吳奶奶。

嗬呀,日本人?!看見老婦人的又驚奇又懷疑的樣子,葉映暉又忍不住格格的笑起來,活潑的跳到貞子跟前,把她推到老婦人麵前問道:

吳奶奶,你信不信她是日本人?我,我……她怎麼會來到咱這邊?難道咱這邊就不要日本人?隻要是反對日本軍閥的,不管朝鮮人,台灣人,連日本本國人,咱們都歡迎。葉映暉像背書一樣的回答說。

這答案顯然不能使對方滿足,老婦人把一團疑問暫時的壓在肚子裏,用一隻手摸弄著貞子頭頂,笑著說:

這小姑娘,跟咱們中國人一個樣兒。

日本人跟咱們中國人原來就是一樣的。葉映暉解釋說。可是我看見日本人一個個都是長著凶相,滿臉殺氣。你什麼時候見過日本人?你們演戲常常演日本人,我怎麼沒見過?葉映暉又格格的笑了起來:那是演的日本兵呀,老太太;當然日本兵跟這個小姑娘不能一樣的。我說呀,老婦人也笑了起來這麼好的小姑娘怎麼會來打中國!要不基今天看見她,我還當日本姑娘也是像母夜叉一樣哩。你,你她低下頭去問貞子會說中國話不會?貞子微笑著咬著嘴唇,把頭輕輕的點一點,眼睛垂下去望著麵前的小橋和流水。

這小姑娘真是可愛老婦人稱讚說,我要是有這麼一個小孫女兒才有福哩!她給你做孫兒媳婦好不好?葉映暉很孩子氣的眨著眼睛問,這是一個……

小姑娘突然離開了老婦人的撫摩著她的那隻手,逃到葉映暉的身背後,把臉孔躲藏起來。但葉映暉越發的快活起來,一麵笑一麵繼續著把話說完:

這是一個……格格格格……很如意的孫兒媳婦呀!格格格格……

小姑娘用小拳頭照她的脊背上重重的槌了一下。

唉喲,打得這麼狠!葉映暉叫著,並沒有回過頭去。吳奶奶,格格格格……我不說了。格格格格……嗬嗤!嗬嗤……她打了兩個噴嚏,小光明在說我呢!……嗬嗤……小姑娘又重重的打了一拳,葉映輝用一隻手護著脊背,一隻手拿小手絹擦幹了打噴嚏打出來的鼻涕和口水,喘著氣說:別打我,我不說了,不說了……

你說也是瞎說。老婦人笑著說道:我又沒有小孫子怎麼會講到孫兒媳婦!你怎麼沒有小孫子?葉映暉駁辯說。

我哪有小孫子?老婦人感到莫明其妙的說。

你不是說過要小光明做你的孫子嗎?嗬嗬,嗬嗬……老婦人恍然大悟,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她一麵十分快活的大聲笑著,一麵用寬大的袖頭擦著眼淚,同時她的身體前栽後仰的搖晃著,像一個被突然拋在地上的不倒翁似的。葉映暉怕她跌倒,趕忙去攙住了她的胳膊。但因為她自己也笑得彎下腰去,蹲在沙灘上踉踉蹌蹌的移動著腳步,反而將老婦人拖得幾乎要栽倒在她的身上。正當她們笑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小姑娘滿臉通紅的站在她們旁邊猶豫了一下子,偷偷的逃走了。

貞子!貞子!葉映暉從地上跳起來叫道,等一等,貞子!我要走了。貞子在河岸上回答說,繼續走著。

等一等,我再送你一段路。你會走錯路的,貞子!我自己認識路……貞子回頭看一眼,加快了腳步。

快,快,快叫她轉回來,老婦人向葉映暉催促說,我有點東西送給她!貞子!貞子!轉回來我告你一句話,一句很重要的話!小姑娘停止了腳步,轉過頭來,帶著半信半疑的眼色望著葉映暉。

葉姐姐,什麼話呀?(嗬嗬,真是會說中國話呢!老婦人小聲的歎息一般的喃喃說。)

什麼話?你不回來我怎麼告訴你?小姑娘遲疑著走了回來,站在葉映暉的麵前皺著眉毛頭:你說呀!是我要她叫你的,老婦人搶著說,已經從竹籃子裏拿出來五個雞蛋。把這帶回去,算是我一點小意思。

不不小姑娘一麵將老婦人的手向外推著,一麵把她小身體向一邊躲閃著。但老婦人執拗的追趕著她,硬是把雞蛋裝進她的製服口袋。

好孩子,讓我替你裝進口袋裏。老婦人抓住小姑娘的衣襟懇求著。你看,千裏送鵝毛,禮輕人意重。咱們是頭一次見麵,接住吧,別把我的老麵子碰回來。記清,回去見你媽媽替我問個好!嗬嗬,別動,讓我替你裝進去……

小姑娘不知如何是好的望一望葉映暉。葉映暉撫摩著她的頭頂吩咐說:

接住吧,謝一謝吳奶奶!小姑娘不再推辭,等老婦人替她把五個雞蛋裝進口袋以後,她的兩隻眼眶裏水汪汪的,向老婦人鞠了一躬,用嫩生生的顫聲說道:

謝謝吳奶奶!不用謝,不用謝。老婦人彎下腰去把小姑娘攬到懷裏。回去見你媽媽替我問個好。我有工夫時去看你媽媽。她也會說中國話吧?你們在哪個村上住?嗯,怎麼不回答我?

忽然發現小姑娘眼睛裏滾著淚珠子,老婦人驚愕的抬起頭來,看著葉映暉問道:

她們在哪一個村裏住?陳家畈。葉映暉說道離這兒隻有一裏多路。你讓她回去吧,她回去還有事哩。

小姑娘從老婦人懷裏掙紮出來,飛快的逃到河岸上,回過頭來說聲再見,順著河岸上的小路跑走了。

她媽媽跟她在一道嗎?老婦人望著小姑娘的影子在麥田中消失以後,轉回頭來向葉映暉問道。

說起來話長葉映暉一麵回答,一麵向竹籃子走去等一等我再告訴你。你這竹籃子裏……

沒有等老婦人自己說出來,葉映暉已經揭起來蓋在竹籃子上邊的那條青色的土布首帕,發現裏邊是裝著半籃子雞蛋,雞蛋上放著兩雙新鞋子和十來個肉包子,她抓起來鞋子,高興得像一個小孩子似的從地上跳起來,大聲的嚷叫著:

唉呀!多好的鞋子!多好的鞋子!這是給我跟小光明的嗎?是的嗎?嗬嗬!樣子也好,料子也好……

看見自己的禮物被稱讚,老婦人滿心歡喜,抓住葉映暉的手脖子說道:

你穿上試一試。就坐在沙灘上試一試,試一試。

葉映暉坐下去把一隻新鞋子穿在腳上,又把腳翹得高高的,仔細的欣賞著。老婦人看了看,開心的問道:

合適嗎?合適極了!老婦人用手在葉映暉的腳前腳後摸了摸,又輕輕的捏了捏,於是放心的笑了起來。

照著你的舊鞋子冒剪個樣子她說道我隻怕不合適呢!這是你老人家自己做的嗎?葉映暉問道,脫下鞋子放進籃子裏,拍著屁股上的細沙站起來。

底子是我自己納的。幫子是央我大侄兒媳婦做的,二侄兒媳婦上的。人老了,自己眼色不濟事,東一央,西一求多艱難!她很滿足的笑了起來:幸虧有這兩個好侄兒媳婦,一說給你跟小光明做鞋子,她們爭搶要替我做。可是她們都是有大堆孩子的人,終天忙得屁滾尿流的喘不過來氣兒,連頭都顧不得梳呢。

真是,葉映暉十分感動的說,連她們自己的孩子都光赤著小腳鴨子,還騰工夫為我們做鞋子!老婦人彎腰從地上提起竹籃芋,掛在手脖上,並且取出來一個肉包子向葉映暉的麵前遞去:

這是今天清早才蒸的,你先吃一個嚐嚐,吃一個嚐嚐。葉映暉接住包子,另一隻手抓住竹籃子的袢兒說道:讓我替你拿,你走得累了。

不累,不累,讓我自己拿吧。

葉映暉強勉把竹籃子奪過來,掛在自己肘彎上,好像勝利了似的格格的笑了起來。

吳奶奶,我們快走吧,小光明早兩天就在想你哩。

葉映暉在前邊一麵吃一麵走著,老婦人顫巍巍的跟在後邊,臉皮上一直靜靜的綻開著快活的微笑。當她們走過小橋,又走過一段白沙,快踏上對岸草地的時候,老婦人喘了口氣,忍不住問起那個日本小姑娘的事情來。

她跟她媽媽在一道嗎?她沒有媽媽。葉映暉回答說。

那麼跟她爸爸在一道?她也沒有爸爸。

嗬呀,又是一個沒爹沒媽的可憐孩子!老婦人咂喱嘴唇,繼續又問她怎麼會來到咱們這邊呀?等一會兒我再告訴你。你聽葉映暉提醒老婦人說,小光明正在教一群孩子唱歌哩,咱們快點走去吧。

老婦人停住腳步,抬起頭來聽一聽,果然聽見一群孩子正在村裏邊唱著歌子,於是她就一麵加快腳步,一麵興奮的低聲喃喃著:

就是他,就是他,我的小光明!……

四她們很快的走進村子裏,走到站著一群小孩子唱歌的打麥場上。許多村裏邊的老頭子,老婆子,年輕男女,帶著歡喜的笑臉,圍繞在那一群孩子周圍。老婦人拖著葉映暉從人們的後邊繞過去,偷偷的站在那叫做夏光明的小孩子背後,為的不擾亂他的工作。老婦人踮著腳尖,嘴張得大大的,從別人的肩膀上望過去,看著夏光明的背影和站在他前邊的一群鄉下孩子的麵孔,感動得不住的搖著下巴。

要是在好年好月,她退回來對葉映暉悄悄說道,咱們小光明才正是淘氣年紀,動不動還要奶媽子抱一抱,哄一哄,捏一把鼻涕,擦一把眼淚。可是他現在就像一個大人似的。

老婦人的聲音忽然哽咽起來,使以下的許多話都在喉嚨裏顫動著滑下肚裏,再也不能夠繼續說下去。眼睛裏充滿著熱淚,嘴唇輕輕的痙攣著,她望著葉映暉地眼睛靜靜的笑著。葉映暉把滾在肩上的小辮子向後一甩,把老婦人又拉進人堆裏,並且在她的耳邊小聲說:

你看,那一群鄉下孩子才有意思哩!學唱歌的孩子大約有二十多個:頂大的不過十二三歲,頂小的有五歲模樣。這裏邊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天才也有笨蟲,但全體都沒有進過學校。那些年紀較長的差不多都是女的,她們腦後披著小小的舊式發辮,戴著肮髒的小耳環(沒有耳環的就用線穿在耳垂上),穿著破舊的紅綠棉襖,有些還被父母把腳尖纏成圓錐形。女孩子們都有點膽怯:當旁觀者的眼光落在她們臉上時,她們就顯得局促和不好意思。那些男孩子們卻沒有這種情形:他們是膽大的,頑皮的,對於別人的看和笑全不在乎。他們的衣服比女孩子們的更要破爛特別是肘彎和膝蓋破得更凶,有的露著棉花,有的露著灰垢成痂的黑皮膚。他們有的穿著破棉襖,有的卻穿著單小衫,好像太陽的熱度在他們一群中並沒有反應。尤其奇怪的,不管他們穿棉襖也罷,穿單小衫也罷,差不多都不愛扣扣子,露出來又髒又黑的,鼓騰騰的大肚皮。還有的隻穿一件破棉襖而不穿褲子,不穿鞋襪,上身和下身同時過著冬夏兩季。男孩子中有好些是瘌痢頭有好些患著眼疾,而大部分都拖著鼻涕,脖頸上滿是很厚的黑色灰垢。

孩子們隨著指揮者的手勢搖動著腦袋,有些連身子也不自覺的左右的搖來晃去,以應和歌聲的節拍。雖然他們還不能使自己的歌聲同別人的高低快慢諧和一致,雖然他們中間有的年紀太小,有的正在換牙,發音都極不清楚,然而他們都是在一心一意的學習著,每個孩子對於學習唱歌都感到極大的興趣和快活。其中有一個男孩子不過五歲模樣,穿著一件綠色的小棉襖,從兩隻袖口子和兩個肘彎的破爛處,扯出來一片一片的灰色棉絮;而右手的袖口上和領口下邊的前襟上,凝結著厚厚的一層東西,那是鼻涕,口水,飯渣,以及各種灰垢的混合物,幹了的地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的小腦袋又圓又胖,像一個皮球一樣;他的兩個臉蛋兒紅鮮鮮,雖然有許多灰垢在上麵,卻依然顯得是那麼可愛,會使你忍不住想用嘴去親他一親。整個的小身體都在左右的搖晃著,他攥著小手,上氣不接下氣的跟著唱歌。大概他還不能了解每一句歌詞的意義,所以細細聽來,他隻不過是隨著別人胡唱罷了。他咬字不清,時斷時續,到每一個稍長的句子末尾時他的聲音變得很模糊,幾乎使別人聽不出來。有時因大家唱得稍快,他跟隨不上,便十分慌急的把自己的歌聲停住。在這種情形之下,他的一雙烏黑的大眼睛望望觀眾,望望指揮得十分起勁的小光明,又望望左右同伴,感到了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用小拳頭揉揉眼睛,又揉揉腦門上的汗珠子。但是,雖然一直到這支歌子唱到底都沒有機會再跟隨上去,他的小身子卻仍然跟著同伴們左右搖晃,小嘴唇不時的忽然一張,模糊的唱出來幾個字兒。到歌子唱完時,他才鬆了一口氣,望著大家笑了,自己也笑了,於是用破袖頭擦去了從上唇上拖下來的兩條鼻涕。

趁這個片刻的休息機會,葉映暉在做指揮的小孩子的頭上拍一拍,立刻又把老婦人向前麵推了一步。嗬!她叫道:小光明,你看是誰來啦!小光明回頭一看,喜出望外的蹦跳起來,撲進老婦人的懷抱裏。葉映暉就像一個愛看熱鬧的孩子似的,拍著手格格的笑了起來。唉呀!她快活的叫著,看這奶孫倆多麼親熱呀!親熱呀!……

老婦人緊緊的抱著孩子,流著眼淚,嘴裏邊哺喃的說著話,但誰也聽不清是說的什麼。所有的大人們和小孩們都把視線集中在他們身上,有些女人們嘁嘁喳喳的用小聲談著他們,特別是帶著澱異和羨慕的心情講說著這位老婦人的來曆和身份。這樣的過了一兩分鍾,小孩子望著老婦人的眼睛說道:我們還有一隻歌子沒有唱哩。隨即從老婦人的懷裏跳出來,重又站在那一群學唱歌的孩子麵前。

來,我們再唱一個打倒小日本。他用尖尖的聲音宣布說,跟著又把兩隻小手舉了舉,讓大家準備起來。來,於是在他的指揮下孩子們又開始搖晃著小身體唱了起來。

老婦人望著小光明晃動著的背影出起神來。不知為什麼,她的耳膜上響著的竟然不是孩子們的唱歌聲,而是老牧師的那種虔誠的誦讀《聖經》聲,並且還是誦讀著剛才在禮拜堂中讀過的那幾句:這人來,為要作見證,就是為光作見證。……她正要想一想這幾句《聖經》是什麼意思,忽然發現葉映暉在旁邊偷偷望她。她笑了笑,就不再想下去。

這一支《打倒小日本》是孩子們已經唱熱的歌子,而且歌詞也容易懂得,歌聲相當的整齊和諧。唱完以後,他們立刻向小光明要求著再唱一遍,要求的話聲同歡快的呼叫混在一起,像一群麻雀在樹林中噪雜鳴叫。那些年紀較小的孩子們,一麵叫著,一麵跳著,一麵舉著小手在頭上揮著。周圍觀眾有的笑著,有的插進去要求說再唱一遍,再唱一遍……正在這當兒,一位滿臉怒容的年輕農婦一隻手端著飯碗,從人堆中擠過來,擠進唱歌的孩子群中,突然伸出來另一隻手,抒住一個男孩的耳朵罵道走!玩得連飯也不回去吃,老子看你一會兒餓了吃屎喝尿!隨即她用力的提著他的耳朵,氣呼呼的從人堆中擠了出去。觀眾間有人發出來短促的笑聲,有人抬起頭來望一下太陽小聲說道才剛剛晌午呢。在孩子們方麵:當他們的同伴被牽著耳朵的時候,較小的多表現得驚慌不安,向周圍偷偷望著;較大的都是撅嘴瞪眼的望著那個女人的臉孔,甚至還有兩三個對那個被牽走的孩子低聲鼓勵:別出去,看她能把你的耳朵拉掉!但做指揮的小光明並不讓這不安的局麵延長下去!一等那女人牽著她的孩子的耳朵走出去,他立就指揮著這一群小朋友們唱起歌來。

老婦人一麵看著孩子們唱歌,一麵關心著被牽走的那個孩子,從心的深處生出來親切的同情。她望著葉映暉小聲道:你看,剛才那個媳婦多不懂事!這是因為我們的婦女工作還沒有做好,葉映暉心不在焉的回答說,因為她正在聽著唱歌。

聽!老婦人忽然叫道,那個小孩子……

從十幾丈外的麥場外邊,傳過來幾聲孩子的哭叫和女人的怒罵,跟著就有巴掌連續的打在臉上的聲音。但當巴掌聲響過以後,反而有片刻的寂靜,過後才聽見小孩子向這邊奔跑的腳步聲音。幸而他的母親沒有追趕,隻惡狠狠的提高了聲音罵了一句:

有本事你永遠別回家吃飯,餓死你個小雜種,老子連一顆眼淚豆也不掉!挨罵的小孩子從人堆中擠進來,重又插進那一排孩子中間,站在他的原地方。他的一隻耳朵紅得差不多要浸出血來,每一邊臉蛋上有幾條紅色的指頭印子。滿眶的淚水順著兩邊鼻凹處流下來,在胖胖的多灰的腮幫上,衝開了兩道小河。他站好後又繼續抽咽幾聲,抬起滿是黑灰和皴裂的小手背擦了擦眼睛,隨即用帶哭的聲音跟隨著大家唱了起來。

歌子唱完以後小光明像一個大人似的,不慌不忙的向孩子們行個敬禮宣布解散,並囑咐大家下午聽他的哨聲集合。大人和孩子們一哄而散,麥場上除葉映暉同老婦人外,隻剩下小光明同那個挨打受氣的孩子了。老婦人趕忙從籃子裏拿出來兩個肉包子送給那個不敢回家的小孩子,撫慰著說別難過,接住吃吧;吃完了籃子裏還多呢。那個孩子起初縮著手不肯接受,後來經葉映暉和小光明從旁一勸,接到手裏,卻忽然抽咽一下,兩顆淚珠子從睫毛上閃落下來。小孩子垂著眼睛不敢看人,哽咽著回家去了。

老婦人坐在地上,把小光明攬到懷裏,替他把新鞋子換到腳上。小光明一麵吃著老婦人帶來的肉包子,一麵把一隻腳翅起來放在老婦人的膝蓋上,十分歡喜的看著鞋子。看見小光明很滿意,老婦人滿足的微笑著,眼光在孩子的臉孔上和鞋子上溜來溜去。她在小光明的肩膀上,胳膊上,渾圓的腿肚子,結實的脊背上,忘乎所以的撫摩了一會兒,於是才喃喃問道鞋子好不好?好不好?不好!小光明回答說。

不好?老婦人詫異的望著他。

我說不好就是好。小光明頑皮的搖著腦袋。

老婦人同葉映暉都笑起來。

傻孩子!葉映暉從旁邊插嘴說,為什麼不謝謝奶奶呀?小孩子的嘴唇動了動,分明是他原準備說聲謝謝,話到口邊卻又感覺著一點兒不好意思,便趕忙把餘下的一大塊包子皮塞進嘴裏。葉映暉輕輕的擰著小光明的耳朵棱子,笑嘻嘻的小聲問道:

告訴我!貞子好還是奶奶好?小光明不回答,忽然張大嘴巴,讓葉映暉看著他的滿嘴的已經嚼爛的包子皮哈,哈,哈!快點咽下去!葉映暉放開了孩子的耳朵,在他的胖臉蛋上輕輕的用巴掌尖拍打一下,貞子好還是奶奶好?晻?哼!他用手遮掩著兩隻耳朵,裝著老年人的聲調說你大聲說,我聽不清呀!頑皮透了!葉映暉撫摩著他的頭頂說。

你說誰呀?小光明繼續用老年人的聲調問,哼,你是說奶奶頑皮嗎?葉映暉忍不住噗嗤一聲,格格的笑了起來。老婦人也笑得流著眼淚,並且因笑得太猛,連連的咳嗆幾聲,連鼻涕和口水都嗆了出來。老婦人把嘴唇上的鼻涕和下巴上的口水擦去之後,緊接著向葉映暉說道:

嗬嗬,想起來了,那個日本小姑娘到底是怎麼來的,你還沒有告我說呢。

她是,她是……

葉映暉努力的停止住笑,正要告訴老婦人關於平林貞子的身世,忽聽見有同誌在遠處急急的大聲的呼喚她和小光明。小光明尖聲的向那個同誌問道:

是開飯了不是?有電話!同誌回答說。

葉映暉和小光明一齊問道哪兒打來的?陳團長打來的。

咳呀,小光明的幹爸爸!葉映暉像小孩子一樣的叫了起來,快一點,小光明,快一點跑去接電話!小光明揮舞著兩隻小胳膊,像一隻小山羊羔子一樣的跳躍著向隊上跑去。一隻手從地上提起來竹籃子,一隻手拖著老婦人的一隻袖子,葉映暉用十分悅耳的,像歌唱一般的聲調叫著:

吳奶奶,快走呀,說不定小光明的幹爸爸要來了!老婦人被拖著踉蹌的走了兩步,忽然又扭轉身來,彎下腰在地上摸索著,吃吃的說道:

你讓我把他的舊鞋子,舊鞋子,拾起來……

五小光明的幹爸爸是一位步兵團長,名字叫做陳劍心的中年人。他做團長已經多年,在他所屬的集團軍中十分有名。特別是人們都知道他在武漢會戰時擔任過全集團軍的掩護任務,使數萬大軍能夠平安的向西撤退。關於他怎樣會同小光明發生關係,和為什麼會同全政治隊的同誌們親密得像父子兄弟,實在是一個可歌可泣的動人故事,這故事在全軍中經常的被人談著。如今我們不妨把打電話的事情暫且放一放,趁機會把小光明的故事細細的從頭說起。

我們的這位小朋友夏光明是濟南人,生長在相當幸福的中產家庭裏。父母都是知識分子,都很年青,一向都在濟南過著安靜的教書生活。當濟南快要淪陷的時候,夏光明跟著父母展轉的逃到徐州,又逃到安慶。靠父親的幾位朋友幫忙,母親在安慶做了小學教員,暫時的安定下來。不久,父親夏紀宏回到徐州,參加了部隊中的政治工作。徐州突圍,父親失蹤,以後就沒再得到他一封信。有人說夏紀宏在突圍的時候死掉了,有人說他回到山東去打遊擊了,誰曉得他到底還活著沒有?

夏光明有一個弟弟叫做阿艱,是開始逃難的前幾個月在濟南生的,所以父親就在臨別故鄉時給他起這個名字作為紀念。父親離安慶往徐州時候,阿艱已經會在地上亂爬,也會含糊不清的叫爸叫媽。阿艱像豆芽子似的一天一個樣兒的長著,長得又白又胖小腿肚圓軸軸的像嫩藕一樣,小手掌肥厚得像秋天的螃蟹一樣(假若螃蟹有那樣嫩白就更好了)。他的兩個臉蛋兒早晚都紅鮮鮮的,隔著又嫩又薄的皮膚可以看見許多細微的紅色血管,像花瓣上隱約可以望見的細脈一樣。爸爸和媽媽很愛阿艱,我們的小朋友也很愛他的弟弟;他們常常的逗著他笑。當笑的時候,他的臉蛋上陷下去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兒。爸爸和媽媽常常輪流的在阿艱的酒窩上吻著。越吻他越笑,口水從張開著的小嘴角不住的往下流著,而他的頭也高興得忽而轉向爸爸,忽而轉向媽媽。每天早晨,阿艱醒得比誰都早。當老鴰在樹杪上叫的時候,阿艱就睜開眼來,吃一陣奶,然後鬧著要媽媽抱他起來。正如在晚上他愛看燈亮兒一樣,在早晨他愛看窗子上的青色曙光。窗上的光亮逐漸的明起來,阿艱也跟著格外的高興起來,一會兒笑著,一會兒咿咿呀呀的唱著,有時興奮得把兩隻小胳膊猛力的揮動著,並且不住的聳動著身子。每天早晨當爸爸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阿艱注意的望了望他的麵孔,望清楚後就突然笑起來,呀呀的叫起來,伸著胳膊要爸爸抱他。阿艱也時常要哥哥抱他,小光明也很想能夠抱一抱弟弟,但媽媽卻老是不準他抱。媽媽說:乖乖,弟弟是個小胖子,你抱不動他,一抱,就連你自己也摔倒了。有一次小光明堅持要抱,媽媽隻好把弟弟放好在他的懷裏,自己在一邊小小心心的照顧著。小光明腳步蹣跚,喘起氣來,媽媽就忙的把阿艱接過去了。這是小光明唯一的一次抱弟弟,在他的幼稚的心靈上留下了深刻的記憶。

爸爸從安慶動身的時候,媽媽抱著阿艱,衣角上牽著小光明,送出城外有一裏多路。在一個三盆路口,爸爸同媽媽站住說了幾句話,爸爸含著眼淚勉強的微笑著,坐上洋車朝北走了,阿艱伸著兩隻小胳膊,用力的把身子向前探著,掙紮著要媽媽追趕爸爸。媽媽快步的趕了兩步,低聲的呼喊爸爸說:阿艱要你哩,你不把他親一親就走嗎?從沒有說話,眼圈兒忽然紅了。但他並不把阿艱接過去,他一麵向阿艱拍著手,裝著要抱阿艱,一麵催促拉洋車的快點走。阿艱起初見爸爸對他拍手,以為爸爸真的要抱他,快活得呀呀的叫著,後來見爸爸的車子走得更快,愈離愈遠,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有幾輛漂亮的汽車從城裏開出來,有一輛汽車上除載著幾位十分闊氣的摩登太太和小姐外還載著一條外國狗,媽媽慌忙的拉著小光明躲到路旁,麥苗兒漫到他的膝蓋上;媽媽就同他站在麥田裏,用眼睛送著爸爸的背影。阿艱繼續哇哇的大哭著,小身子不停的向前麵掙紮著,含糊不清的叫著爸爸。媽媽一麵繼續哽咽的哄著阿艱,一麵望著那漸漸遠去的洋車影子,不時的用手絹擦著眼淚。正在這當兒,空襲警報像鬼哭一樣的開始響了,跟著,人們從城裏邊像潮水似的湧了出來。爸爸忽然從洋車上豎直身子,扭回頭來,好像要囑咐什麼的向送行者揮了揮手,媽媽正要舉起手來回答爸爸,爸爸的車子卻已經走過了一排小樹,走下窪地。他們從此再沒有望見過爸爸的影子。雖然小光明同媽媽極力向遠處望去,也隻望見藍天弧形邊沿同綠色的原野的蒼茫接合處,那兒,淡墨色的樹林上有幾塊靜靜的乳色浮雲。

徐州失守以後,媽媽得不到爸爸的消息,時常一個人偷偷哭泣。就在這一年夏天,敵人從水陸兩方麵進攻安慶。因為沒有錢,阿艱又有病媽媽還沒有拿定主意往什麼地方逃,敵人就把安慶占領了。過了一個多月,阿艱病好了,媽媽才弄到路費,帶著兩個小孩子從安慶逃出來,打算通過敵人防線逃往武漢。不重要的行李丟在安慶,重要的雇一個在安慶相識的老百姓挑在肩上,媽媽自己抱著阿艱,小光明牽著媽媽的衣服,跟著另外幾個逃難的老百姓一起走著。那時候沿江戰事非常激烈,他們謹慎的尋找著沒有戰事的地方走。有時候雇到老百姓背負小光明,他們每天還可以走五十裏左右;倘若雇不來老百姓,或對於前邊的情況不明,往往隻能走一二十裏。太陽愈是毒熱,行路愈是艱難,愈是危險,阿艱就愈是哭泣。媽媽常常一邊走,一邊哄阿艱,一邊流淚。小光明的兩隻小腳全走腫了,但是怕媽媽更加難過,他噙著滿滿的兩眶眼淚不哭。有時萬一不能忍耐的哭了起來,隻要是媽媽坐下去把他抱一抱,或用手撫摩著他的頭頂;隻要是他聽見媽媽難過的歎息一聲,或看見她落下眼淚;隻要是聽見媽媽對他撫慰兩句,或稍稍恐嚇一聲——他就趕忙努力的把哭聲止住,喉嚨管憋得挺粗。

可別哭,叫鬼子聽見了!乖乖是好孩子媽媽哽咽說,等到漢口時媽媽給乖乖買個洋娃娃。要洋娃娃不要?給弟弟也買一個小光明回答說。但一張嘴就忍不住抽咽兩聲,掉下來幾滴眼淚。

在第十天,他們才走到敵人占領區的邊沿上,那裏離開江岸很遠,也不臨公路沒有戰事,不過敵人卻警戒得十分嚴密。在白天,不敢從敵人的封鎖線上通過,他們藏匿在附近的村子裏,直候到黃昏以後。這天晚上有朦朧的月色,十分悶熱,月亮時時被流動的雲塊遮住。媽媽抱著阿艱,雇了個姓陳的農人背負著小光明同逃難的同伴們順著一條荒僻的小路前進。剛剛的走上一個崗坡,突然從離這條小路不到半裏遠的村子裏發出來一聲凶暴的喝問哪一個?難民中有人用顫栗的哀求的口氣回答說是老百姓有人慌亂的準備逃奔。

站住!這喝聲像霹靂似的震得大家打一個寒顫,都沒命的向崗下邊和稻田裏奔跑起來。但跟著這喝聲後麵,輕機槍噠噠的從村邊響了。

有一個年輕女人被別人衝倒在地上,又被另外一個人在肚子上踏了一腳,在地上亂滾著,發出來垂死的,顫栗的哭叫。小光明的媽媽向前邊跑了幾步,忽然聽見小光明在後邊淒慘慘的哭喚她,她立刻轉過身來,看見小光明被拋棄在路邊地上,正一邊哭喚著一邊掙紮著站立起來。媽媽正要去拉他的時候,一顆槍彈穿透了她的左邊手掌,穿透了阿艱的心髒,又從媽媽右邊的衣襟上穿過。媽媽慘叫一聲,倒在路旁的幹涸的水溝下邊,阿艱從她的胸口上滾下去,一隻小手重重的壓在她的嘴上。當事變的前一秒鍾,阿艱還十分安靜的睡熟在媽媽懷裏,兩片小嘴唇不時的在夢中發出來隱約的微笑,還發出來吃奶的動作和聲音,突起的槍聲把他的小身子驚得一抖,但剛剛哭了兩聲,就被日本鬼子的槍彈打死了。

像出於一種本能的動作似的,小光明立刻伏倒在浸著血液的地上去。他一邊幹啞的哭喚著媽呀!媽呀!一邊迅速的向媽媽的身邊爬著。機關槍停止掃射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出了村子了。小光明恐怖得止住呼喚,渾身顫抖,從媽媽的肚子上爬過去,鑽進濕潤的稻田裏邊,差不多連呼吸都要停住了。

轉眼之間,有一個日本兵帶著兩個偽軍,托著刺刀閃閃的步槍跑來了。

月色淒涼的照在原野上,幾條狗在附近的村落裏汪汪的吠著。從稻田裏散出來一種悶熱的,沉重得令人不能夠呼吸的鬱悶氣息,和小路旁的泥土氣息,血腥氣息,在一起凝結起來。一個老頭子躺在血泊中已經停止了呼吸,一股鮮血從他的裂開的胸脯上向外流著,不過他的眼皮卻像在眨呀眨的。另一個年輕人死在他的旁邊,露著牙齒,一隻眼睛可怕的睜得挺圓,另一隻眼睛被打成一個大洞,腦汁混合著血液從裏邊向外流著。他們倒下後再沒有發出來一點聲音,一絲從原野上吹過的悶熱的晚風就把他們最後呼出的一口氣帶走了。

離他們幾步外,躺著那個懷孕的婦人和她的弟弟,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她在患難中的唯一親人。當槍彈打中這孩子的胸部時候,他叫了一聲倒在地上,絕望的說出來最後一句話:姐……你自己逃吧……但是他並沒有即刻死去,一直到敵人跑來時他還在地上掙紮著,眼睛痛苦的望著他的姐姐,頻頻的動著嘴唇。那個懷孕的婦人因為腹部要命的疼痛,在地上掙紮著,滾動著,顫栗的小聲呻吟著。她曾經試著坐起來,用手去攙她的弟弟,但剛剛翹起來身子就失敗了,她不得不抱著肚子倒了下去。在這片刻間,她想起了丈夫,想起了母親,想起了娘家和婆家的每一個人……

日本兵指揮著兩個偽軍把懷孕的年輕女人從地上拖起來,渾身上下搜了一遍,不管她怎樣的哀求饒命,用刺刀把她刺死。把那些死的和將要死的都搜了一遍他們就轉過來用手電照了照躺在路旁邊水溝中的一對母子。他們看見媽媽的手上和胸脯上滿是鮮血,認為她同小孩子全被打死,便搜走她口袋裏藏的鈔票,又照她的頭上踢了一腳。日本兵不放心的又走到那個快要斷氣的男孩子旁邊,照他的鬢角上刺了一刀,然後叫兩個偽軍把人們拋在地上的東西拾起來,踏著驕傲的步子走回村莊。

過了幾十分鍾,小光明身子哆嗦著從稻田裏爬出來,爬到媽媽的旁邊。一邊用小手摸著媽媽的臉孔,一邊用非常低,非常恐怖的哭聲叫道:

媽……媽媽……

媽媽沒有做聲,仿佛是睡熟了一樣。月亮愁慘慘的躲進了烏雲後邊,原野上頓時昏暗了起來。他看不清媽媽和弟弟的臉孔,不知道媽媽和弟弟究竟是死了還是害怕不敢做聲。一陣旋風忽然從死屍的旁邊帶著沙沙的響聲掃過,卷起來的灰塵和草蓮打在小光明的臉上和眼睛上,使他越發的恐怖起來。他伸手抓緊了媽媽的頭發,爬到媽媽的肩膀上,準備要拚命的大聲哭叫。但是聽見了他喉嚨嗝嗝的響聲時,媽媽趕快在地上輕輕的搖搖頭,阻止了他的哭叫。

媽媽,小光明對著媽媽的耳朵,哽咽的悄聲叫道,我怕,我怕,媽媽……

媽媽又把頭搖了搖,用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十分痛苦而低弱的呻吟一聲。小光明實在忍不住,在媽媽的耳朵邊哭道:

我們跑吧,媽媽!……

媽媽悄悄的坐起來,喘了口氣,隨即用右手抱緊阿艱,向遠處聽一聽。不管頭腦被踢過之後有點暈眩,她終於掙紮著站立起來。

抓住我的衣服,媽媽悄聲吩咐說,跟著我慢慢走,不準做聲!她彎著身子,等孩子抓緊了她的衣襟以後,便偷偷的上到小路上,從一個死屍的頭上踏過去腿顫著,身子搖晃著,不露一點聲音向崗下逃走。她的左胳膊差不多是毫無知覺的垂掛著,鮮血不止的從手掌上向下淌著,一步步的滴落在路上,小光明就常常踏在媽媽灑下的血跡上。

幸而月光很久沒有從雲裏出來,他們的逃跑不曾被村邊的哨兵發現。約摸走有一裏多路,在一個小石橋上他們遇見了那個雇來背負光明的農人老陳。原來當事變發生的時候,他糊裏糊塗的拋下小光明隻顧他自己逃命,等跑了兩三裏路之後,才忽然想起來自己的責任,想起來那個可憐的孩子和那位懷抱嬰兒的母親。他良心上立刻受了很大的責備,於是不顧危險的勾回頭來尋找他們。在小石橋上和他們遇見的時候,他幾乎難過得要哭了起來。我,我他說,我真是!我真是!我當時一慌張……說著,他趕忙彎下身子去抱小光明,多毛的臉頰一直觸到孩子的前額上。

快,接過去這一個!媽媽痛苦不堪的顫聲說,忍不住呻吟兩聲。

農人立刻放下小光明,把阿艱接去抱在懷裏:

孩子沒有哭?睡熟了,謝天謝地!媽媽歎息一聲,落下來一串眼淚孩子實在乏得很,農人歎息說,那麼響的槍聲會沒有把他驚醒!好像聽見他哭了一聲,跟著又睡著了。

農人把阿艱抱得緊緊的,使小孩子的頭部緊壓在他毛乎乎的胸脯上。但忽然他驚駭的望著孩子的身上叫道:

呀!這孩子身上的……是尿還是血?血呀唉!母親衰弱的回答說,用右手把受傷的左手拿起來看著,痛苦的呻吟起來。

農人沒有注意母親,繼續審視著孩子的小身子和臉孔,害怕得打顫的問道:

哪兒來的血呀?不要緊母親低聲說我的左手受傷了!……

嗬呀,咳!咳!農人小聲的連連叫著彎下身子去看她的那隻流血的手。快,快他吃吃的說用一根布條子把手腕紮住……

不要緊,讓我喘一口氣再走。

這時月光又明亮起來,宇宙顯得可怕的靜寂。橋下麵汩汩的響著流水,微微波動著的水麵上閃亮著幽靜的銀光。風絲從稻穗上沙沙吹過,稻田邊的幽暗處低飛著青色螢火光,青蛙卻坐在稻田裏偶爾咯咯……的叫一聲兩聲,好像是歎息一般。這位年輕的母親因為疼痛咬緊了牙齒,望一望小光明,又轉過去對阿艱注視了一會兒。忽然有一種不幸的感覺向她襲來,她神情慌亂的顫聲說道:

你快搖一下小孩……

農人把懷裏的小孩子搖了一搖,十分的詫異起來,又慌亂的把自己的多毛的臉頰挨近了阿艱的冰涼的小鼻頭,於是他嘴唇痙攣的望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孩子怎麼樣?……唉,你快說呀!……他他他怕是……農人像傻子似的直看著母親的眼睛。

不會的!母親吃力的說道你再搖一搖!農人突然落下眼淚,蹲了下去嗬呀,孩子死了!母親像瘋了似的伸出右手,從農人的懷裏搶過孩子去,一邊拚命的搖晃著,一邊用顫栗的哭聲叫著:

阿艱!阿艱!我的乖乖!……

隨即癱軟的坐在地上,把小屍體放在大腿上,臉孔壓在孩子的緊閉的眼睛上,不顧危險的放聲的哭了起來。小光明站在母親麵前,一邊哭著,一邊斷續的叫著:媽媽!媽媽!……那位善良的農人,用粗大的手背不停的擦著眼淚,噓噓的歎著氣,並且喃喃的著說:

這麼一點點的小孩子犯了什麼罪嗬!犯了什麼罪嗬!月亮又隱進一片烏雲後麵,原野上跟著昏暗起來。

敵人的哨兵聽見哭聲,用步槍開了兩槍,槍彈帶著尖銳嘯聲從小石橋的上空飛過。那位善良的農人立刻把阿艱從母親懷裏奪過來放在地上,用一隻胳膊抱起來小光明,一隻手把母親從地上拖起來,一邊走一邊恐慌的催促著:

快一點!快一點!他們要……追來了!……

但剛走了幾丈遠,母親又拚命的掙紮著轉回身子,要回到小石橋上把阿艱的屍首帶走,她聲音嘶啞的哭著說道:

把阿艱帶走!把阿艱帶走!我要把我的孩子帶走嗬月色忽然出奇的皎潔了,照耀在母親的臉孔上。她的頭發披散著,眼淚縱橫著,嘴上和鼻尖上,帶著鮮血,這是在二十分鍾以前被阿艱的小手抹的。小光明看見媽媽的臉孔,又恐怖而且難過的哭起來,在農人的懷裏掙紮著,要隨著媽媽回到橋上:

我要阿艱!我要弟弟!我要……嗬嗬……

農人沒有辦法,隻好把小光明背在身上,左手抱著阿艱右手拖著母親。他們又逃了五六裏路,走進一個小小的村莊。農人在這村子裏有一家親戚,據說是他祖母的娘家從老輩兒就替主人家種地過活。走進屋子,母親因為流血過多,已經顯得十分衰弱,臉皮黃得像蠟渣一樣。多虧這家老百姓趕忙把母親放在床上,用布條子把傷口包紮起來,洗去她臉上的血跡,並且用粗麥麵做了兩碗稀麵湯讓她喝下。這一家老老少少都圍繞在她的周圍,關心的望著她,問著她,女人們偷偷的落著眼淚,老頭子不住的搖頭歎氣。母親稍微的恢複了一點精力以後,艱難的坐起來,要人們從地上把阿艱抱起來放在她的腿上,於是又喑啞的低聲的嗚咽起來。小光明站在床邊,望望媽媽,望望弟弟,也跟著哭了起來。

老百姓恐怕他們天明後被敵人發現,趕忙用一張小竹床綁做擔架,讓母親同小光明躺在上邊,雇了三個農人替換抬著連夜趕路。

在大家忙著安排擔架的時候,那位背負小光明的農人已經偷偷的跑到池塘邊,將身上和汗衫上的血汙洗淨。他不忍離開這一對可憐的母子而自己回去,情願繼續伴送他們。他家裏隻有一個拐腳的泥水匠弟弟,老母親去冬死掉,所以並沒有什麼牽掛。小光明的母親很感激他的好意,一路上也實在多虧他隨身照料。

他們的行李挑子在事後不知跑散到什麼地方,無法尋找,老百姓給他們找了一條破被子鋪在床上,還在床頭邊掛了一個裝滿開水的小瓦罐。幸而母親在褲帶上藏的幾件金首飾和鈔票沒被搜走,她給了這家老百姓一張十元的法幣作為酬謝,另外又給了一張五元的請他們買一口小棺材把阿艱埋葬。這家老百姓堅執著不肯收錢,爭執了半天,隻留下那一張五元法幣,並且立刻派一個孩子去叫醒村裏的木匠為阿艱連夜趕做棺材。

臨走的時候,母親又哭著把阿艱放在膝上,指頭打著顫摸摸他的鼻頭和心口,希望能忽然發現小孩子還留有一線生機。等又一次證實了小孩子決不能複活以後,她像要發狂似的把嘴唇壓在小孩子的緊閉著的,冰冷的眼皮上,喑啞的哭聲越發的淒慘起來。人們落著淚把小屍首從她的懷裏奪下來;勉強的把她抬起來走了。但走出村邊以後,她又回過頭來問清楚村莊名字,向送行的老百姓們再三的抽咽囑咐說:

請你們可憐可憐小孩子,給他埋深一點!埋深一點!你放心嗬,人們回答說,一定要埋深的!千萬埋深一點!我過不久就轉回來的……母親的聲音顫栗了,忍不住又悲痛的用低聲哭起來了。

月落了。小光明一麵嗝鬥嗝鬥的抽咽著,在母親身邊疲倦地睡去了。在黑沉沉的夜的原野上,在崎嶇的小路上,在悶熱的北風裏,母親的哭聲繼續著,愈久愈變得嘶啞了。……

六走了四天光景,他們才遇著一個開設在鄉鎮上的小醫院,請醫生給母親的左手上藥。在這四天裏邊,因為天氣炎熱,傷口已經腐爛。並且生長了許多小蛆。從這次上藥以後,每天都是由母親自己用砸酸水將傷口洗滌一次,換一換紗布;偶然遇到小醫院,便請醫生診治。

又走了十天左右,他們走到了鄂東的一個小市鎮上,離武漢不過有二百裏路。這市鎮隻有一百多戶,位置在大別山的山腳下邊,鎮外有一條大路通向漢口,另一條通向花園車站。緊緊靠著通向花園的大路旁邊有一座大廟,裏邊駐紮著某集團軍的野戰醫院。母親到醫院換藥時遇見一位濟南同鄉,他的名字叫做王濟仁,是一位齊魯大學畢業的醫科學生,如今是這醫院中的少校醫官。他年輕活潑,誠懇和謙恭,熱心服務,無論怎樣忙碌都沒有露出過一點厭煩。看見了夏光明和她的母親走進診病室,他耗異而又快活的叫了一聲,跳向他們。嗬,你們!你們怎麼會來到此地?他叫著,一麵很親熱的摸弄小光明的臉頰和下巴,真是想不到!做夢也不會想到!他俯下身去把小孩子抱了起來,問著:還認識我麼?叫我王叔叔,叫我!立刻他又轉過眼睛去望著母親:那一個小的呢?你不是還有一個頂小的嗎?但不等母親回答,王醫官又歎息的叫道:嗬,真想不到在這兒看見你們!母親把逃出濟南後的經過簡單的告訴他,他感動得臉皮上起了一層細小雞皮疙瘩,連連的啞著嘴唇。來,他說,讓我瞧一瞧你的傷口。於是他放下孩子,解開母親手上的已經好幾天沒換的肮髒紗布。

我勸你不如就住在此地,王醫官一麵給母親洗傷口,一麵說道,我負責給你醫治。一個半月就可以完全治好。

你看這隻手以後還管用嗎?中指和無名指已經不行了。王醫官啞一下嘴唇說。

幸而是一隻左手……

母親用話來寬解著自己,輕輕的歎息一聲,於是眼光從左手移到了右手上邊。雖然這隻右手近來分明的瘦了很多,而且被太陽曬得黑紅,但仍然保留著天生的小巧玲球。她久久的注視著這隻手,回憶著當年在濟南過著安靜的,幸福的生活時候,丈夫夏紀宏時常瘋狂的抓住了她的小手,在每一個嫩生生的指尖上吻一下,一氣把兩隻手全部吻完,然後再讓她把小手握成拳頭,在每一個指關節上輕輕吻著……想著想著,她的眼圈兒不由的發酸了。

王醫官竭力勸母親留下,等傷口痊愈後再去武漢,母親很感激的答應了。是的,母親說我也怕到武漢花錢太多又沒有熟識的醫生肯像你一樣細心診治她決定留下來,等傷口痊愈以後再到武漢,把小光明送到兒童保育院,她自己也找一種合適的抗戰工作,就是說,她要參加的工作必須是不要她使用左手。

當天下午,王醫官就在老百姓家裏替他們找好住處,離醫院隻有一箭之地,大門外有一片很大的竹林,那位姓陳的農人跟他們住在一起,幫母親做飯和做一切瑣碎事情。母親並不把老陳當傭人看待,她看他做患難同伴和救命恩人,她自己稱他做陳大哥,叫小光明稱他做陳伯伯。在王醫官和老陳的照料之下,又暫時獲得了安靜生活,而她的傷口也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來。

但母親卻很少有快活時候,臉上很少有一絲笑容(縱然有,也全是帶著苦味!)常常愁眉不展的想心事,唉聲歎息,或甚至傷心流淚。她買了一個小本子,每天在本子上寫下一點回憶,有時正寫著會忽然停住筆哭了起來。時常,在夜裏她夢見丈夫,夢見阿艱,有一次被她自己的哭聲驚醒。時常,她幻想丈夫在徐州突圍後到了武漢,正為著不知道她同孩子們的下落焦急欲狂。由於這種幻想,她時常向王醫官借閱武漢出版的各種報紙,希望從上邊能發現丈夫尋找她母子們的小小啟事。她甚至會幻想阿艱並沒有真的死掉,當那天夜裏她離開了村子以後,阿艱被老百姓醫治好。如今正被那一家好心的人們撫養著。等戰爭打完就可以母子團圓了……

乖乖,告訴媽媽一句實話,她有時抱緊小光明哽咽的問道,弟弟又活了是不是?小光明起初被媽媽這樣詢問時總不敢貿然回答,後來小孩子明白了她的心意,逢著詢問時便大聲回答說:

弟弟沒有死,媽媽!這樣,母親在悲愁中打發著苦難的日子,炎熱的夏天過去了。

農人老陳巴不得母親能早一點完全痊愈,因為他同醫院中的人們混得很熟,決定把母親送到武漢後回來進醫院工作。

可是母親的傷口還沒有十分疫愈,醫院突然奉到立即撤退的緊急命令。

一天黃昏時候,王醫官慌慌忙忙的從醫院跑來,衝進屋子裏吃吃叫著:

夏太太,夏太太,我們馬上就要出……他喘一口氣,出發了!你們怎麼辦?怎麼辦呢?……你的傷還沒有好!母親馬上變了臉色怎,怎,怎麼一回事?我的天呀!敵人又衝到了?晻?晻?據說敵人已經從商城衝過大別山來了,直趨武漢,把這一帶中國軍隊同武漢的聯絡完全隔斷。我馬上就跟著醫院突圍,你們怎麼辦?怎麼辦?他焦急的抓著頭發,唉!怎麼辦呀?!田,田家鎮那方麵……

田家鎮情況不明王醫官用哭聲說,我馬上就動身,你們怎麼辦呢?唉,唉!他等待著母親回答,不住的頓著腳,咂嘴唇。母親渾身打顫,兩腳癱軟的坐到椅子上,好像歎息似的說道:你看,撤退得這樣快,事前一點兒也沒料到!王醫官沒有說話,又搔搔頭發,咂咂嘴唇。

王先生,母親忽然站起來,含著兩眶眼淚懇求說,讓我們跟著你一道走吧!你看看俺們的遭遇……

那怎麼行!王醫官截斷她的話,堅決的搖搖腦袋一則我們要冒險突圍;二則擔架兵不夠,伕子不夠,不重要的東西全都丟掉,輕傷的官兵跟著步行……我想,我想,隻有一個辦法——什麼辦法?母親望著他的眼睛迅速的插了一句。

你們最好是……暫留此地!那怎麼行!母親叫道,萬一敵人來了,我們在此地人生地不熟……

王醫官又截斷了她:不過,據我判斷,敵人也許不會到此地來。你們最好是暫不要走,等情況弄清楚後再想辦法繞彎子出去。

王醫官,我可以留在此地;母親懇求說,請你可憐可憐,把孩子帶走吧!事實上,夏太太,帶一個孩子突圍……

我自己準備敵人來就死在這裏,可是懇求你救孩子一條活命!唉唉,你要顧及事實才行!嗬,我想出辦法了!母親望了一眼老陳又繼續說道,王醫官,念起他爸爸情分上,好不好讓老陳背著小孩子跟你一道走?唉唉,讓小孩子離開你……

是的,讓他離開我跟你一道去!王醫官正在抓耳燒腿,喱嘴歎息,決不定主意時候小光明突然撲進母親懷裏,放開了憋得很久的喉嚨哭道:

我不,不,不離開媽媽!……

母親彎下身子去抱緊孩子,頹然的坐在椅子上,忍不住低聲的抽咽起來。她想起來孩子的爸爸,心口刺疼得像刀割一般,望著地上悲痛的哭道:

紀宏,你把我留得多可憐喲!……

王醫官歎口氣,哂兩下嘴唇,從大眼角滾下來兩顆淚珠子,腮巴上的肌肉不住的痙攣著,臉皮上又冒起來一層細小的雞皮麽瘩。過了一會兒,他掃一眼圍繞在門口聽消息的同院老百姓,又扭轉頭來望著母親,哽咽的問道:

唉唉!到底怎樣決定?母親沒有抬起頭來,抽咽著回答好吧,我們暫且留在此處,以後想法子逃出去……

這樣決定最好。那麼,王醫官哭聲說,我要走了。老陳,母親向站在旁邊的農人望一眼,我給你一點錢,你跟王醫官一道走吧!什麼話!老陳流著眼淚說,我們要死就死在一起!好,好,你同她們在一起頂好!王醫官打算給母親留下一點錢,被母親拒絕了。臨走的時候他又再三的囑咐房東老頭子,求他多多關照,萬一日本兵來到此處,務必帶他們到山裏躲避。囑咐畢,將一張十元的法幣向老頭子懷裏一塞,就快步的跑出院了。

七黃昏後,市鎮上的老百姓看見醫院同少數駐軍地匆匆撤退,不知道敵人究竟已到了什麼地方,於是可怕的推測和謠言立刻起來了。謠言迅速的飛散到山山穀穀和家家戶戶,到處引起來非常驚慌與混亂。市鎮上的老百姓連夜紛紛的向鄉下遷移,在鄉下居住的又準備著朝深山逃避。小光明的母親雖然知道敵人離此地尚遠,但因為受了全市鎮的恐慌傳染,也幾乎整夜沒有敢合上眼皮。

平素房東老太婆絕對不允許燈裏邊點兩根燈草,而且一吃過晚飯就得熄燈睡覺,但這一夜她特別允許每個媳婦房間裏點一盞燈,以便她們收拾東西,她自己房間裏一盞燈差不多點了$半夜,並且還多加了一根燈草,她親手把老母雞殺了兩隻燉起來,讓全家人都痛快的飽吃一頓,又盛了大半碗,蹣蹣跚珊的送到小光明的母親麵前。以後別想過好日子了,她歎息著說,把雞子一個一個都殺吃吧,免得便宜別的人!老頭子雖然不讚成她這種看破世界的態度,但因為有沉重的憂愁壓在心上,也始終沉默著,沒露出一句譴責。

第二天上午,開始有無數的抗日部隊從東南邊陸續退下來,穿過小市鎮往花園的方向走去。有許多帶傷和患著瘧疾的,走著走著就栽倒下來,滾進路旁的幹稻田裏。他們衰弱的呻吟著,睜大著朦朧無光的紅眼睛,絕望而又乞憐的望著從路上走過的人。有些被瘧疾燒迷的,把臉孔貼在冰冷的泥土上,像囈語般的小聲呼叫著給一點水!……水!……然而誰也顧不得援助他們,有的還疲倦的向他們瞟一眼,有的簡直仿佛是毫無所覺的垂著頭,娘踉蹌蹌的走了過去。敵人的飛機時時的飛來偵察,向路上用機槍掃射著,漫無目標的投下來輕謗炸彈。市鎮上也被機關槍掃射過,幸而還沒有落過炸彈,敵人從飛機上散下來顏色不同的小傳單,亂紛紛的落在屋脊上,院子裏,和周圍附近的田野上。經過一天工夫,老百姓逃走的有十之八九,小市鎮顯得死氣沉沉了。母親上午還帶著小光明躲飛機,沒有飛機的時候坐在竹林邊向路上望著,但一到下午,就突然發冷發熱,倒在床上不能夠抬起頭來。小光明一會兒站在母親的旁邊默默的滾著眼淚,一會兒偎依著農人老陳,心裏難過得好幾次想放開喉嚨哭泣。老陳憂愁得皺著眉頭,話也不說,飯也不吃,不住的噓著長氣。直到半夜以後,母親身上的熱退了,稍稍的清爽起來,從沉沉地昏睡中醒來了。睜開眼睛,看見桌上點背一盞油燈,老陳垂著頭坐在桌邊,小孩子已經睡熟在他的懷裏,母親疲憊的小聲問道:

什麼時候了?老陳猛的抬起頭來你醒了?還發燒嗎?現在好了一點母親說,什麼時候了?半夜啦。唉老陳歎一口氣,今年打擺子的真多!把孩子給我吧。我自己害病倒不要緊,隻是小孩子沒人照顧太可憐啦!母親含著眼淚從床上坐起來,接過去小光明,脫掉他的衣服,把他摟在懷裏。小光明把眼皮睜了一睜,喚一聲媽媽,又睡去了。

我渴得很,母親又望著老陳說,給我拿一碗水來!老陳趕忙把預備的開水倒了一碗,端給母親,看著她一氣喝完,接過去空碗問道:

你現在想吃點東西嗎?母親歎口氣已經半夜啦,你快去睡吧。我心裏稍微有點發慌,你再倒一碗開水給我。

不。我給你盛一碗糯米稀飯,別喝開水吧。

哪,哪有糯米稀飯?我知道你退熱以後要吃東西,特意向房東借了一個砂鍋子給你燉的。

唉唉!母親感激不盡的歎息兩聲,於是哽咽著說道,要不是有你在一起,俺母子倆才越發可憐哩!……外邊有什麼消息沒有?軍隊還是不斷的過,老百姓差不多逃光啦。老陳一麵回答著,一麵從砂鍋裏盛著稀飯。房東也準備馬上就走,咱們怎麼辦?房東一家全走麼?隻留下老兩口子看門。

咱們往哪兒逃?母親接著飯碗,哽咽說道:沒有家,沒有親戚,人生地不熟的……

可是不逃能行麼?唉!……

母親沒有說話,一滴眼淚啪嗒一聲落在碗沿上,老陳在旁邊搓著手歎口長氣。把眼淚從碗裏用筷子挑出去,母親低下頭去,慢吞吞的吃了起來。但一碗稀飯還沒有吃完,房東老婆子慌慌張張的跑進屋來,站在母親的床前吃吃的小聲問道:

夏太太,我們家的媳婦,兒子,孫子,如今就要動身進山啦。你要是打算進山裏避一避,就快點起來把東西收拾收拾,跟媳婦們一道走,夜間走免得飛機騷擾。你看看今天多慘,沿路的傷兵可沒有給鬼子的飛機用機關槍打死幾百!嗬嗬,你自己想一想,要是想避一避……

我剛剛才退熱,兩條腿發軟,怎麼走嗬!母親放下碗去顫聲說,眼淚又籟籟的從臉上滾了下來。張大奶,你老能不能替我雇一乘轎子?嗬,轎子!老婆子用責備的口氣說道,兵荒馬亂的,老百姓都逃空啦,還能夠雇來轎子!母親低下頭去想了片刻,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於是她抬起頭來望著老陳,用商量的口氣問:

老陳,你帶著孩子到山裏去避一避好不好?你自己留在這兒?我留在這兒不要緊的。

躺在床上不能起來,萬一飛機明天來轟炸,萬一敵人來隻要能保全孩子一條命,我死活都沒有多大關係。

小光明朦朧的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睜開眼睛來看一看,突然在媽媽的懷裏大聲的哭了起來。於是母親歎息一聲,向房東老婆子和老陳揮了揮蒼白的右手。

不逃也好。老婆子喃喃說廣反正死活是注定的。黃巢殺人八百萬,在劫難逃。不在劫,刀放在脖子上也不礙事。老婆子歎息著瞞蹣跚跚走掉以後,母親又向老陳擺了一下頭,幽幽的說道:

陳大哥也去休息吧,咱們明天看情形再作決定。

稀飯還喝嗎?母親搖搖頭:我喝不下去,你喝吧!我不喝;我心裏也是滿滿的!老陳把母親用過的飯碗同爐邊的砂鍋放在另外一張桌子上,用多毛的手背揉著眼睛,腳步遲鈍的走了出去。小光明繼續哭著,兩隻大眼睛滴溜溜的望著媽媽的蒼白臉孔,聲音十分淒慘的懇求道:

媽媽一道走!媽媽一道走!……

母親用右手替他擦著眼淚,在他的身上撫摩著,斷續的哽咽說:

別哭!別哭!……媽媽永遠不離開你,不離開……乖乖!……

好容易把孩子哄睡以後,母親也疲憊不堪的躺下去,吹熄了油燈,但是她並沒有合上眼皮,卻偷偷的哭了起來。

八隻是一夜光景,母親的臉上更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而且可怕的消瘦了。一雙眼窩深深的陷下去;眼皮是虛腫的,發暗的;眼珠子也失去平日的光彩了。

在早晨洗臉的時候,母親對著盆子裏的清水照見了樵悴的麵影,隨即又望一下細瘦蒼白的右手,歎一口氣。她好像有什麼預感似的,洗過臉後牽著小光明到門口默默的站了一會兒,突然落下來眼淚說道:

孩子,什麼時候你才能大嗬!她決定到必要時候帶著孩子離開這個小市鎮逃到山裏,然後再一次繞道走出敵人的封鎖線,把孩子帶到後方去,等待著丈夫的消息。吃過早飯她吩咐老陳到街上看那家小藥店是否已經全部遷移,如果還沒有全部遷走,就買一點奎寧丸和救急藥水。誰知老陳一出去就沒再回來,母親焦急的等待了整個上午,坐立不安。她一會兒依在大門口向各處張望,不住的頓腳歎氣;一會兒坐在大門外的石滾上,把小光明緊緊的抱在懷裏,讓自己的臉頰貼著孩子的臉頰,靜靜的流著眼淚。快到中午時候,她不顧危險的牽著小光明到街裏去尋找老陳。但小街上家家鋪板門都在緊緊閉著,除掉零零星星的傷兵和病兵走過以外,連一隻狗也沒有看見。母親沒敢走進街裏。看見一群兵狼狠不堪的提著幾隻鴨子從街那頭走過來,有兩個十分凶暴的打著一家雜貨店的門尋找飲食,母親驚慌的牽著孩子逃回來,渾身打顫,躲進竹林。

有一個熟識的女人聲音在竹林外邊小聲叫道:夏太太!夏太太!母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靠著一根碗口粗的竹竿坐下去,把孩子緊緊的摟在懷裏,心口怦枰跳著,低著頭不敢回答。竹林外邊的聲音又繼續叫道:

夏太太,我特意來給你傳個消息,你快點!母親不得已,抬起頭來,看見住在醫院旁邊的洗衣服老婆子站在竹林外邊,趕忙用打顫的小聲問道:

什麼事呀?你家老陳要我來……

老陳?母親立刻扶著竹竿站了起來。他在哪兒?在哪兒?他,他……我家裏沒人看門,你出來我告你說哇!洗衣服老婆子十分發急,不住的回頭望著,深怕有亂兵走進她住的草棚子裏。母親牽著小光明迅速的從竹林裏走出來,吃吃的問道:

老陳到哪裏去了?

他給抓走了……老婆子盡量放低了聲音說。

晻?唉唉,軍隊把他抓走啦!據洗衣服的老婆子說,吃過早飯後她看見老陳替軍隊抬著傷兵,往西北去了。

他看見我想站住跟我說話,老婆子望著母親的眼睛說,可是一個當兵的照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叫他快走。他沒有辦法,就把藥包子跟這一卷零票子丟給我,一邊走一邊大聲囑咐說:王二奶,快點把藥包子跟找的零票子送給夏太太,告訴她我不能回去了!老陳走了很遠又回過頭來望我一眼,我看他在流眼淚哩!母親的嘴唇痙攣起來,默默的接過來藥包子和零票子,自言自語的嘟濃說:

這是奎寧丸,救急水沒有買到……他永遠不再回來了!老陳準是挨打了!洗衣服老婆子又接著說道,他臉上有兩道紅鮮鮮的血印子,領口子也給撕扯到胸口上,真是要命!……

不等老婆子把話說完,母親就拉著孩子跑到屋裏,又從屋裏跑出來,神經失常的靠在大門框上,望著空闊的晚秋原野,像哭泣一般的低聲的從牙齒縫裏慘笑。

在大門口呆呆的站了很久,她拉著孩子,抽咽著走回屋去,伏在桌上,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在日記本子上寫道:為著孩子,我決定不顧一切困難,明天五更離開此地。真不幸,如今手上的槍傷還沒有痊愈,瘧疾又來光顧,正達到急難時候,老陳卻永遠的離開了我,使我在兵荒馬亂中找不到一點幫助!假若在路上遇到不幸,我會拿自己的生命來保護孩子平安。但是,假若我死了,這可憐的孩子又將怎樣活下去呢?唉,我簡直不敢想嗬!宏嗬,想起你,想起阿艱,想起過不完的苦難日子,我的心要疼得碎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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