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親我?你這個也字用得真好呀!葉映暉在小光明的前額上搗了一指頭,格格的笑了起來。
小光明急得抱著葉映暉的腰連聲叫道親你!親你!親你!別看你現在親我,騎著毛驢兒看賬本——走著瞧吧。葉映暉一邊笑,一邊用手背擦去了眼角的淚水說。
老婦人從上午起就在關心著貞子的故事,葉映暉總是沒時間詳細的告訴她,現在她就趁機會向葉映暉打聽了。
你現在可告訴我,老婦人說,那個小姑娘怎麼會到咱這邊的?你讓小光明告訴你,葉映暉故意的看著小光明說,他兩個是好朋友。
小光明把臉孔緊貼在葉映暉的肚子上藏了起來,撒嬌的用頭頂著她向後退。葉映暉在他的脊背上打了一巴掌,說道:
看你快給我杠到麥田裏,好好兒站起來!小光明放了她以後,葉映暉一邊走一邊對老婦人報告起貞子的身世來。原來貞子的父親是一個做小生意的,在九一八事變的那年冬天,父親離開了東京鄉下,到沈陽開一個雜貨鋪子。第二年春天,當上海戰事結束不久,母親在故鄉生了貞子。半年以後,母親把貞子帶到中國來,同父親住在一起。大武漢陷落以後,貞子的父母帶著她來到漢口,繼續做買賣生活,小家庭還過得相當幸福。後來母親死了,父親又以將近四十歲的年齡被征入伍,貞子的惡運就跟著來了。有一位同鄉在鍾祥工作,父親托朋友把貞子帶往鍾祥,打算把她交那位同鄉撫養。在半路上遇著我們的遊擊隊,把汽劃子打沉了,一部分日本人死在江中,一部分作了俘虜。貞子在遊擊隊中住了半個月,後來被解到司令長官部。長官部把她交給朝鮮義勇隊,讓他們照顧她,教育她。貞子進朝鮮義勇隊差不多已經一年了。
半個月前,朝鮮義勇隊來到鎮附近,同苗華率領的直屬工作隊住得很近,也常常一道工作,一道開會,因此我們的小光明就同貞子成了很好的異國朋友。小光明時常把自己的糖果分給貞子吃,把玩具交給貞子玩,還把自己學會的歌子教給貞子。他不準有人說貞子是小俘虜,時常很不高興的糾正別人道她是我們的朋友,是反戰的!每當他氣呼呼的替貞子辯護時候,那聰明的女孩子總是含著淚躲到他身邊,膽怯的,悲哀的,緊緊的偎依著他,默默的不說一句話……
小孩子同小孩子容易做朋友,葉映暉把貞子的故事講畢又說道尤其他兩個都是沒有爹媽的孩子。嗬,吳奶奶,讓我攙你過橋吧?不用攙我,你拉好小光明。唉,又是一個沒有親人的苦孩子!走過了木橋以後,老婦人又停住腳步關心的問道:
他們待她好不好?誰呀?你剛才說的那個什麼隊?朝鮮義勇隊。
嗬嗬,就是。他們待她好不好?他們待她好極了。
他們都是咱們中國人?不,他們是朝鮮人。
晻?晻?什麼地方人?朝鮮人,吳奶奶。
唉,世界上的國頭真是多!老婦人咽了一口唾沫又問道:他們為什麼幫咱們這邊打仗呀?小光明突然插嘴說日本鬼子把他們的國滅啦。
噢,怪道呢!吳奶奶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你們什麼時候去看我,把小姑娘也帶去吧。什麼時候去看我呀?要去——就在一兩天以內去。葉映暉回答說。
你看,我的那隻花母雞抱了一窩雞娃兒,老婦人忽然很神秘的放低聲音,用兩隻手比畫著說,現在都跟茶盅子這麼大,一個個都是毛絨絨的,才長大翎兒。你們去看我,我給你們殺兩隻,還給你們一隻小母雞帶回來自己養。小母雞真好看,毛絨絨的!給我一隻!給我一隻!小光明在老婦人的麵前跳著要求說。
嗬嗬,給你一隻,給你一隻,也給那個小姑娘一隻——她的名子叫什麼呀?你看我這壞記性!她叫貞子!小光明尖聲回答說。也給貞子一隻小母雞剛是的,也給她一隻小母雞。再過一個月我再給你們倆每人一隻小鴨子,一身都是黃絨毛,放在盆子裏會浮水,叫起來咭!咭!……
正當老婦人對小光明絮絮叨叨的描寫小雞子和小鴨子的時候,小宋偷偷的從背後的芭茅叢裏走出來,把一朵紅色的小花子插在老婦人的花白發髻上。小光明同葉映暉都看見了小宋的頑皮行為,不敢笑也不敢告訴老婦人。小宋正得意的向葉映暉做著鬼臉,老婦人忽然有所覺察的轉過頭去,於是他立刻把鬼臉收起,十分孩子氣的向老婦人要求說:吳奶奶,也給我一隻小雞子!好,好,也給你一隻小雞子。吳奶奶快活的回答說。她的白發在陽光下閃亮著,小紅花鮮豔的開在白發上。
小宋,葉映暉忍住笑說,快去找貞子去,我同小光明在這裏等著你。
好,再見,吳奶奶。小宋像一隻山羊似的跳上河岸,又勾回頭來向小光明揮了揮手,唱著說再見,我的小朋友……我也要急忙回去,老婦人接著說。映暉,托你的那件事情別忘了,去看我的時候帶給我。我等著,下個禮拜你們可得一準去!等老婦人和小宋都走遠了以後,小光明向葉映暉問道:大姐,吳奶奶托的什麼事情呀?吳奶奶要替一個小孩子捐錢買百家鎖哩。葉映暉笑著回答說。
一個小孩子?嚼,一個剛滿月的小孩子。
什麼是百家鎖?一百個人捐的錢買的銀鎖子,掛在小孩子脖子裏壓災星。
銀鎖子!小光明好奇的叫道。我捐多少呢?你隨便吧,捐多捐少都可以。
不,我到底捐多少呢?你願意捐多少?我捐一塊錢好不好?傻孩子葉映暉溫柔的撫摩著他的頭頂一個人捐一毛錢就夠啦。
我請幹爸爸也捐一毛錢好不好?好的,你請他捐一毛錢吧。
真有趣,一個小孩子脖子裏掛個銀鎖子!小光明快活的跳著說,嘻嘻,銀鎖子!葉映暉拉著小光明走到河岸上,折下來一枝嫩柳枝做個哨子放到嘴裏吹幾聲,望著小光明:
要這個哨子不要?要!要!小光明撒嬌的叫著。
葉映暉把柳皮哨子遞給小光明,抬起頭來向小路上望去,忽然快活的叫著:
嗬!真是快,小宋把貞子接來了!小光明向小路上望一眼,忽然扭過頭去向村子那方麵聽起來,柳皮哨子靜靜的咬在他的小嘴裏。
小光明,葉映暉把他推一下你看,貞子已經跑來啦。小光明忽然跳著歡呼著:幹爸爸已經到村裏了!已經到村裏了!我聽見馬蹄子聲音了……
於是小光明忽而向貞子望去,忽而向村子望去,把嘴裏的柳皮哨吹得刺耳的響著。葉映暉看見小孩子這麼高興,忍不住又格格的笑了起來……
十六陳團長不曾聽說貞子的詳細故事,隻聽到這個小女孩子跟小光明十分友愛,又得知政工隊幾天後就要開往河東,便特意抽工夫從十裏外的防地上來看他們。因為動身時很匆促,沒有來得及派人到鎮上給孩子們采辦小禮物,如糖果玩具之類,這使他在看見兩個孩子時心裏邊稍稍的懷著歉意。但其實是他自己想得太周到了。孩子個並不要別的禮物,單隻他的和藹,關切,慈愛,已經夠使得他們的小心兒充滿著幸福之感了。
他和青年同誌們周旋了一陣之後,便爽朗的大笑著,被同誌們擁進屋裏,坐在一把大圈椅上。青年同誌們在他的麵前都變成了小孩子圍繞在他的周圍,就像是圍繞著離家幾天後新回來的母親一樣。他把兩個小孩子放在兩邊大腿上,撫摩著他們的小手,他們的胳膊和肩頭,還讓他們輪流著用小手摸他的毛茸茸下巴頦。他向孩子們問長問短,動不動就快活的,爽朗的大笑起來。貞子被他的慈愛所感動,想起自己的父親來,不覺眼圈一紅,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罩上了一層陰雲。陳團長沒有注意到貞子臉上的表情,關切的問道:
貞子,你的媽媽呢?死……了。小女孩低聲的哽咽說,垂下頭去看著自己的手指頭。
死了?嗯?……那麼你的爸爸哩?貞子噙著眼淚玩弄著自己的手指頭,沒有做聲。
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跟著爸爸一道?貞子的喉嚨裏嗝鬥一聲,忽然把嘴唇撇了幾撇,頭一抬大聲的哭了起來。
陳團長大感狼狽,急忙放下小光明,單抱著貞子問道:唉,小朋友,哭什麼?哭什麼?……
站在周圍的青年們有些笑起來有些紛紛的向團長解釋著小女孩哭的原因。當陳團長聽明白他們的解釋以後,歎息著說道:
嗬嗬,原來跟我們小光明差不多一樣呢!小光明站在他的旁邊,一直在望著貞子,淚珠子在眼眶裏滾來滾去,用很大的努力才忍耐住沒有哭泣,經他這一說,就突然跟著哭了。
又哭了一個,又哭了一個!陳團長沒有辦法的叫著,心中感到淒然,十分狼狽的笑起來。
葉映暉和別的同誌們正要把兩個孩子抱開,天空裏突然出現了轟轟的飛機聲音,把陳團長從狼狽中解救出來了。因為飛機的聲音非常震耳,大家都走出去站在屋簷下向天上瞭望。兩個小孩子也都忍住哭聲,嗝鬥嗝鬥的抽咽著,跟同誌們擠在一起。陳團長慢慢的從椅子上站起來,無限感慨的咂一下嘴唇,跟在同誌們的後邊走出屋子。
一大群飛機數不清究竟有多少架,從東邊飛來。飛過漢水,飛過頭頂,在高空中一閃一閃的向西方去了。
不是轟炸西安,便是轟炸重慶。有一位同誌推測說。也許是老河口。又有一位說。
什麼時候咱們的飛機能大舉轟炸敵人,葉映暉用悲憤而又充滿著希望的口氣說,才讓我出一口悶氣!嗬,別說話,又響了……
大家又靜下來,拿眼睛向天空搜索,有的還用手放在眉頭上遮住陽光。片刻後,同誌中開始有人用小聲判斷說,是一架飛機。
你看見了?另一位用同樣的聲音問。
我聽著聲音隻有一架。
是的,聲音很單調忽然有一位戴眼鏡的同誌用手指向天空指著,像發現了金礦似的叫道:
嗬嗬,隻一架,在那裏!在那裏!在哪兒?在哪兒?小宋伏在戴眼鏡同誌的肩膀上問。你看,戴眼鏡的指示著,從東屋脊上望過去,在那一塊白色的雲彩旁邊。
到底幾架?另一個同誌不放心的問道。
隻有一架,戴眼鏡的毫不猶豫的說,飛得很低,在盤旋偵察哩。
在哪一塊白雲旁邊?小宋急得叫道,怪,我怎麼看不見呢?就是那塊白雲彩戴眼鏡的又用指頭指著說,像——像一隻臥著的綿羊一樣;大家都把眼光集中在那一塊白雲旁邊。沉默了片刻,忽然有許多人同時發出笑聲來。小宋並且在戴眼鏡同誌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罵道:
混蛋,什麼飛機?!哈哈,老鷹!老鷹!哈哈,哈哈……
同誌們紛紛叫著,一哄兒大笑起來。
但是那單調而沉悶的飛機聲音卻繼續在悠悠飄著的白雲方向響著,因屋脊和小山把飛機的影子擋住,所以大家不能夠看見。那聲音在遼闊而寂靜的原野上忽而微弱得若有若無,忽而又清晰得若在耳邊,繼續了幾分鍾後,像沉下地平線似的突然而止了。
大家又回到屋子裏,屋子裏又充滿了快活與熱鬧。陳團長一會兒拍拍這個肩膀,一會兒望望那個臉孔,一會兒詢問著這個的工作情形,一會兒打聽著那個的生活瑣事,聽得有趣時就摸著毛茸茸的下巴大笑起來,笑畢後又頻頻的點著腦袋,搓著手背。正在他同大家暢快的談笑時候,兩個小孩子拉著手溜出屋子,跑到村邊的草地上,坐在籬色外邊玩起泥土來。籬笆邊開著雜色的野花,空氣中飄蕩著清幽的芳香。
十七小光明在平坦的草地上聚精會神的用泥土建築房屋和橋梁,還建築了幾座圓柱形的高煙囪,一座方錐形的紀念碑。他一邊工作著,一邊驕傲的詢問著:貞子,你見過紀念塔沒有?貞子正從籬笆上掐下來一朵帶著兩片綠葉的小白花插在紀念碑前邊,用快活的尖聲答道:
見過的。在沈陽見過,在漢口也見過。
工廠呢?小光明又問道。我猜你沒有見過工廠。見過的。
沒見過!見過的!見過的!貞子急得叫起來,俺火車也坐過,輪船也坐過,還坐過汽車哩!俺也都坐過。俺長大了還要坐飛機哩。
俺不坐飛機。貞子絞著她的指頭說。
為什麼不坐飛機?飛機飛得太高。
越高越好,一直飛到天上才好哩。
不好!好!不好!不好!為什麼不好?飛的太髙會摔下來。
不會的。
會的。貞子把一根小草插在小光明建築的橋邊上,又說道:從前媽媽就不讓我上到高處玩,說是怕摔著我。
我不怕。我要飛得比雲彩還要高。
我不要你飛那麼高。貞子擔心的低聲說,你會摔著的我不會摔著小光明很有自信的說,我飛到雲彩上邊給你取個玩藝兒,要不要?什麼玩藝兒?一個星星。
你怎麼會給我星星?我會偷偷的從天上摘下來。
貞子睜大了眼睛問星星能夠摘掉麼?吳奶奶說星星能夠摘掉的。
嗨,那才好玩呢!我給你摘一顆星星玩,你給我什麼呢?我,我……貞子想了想,我給你做個:暢矛把星星綴在上邊好不好?好的。可是別縫在軍帽上。
你要一頂什麼帽子?你猜?花帽子。
不是的。
貞子正要用心猜想的當兒,一隻蜜蜂嗡嗡的從草地上飛過來,在小光明的頭頂上繞了兩個圈子,落在籬笆邊正開的一朵粉紅色的花心上。小女孩覺著十分有趣,叫道你看!一隻蜜蜂在花心裏!小光明立刻停止了建築工作,隨著貞子欣賞起蜜蜂來,於是兩個小孩子為恐怕驚走蜜蜂,都不敢再說話,也不敢再有一點兒動作。兩隻小小的花蝴蝶從籬笆上飛過來,在草地上飄飄的飛著飛著,相伴著飛向靜謐的田野去。
這時候陳團長正動身要回團部去,被同誌們圍繞著送到麥場上。他感到有點空虛,心裏邊念叨著說:兩個小孩子怎麼不見呢?他一邊同大家談著話,一邊用眼睛偷偷的向各處尋找著,忽然他眼睛裏光輝起來,用馬鞭子向籬笆外邊指了指,愉快的喃喃說:嗬,他們原來在那裏玩兒哩!同誌們準備向孩子呼喊,但被他阻止了。他向同誌們和勤務兵擺一擺手,讓大家停留在麥場上,於是他一個人靜靜的微笑著,不聲不響的走到了籬笆那兒,站在剛開放的桃花下邊,隔著籬笆偷偷的觀察著兩個孩子。他心裏充滿喜悅,小馬鞭子在他屁股後輕輕的揮動,像一條尾巴在搖擺著。
那隻被孩子們欣賞的蜜蜂嗡嗡的飛向田野,飛向金黃的油菜地去了。小光明目送著它在耀眼的金黃色油菜花中消失以後,轉回頭向貞子問道:
貞子,打完仗以後你到什麼地方去?我回日本去。小姑娘用平靜的聲音答道。
別回去,中國住著好。
日本也好。我也到日本去好不好?做什麼?我給你建築一座小工廠。
你不想幹爸爸跟葉姐姐?我還回來的。
別回來,就住在日本吧。
不,幹爸爸跟葉姐姐會想我哩。
唉,咱們住在一道才好哩!……
陳團長聽到這裏,眼眶裏湧滿了熱淚,喉頭壅塞得幾乎要哽咽出聲,屁股後的馬鞭子停止住不再搖動了。
過了片刻,小女孩子又開始問道:
幹爸爸跟葉姐姐讓你去嗎?讓的。
你怎麼知道?他們都喜歡你。
小女孩子的臉孔有點兒不好意思的紅起來,從眼睛和嘴角綻開了幸福而天真的微笑。靜默片刻,她忽然又望著正忙於建築的男孩子問:
你說,以後還打仗不打?誰跟誰呀?日本跟中國。
不打了。
真的嗎?打仗不好,為什麼要打呢?你怎麼知道不會再打了?俺們隊上都這樣說幹爸爸跟大姐也這樣說。
俺們隊上也是這樣說,小女孩子憂鬱的低聲說,可是我怕以後還打呢。
不打!小光明用肯定的口氣大聲說,永遠都不再打仗了!於是小女孩子歎息著說:真的,打仗真不好!你看我這座小房子好不好?好。
咱們以後住在這房子裏好不好?可是你沒有做窗子。
我會做窗子的,你看小光明把一堵前牆拆下來,在門兩邊用指頭挖了兩個小圓洞,又把牆放回原處,得意的說道,窗子可好吧,多透空氣!可是還沒有被子哩。
這不是被子嗎?小光明把一片橢圓形的草葉送進房子裏。
枕頭呢?有枕頭!小光明一麵回答,一麵掐一根草莖送進去。小女孩子快活的嘻嘻笑起來,但馬上又憂鬱的歎息說:我想念爸爸,你不想嗎?小光明用鼻子哼了一聲,又開始去建築一座圍牆。
我要是知道爸爸在哪兒,小女孩子悲哀的繼續說,我會給他寫信的。
寫信做什麼?小光明小聲問,沒有敢抬起頭來看貞子。
我叫他別打仗,快到咱們這兒來!小女孩子歎口氣,又望著小光明的臉孔問:你知道你爸爸在哪兒麼?不知道。
要是知道呢?小女孩子急切的問,你寫信叫他來麼?不叫。
為什麼?打走日本以後他就回來了。
唉,他一定很想你哩!兩個小孩子都噙滿著悲痛的眼淚靜下來,誰也不敢再說話,再說話就可能忍不住哽咽起來。小光明低著頭,專心的玩著泥土;貞子咬著嘴唇,在地上掐著小花兒和小草兒,裝飾著他的建築。
隔著破舊的竹籬笆,陳團長感動得再也不能夠沉默了。他準備呼喚這兩個小孩子,但嘴一張隨即又止住,覺得不應該驚動他們。他興奮得腳步蹣跚的,然後不露聲響的向麥場走去。但僅僅走了十幾步,又忽然轉回來,一麵大踏步走向籬笆,一麵帶一點兒哽咽的大聲叫道:喂!喂!……
十八孩子們駭了一跳,同時的睜大著眼睛抬起頭來。小光明看見了幹爸爸,立刻從地上跳起來,站在籬笆跟前歡叫著,高舉著兩隻小胳膊。貞子站在小光明背後,仰著臉孔望著陳團長,咬著嘴唇,天真的微笑著。陳團長彎下腰去把兩個小孩子分別的抱過矮竹籬,又一起抱在懷裏,一邊嘻嘻的笑著一邊大踏步向麥場走去。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淚珠在他的眼睛裏滾來滾去。
當陳團長抱著兩個小孩子走到同誌們跟前的時候小宋正從院子裏跳出來,相離十來丈遠就大聲叫著:
喂喂!有驚人消息!驚人消息!……
大家吃驚的望著他:什麼消息?剛才有一架飛機落在河東,是咱們中國的飛機……
什麼?陳團長十分駭異的叫著,兩個小孩子從他的胳膊裏滑落下來。怎麼是中國飛機?!中國飛機?!同誌們跟著叫道。
因為機件發生故障,小宋已經跑到同誌們麵前,喘著氣說降落在麥田裏,駕駛員受一點輕傷,現在已經送到軍部了。
什麼飛機?陳團長又問道,已經稍微的鎮靜下來。
一架轟炸機。轟炸漢口回來的。
有人噗嗤一聲笑了起來混蛋!沒有一句正經話!所有的同誌們都好像恍然大悟是受了小宋的欺騙似的,嗡的一聲笑起來,並且紛紛的叫喊著:
打他!打他!打他!……
小宋急得頓著腳賭咒說真的!真的!說瞎話是汪精衛!小宋!葉映暉從人堆中走出來說,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剛才你們出來的時候我正在茅廁裏小宋說等我從茅廁裏走出來趕到大門口,聽見電話鈴子響就跑回去接電話。這消息是苗隊長在電話中說的……
真的嗎葉映暉盯著他的眼睛問。
說瞎話是汪精衛!幾位同誌不約而同的問他還告訴你別的話沒有?他說他已叫田文烈先回來,把詳細情形告訴我們;看情形,也許要發動一次小規模慰勞吧。
他,葉映暉忍一下,他自己為什麼不趕快回來呢?姑娘,小宋摹仿著演戲的腔調說,他的公事還沒有辦完呐。
混蛋葉映暉臉一紅,嘴一撅,扭頭走進人堆了。
陳團長笑了笑,一隻手搭在馬鞍上,向同誌們點著頭說:我要趕快回團部去,再見,再見。
別慌走!別慌走!小光明撲到他身邊,抓住了他的手叫道:別慌走幹爸爸,我忘了一件事情!嗬嗬,什麼事情呀?陳團長嘻嘻笑著。
你給我一毛錢!嗬嗬,我忘掉給你零用錢了,哈哈哈哈……
陳團長大笑著從口袋裏掏出兩張十元的紙幣送在小光明的下巴頦下邊,用責備的口氣喃喃說:
看你的口氣多小,隻要一毛錢!嗯,我隻要一毛錢,不要那麼多。
拿住吧,陳團長慈愛的吩咐說跟貞子一道買糖吃,用完時告訴我。隻要一毛錢!哈哈哈哈……
我不要大票子;孩子推開了團長的手,執拗的說道,我隻要一毛錢!陳團長詫異起來:為什麼隻要一毛錢?小光明快活而又鬼祟的跳著說:你不曉得,我不告你說!不告你說!陳團長又嘻嘻笑著,轉過去望著葉映暉:我不曉得他搗的什麼鬼,還是你替他把錢收下吧。
你上個月給他的錢還沒有用完,他現在隻要一張毛票就夠啦。葉映暉一說畢就跟著格格的笑了起來。
他為什麼隻要一毛錢?陳團長越發覺得莫明其妙了。一毛錢!哈哈哈哈……
要一毛錢……
葉英暉正要向陳團長說明這事情,小光明急忙望著她叫了起來:
不要說!不要說!不要你說!快說吧,陳團長催促葉映暉我還要趕快回團部哩不說,大姐!小光明大聲阻止她。別告他說!陳團長向小光明威脅道:你不讓大姐告我說明白,我可要走了,你別要這一毛錢!那,那,小光明想了想,我告你說吧。
他簡單的把吳奶奶拜托的事情說出以後,陳團長和全體同誌都一齊哄笑起來。陳團長捐出來一元法幣,正要上馬,忽然有一位年輕軍官騎著一匹高大的紅馬跑進村來,他詫異的小聲叫道:
看,那不是高營長嗎?高營長!高營長!大家向騎馬者歡呼起來。
說話不及,那紅馬已經粗聲的喘著氣跑到他們的麵前停住了。青年軍官在馬上向團長行了舉手禮,然後微破的跳到地上,眉毛頭上的舊傷疤輕輕動著,笑著說;來得真湊巧,團長就要回去嗎?團長沒有回答他的詢問,趕忙同他熱烈的握握手,關心的問道:
你腿上的傷口怎麼樣!敢隨便騎馬麼?不要緊,已經差不多快好啦。營長把馬交給團長的一個勤務兵,快活的回答說嗨,我一聽說團長在此地,立刻就借了一匹牲口趕來。幸而這是一匹好日本馬,慢一點兒又要撲空了。哈哈哈哈……
我正想一兩天到醫院裏看看你,陳團長笑著說昨天碰見黃醫官,他說你好動,總不肯好好的躺在床上休息……他隻讓我死躺著營長叫道他媽的連活動活動筋骨也不準,悶得人頭疼!活動也要看怎麼活動,像你這樣走路,騎馬,蹦蹦跳跳,當然不行囉。
高營長笑了笑見天吃了睡,睡了吃,再過半個月連血管都要生鏽了!生不了鏽的,你看你現在紅光滿麵。
就怕這樣下去會變成一個胖子呢!哈哈哈哈……團長同全體同誌都望著高營長笑了起來。
這位高營長就是從前的團附高俠民,鄂東撤退後不久就升為營長。他對於陳團長十分崇拜,不僅是把他看做可敬的上司,也看做可愛的父兄。所以在團長麵前,除非是公事場合,他總是不由的帶出來幾分孩子氣,就像是在慈愛的父兄麵前一樣。兩個月前對敵人發動了一次小規模的攻勢戰,攻克敵人的兩個據點,高營長就在這次作戰中腿部受傷。陳團長時常騎馬到醫院看他,每次見了他總要叮嚀他不要亂走亂動,妨礙傷口的新肉生長。但他一感到寂寞起來,就拄著一根棍子在醫院附近東走西跑,把團長和醫生們的囑咐全都忘了。
王國勝們怎樣了?團長關心著幾個住醫院的受傷弟兄,向高營長問道。
王國勝鋸掉腿以後生命是不要緊了,高營長回答說,其餘的都還不至於殘疾。小號兵隻剩下一隻耳朵,傷口是長合了,就是怪不藝術的,打完仗回家找老婆恐怕有問題!我前天偶然問到他留下的那隻耳朵將來會不會給老婆擰掉,這小家夥噙著眼淚隻是傻笑,看樣子怪傷心的,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全體又哄笑起來,連小光明也望著高營長的傷疤嘻嘻笑著。
等王國勝完全好了以後,陳團長一隻手插進口袋裏摸索著說,送他到後方進傷兵教養院,另外我再想辦法籌劃一點錢給他的母親彙去。這裏有一百元他從口袋裏摸出來一疊子鈔票送給高營長,還算是我自己賞他們;王國勝二十元,其餘每人十元。
嗨,團長,青年營長天真的叫著,你每月的飽不是賞,就是捐,也該給太太彙一點款子回去才是她同小孩子住在老家裏,稀飯總是還有得喝的。
你自己也該做一套講究一點的軍服呀!陳團長端詳著自己身上的半舊的斜紋布草綠軍裝,嘻嘻的笑著說:
還沒有到我安心享福的時候哩。
有時候要見一見大官,似乎華達呢軍服得預備一套……
打仗倒不在乎軍服穿的漂亮不漂亮。
陳團長心裏稍微有點不痛快的截斷他的話,但臉上仍然是極其和藹的在笑著。他望了一下手表,忽然像想起來一件什麼重要事情,問道:
我現在要回團部去,你在這裏同他們玩一會兒嗎?我是特意來找團長的,高營長趕忙回答,我一接到電話就馬上借一匹牲口趕來啦……
誰的電話?團部裏的同事們給我打的電話,營長一麵笑著,一麵望著團長的眼睛吞吞吐吐的說他們大家派我來請求團長一件小事情……
陳團長又沒有讓他說完,忽然臉孔嚴肅起來,截斷他的話問道:
是的,團長。營長試探似的要求說:這孩子平素倒很守紀律的,也許是同老百姓們混熟了,想同老百姓開個玩笑,並沒有想到會犯槍斃的罪。
開玩笑就敢偷殺吃老百姓一隻羊,不開玩笑就該偷人家一條牛嗎?高營長看風頭不順,有點兒狼狽起來,但為著搭救一條性命,他隻得繼續懇求說:是的,這孩子真糊塗!不過他當團長的傳令兵已經五六年,沒功勞有苦勞,還是請團長從寬處罰,留下他一條性命。
正因為他是我的傳令兵陳團長跳上馬去,犯了法才更沒有寬容餘地。
聽說老百姓們今天上午也都在向團長求情,那個失去羊的老頭子聽說團長要槍斃張學文,急得跪在你麵前替張學文。
這是咱的軍法,為什麼要管老百姓?假若我們自己不講軍紀,沒有軍法,我們憑什麼掌握部隊?憑什麼同敵人打仗?那麼打他一頓,判他幾年監禁好不好?團長苦笑一下,用十分堅定的口氣說道:
凡是這樣的事情,還是從嚴辦理,為整個部隊的前途著想吧!高營長失望的歎了口氣,他想再說什麼,陳團長已經把手向帽沿上一舉,對那一群青年同誌們說道:
再見,再見。小光明和貞子以後到團部去玩,再見。高營長從團長的勤務兵手裏接過來馬韁,向團長行了個禮。團長還了個禮,囑咐說:
你的傷口得小心點,快回醫院裏躺在床上吧,一兩天我去看你。
是!高營長恭恭敬敬的答應說謝謝團長。
再見,再見。
陳團長走了以後,同誌們都圍繞著高營長問起話來,打聽著剛才高營長和團長所談的這件案子。但高營長因為碰了一個釘子沒有把同事們托他的事情辦妥,急著要趕回醫院去另想辦法,所以隻簡單回答幾句,就騎上馬去。
團長這個人他在馬上向同誌們苦笑著說,平常的時候是佛爺,在公事上是包黑。
在村邊碰見田文烈匆匆的迎麵走來,但高營長隻舉一舉手,招呼一聲,便催馬跑過沙河,直奔七八裏外的醫院去了。
十九同誌們正等候著田文烈回來報告新聞,一看見他走進村子就紛紛的叫了起來。田文烈離十來丈遠就揮著手大聲歡呼著好消息!好消息!驚人消息!……於是他跑進了人堆,被大家圍繞著,像演講似的報告起來。
原來在今天早晨,有一大隊中國空軍,完全出敵人不意的突襲武漢,炸毀了敵人的輪船,碼頭,汽油庫,飛機場,以及停在機場上的飛機一百多架。當我們的大隊飛機轟炸後飛返基地的時候,有一架輕轟炸機因機件發生毛病,不得已降落在漢水東岸的麥田裏邊。由於飛機上是塗著青天白日徽,老百姓和士兵們十分熱情的,感動的,並且帶著好奇的興奮心情,像蜂群一般的跑進麥田,把那位從飛機中踉蹌的走出來的外國人包圍得水泄不通,使他幾乎連轉身子的餘地也沒有。包圍圈越來越厚,在裏幾層的是士兵們和年輕而膽大的農人們;在外幾層的是老年人和婦女們,孩子們,來得較晚的少數年輕人;另外有幾隻好奇的狗在人後邊鑽來鑽去惶惑而興奮地搖動著尾巴根。
駕駛員不懂中國話,對於那些用不同的土語,不同的聲調,從周圍亂紛紛投進來的熱情而關心的詢問,茫然的不知道怎樣回答。然而從他那帶痙攣和微笑的臉孔上,從他那碧藍的,水汪汪的充滿著孩子般的熱情的眼睛裏,從他那不住的微微抽動著的嘴角邊,可以看出來他對於這場麵是怎樣的深受感動。他本來是要落在敵人手中的,由於最後的奮力掙紮,從毀滅中逃了出來。就是說,他降落在中國軍隊的防地上了,當發現飛機出了毛病以後,他已經遠遠的脫離大隊飛機劇烈的震動著,幾乎使他不能夠自由控製,在淒涼的天空中孤零零的飄泊著,尋找著地麵上的中國國旗。在這危險的掙紮中,他的腦海裏曾經飄過了許多絕望的幻影,像做了一場惡夢,而現在夢醒了,原野又在向他微笑,陽光親切的照射在他的臉上。可以分明的看出來他心裏邊一定有這樣感覺:他所降落的並不是一個陌生地方,而好像是平安的在他自己的祖國,故鄉,被他自己的熱情的同胞們圍繞起來。他感情激動地向周圍望著,笑著,點著腦袋,過了好幾分鍾,他才帶著哽咽的,十分遲鈍的,重濁的,說出來一句生硬的中國話:
我是替你們轟炸敵人的,在漢口。
連長把駕駛員帶領走並派一班人在飛機的周圍警戒,用青草和樹枝偽裝起來。駕駛員立刻被送到團部,過了漢水,師長派汽車把他送到軍部了。
因為飛機著陸時震動得過於厲害,田文烈結束他的報告說,這位老毛子須到野戰醫院裏休養一兩天。苗華叫我趕回來告訴大家,準備到醫院慰問,越快越好!立刻就去醫院慰問嗎?同誌們興奮的紛紛問道。是不是馬上就去?不,明天去,因為我們還得準備一下。
苗隊長為什麼不回來?我們出發去前線工作的問題還得同師政治部商量一下,他停一會兒也就回來啦。
那麼我們準備些什麼呢?別急,田文烈掏出手絹來擦了一下腦門,回答說,我們現在就開個會討論一下,苗隊長讓我們不要等他。
同誌們嗡了一聲,開始向住宅移動。有人快活的呼叫著,有人繼續向田文烈詢問著,有人互相的談論著。小光明拉著葉映暉的手小聲問道:
大姐,老毛子是哪國人呀?葉映暉望著他笑著問道在咱們北邊有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這個國家你知道嗎?我知道!我知道!小光明叫著。但隨即又問道為什麼問他們叫老毛子?貞子忽然插進來說因為他們臉上有毛,是吧?格格格格……葉映暉迸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來。她說道明天見了那個駕駛員可別叫他老毛子,知道嗎?兩個小鬼!格格格格有同誌忽然高聲的唱起來從蘇聯翻譯過來的《青年航空員》,於是大家都跟著唱起來。他們把這個輕快而雄壯的歌子繼續高唱著走進屋子,直到田文烈叫著開會時還不肯停止。
開會決定發動附近的幾個工作團體和民眾組織,在明天上午十點鍾到醫院去向這位外國弟兄作聯合慰問,並決定立刻分頭去奔走聯絡,好趕在明天九點鍾以前都到鎮上軍民合作站門前會齊。小宋負責去通知朝鮮義勇隊,並順便送貞子回去。大家又決定由葉映暉幫助小光明發動附近的村中兒童,明天下午兩點鍾,由小光明自己率領著前去慰問。會開得很快,等苗華趁著黃昏前趕回來時,大家的接洽聯絡工作已經進行得差不多了。
這天夜裏,同誌們因為分別進行明天的慰問工作和幾天後就要開赴前線的種種準備,一直忙碌到深夜方睡。像孩子們在和平年景逢到舊曆的除夕一樣,小光明也興奮得不肯睡覺。葉映暉怕他熬夜熬久了第二天不能起早,強把他按倒床上,脫去他的衣服,用被子把他蓋起來。在小光明的胖胖的臉蛋上輕輕的打了一下,她用柔和的,埋怨的口氣說道:
淘氣精,快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哩!過了一會兒,當葉映暉認為小光明已經睡熟的時候,他卻忽然從枕頭上抬起頭來閃著圓滴溜溜的大眼睛,小聲問:大姐,明天俺們都帶些什麼禮物呀?葉映暈駭了一跳,回過頭來看著他,帶著不高興的神氣說:
嗨,怎麼還沒睡?真是!你告我說,小孩子要求道,都帶些什麼禮物呀?快睡吧,明早晨咱們再討論。
我不,小孩子固執的搖搖頭,我要你告我說!剛才不是已經同你說過麼?你不曉得他說,我想帶一點特別禮物呢。
什麼特別禮物?葉映暉好奇的問道。
小光明的嘴唇動了動,忽然改變計劃,鬼祟的笑著說:
我已經決定了,明兒再告你說!好的,那麼別再說話,快好好睡吧,小滑頭!小孩子的頭從新放在枕頭上,合住眼皮,快活的偷偷的抿嘴笑著,臉上的酒窩淺淺的陷了下去。但過了十幾分鍾,葉映暉發現他仍然在睜著眼睛。她裝做生氣的樣子把小嘴撅了撅:
你為什麼還在睜著眼睛呀?我在想呢。小孩子靜靜的回答說。
想什麼?我想……小孩子羞澀的不肯說出來。
別胡想,睡吧小鬼,已經半夜了!我想明天到醫院裏怎麼說,小孩子終於把他的心思說了出來,明天我要對那個駕駛員說話呢。
葉映暉肚子裏笑了起來。她柔聲的問道:
你想明天對駕駛員說些什麼話?我……小光明把頭縮進被窩裏我不告你說/告訴我好孩子,不說。小光明在被窩邊說。
說說吧,葉映暉撫摩著他的頭頂,說的不好我就教給你小光明沒做聲,心裏邊動搖起來。
你小心點,明天說的不好可要丟人呀!不讓你管!小光明在被窩裏賭氣說。
不讓我管?好吧,俺就不高興管,你可曉得你明天是對一位國際朋友說話呀。哼,說的不好連全中國兒童的臉都丟了!葉映暉裝做真不願繼續打聽的神氣,離開床鋪,回到桌子邊坐下去看起書來。這一來,小光明反而忍耐不住了。他從被窩裏把頭伸出來,小聲的:你來!葉映暉心裏在笑著,但神氣卻裝做很淡漠,輕輕的把頭搖一搖我不高興聽了。
小光明急得抬起頭來要求道:來呀!好吧。葉映暉淡漠的走到床邊,真不高興聽,快說吧!小光明你再來近一點!葉映暉把頭湊近他:你說吧,我聽見的。
小光明還太遠,再來近一點!葉映暉真是!這還不近麼?那我不說了!好,好……真淘氣!葉映暉立刻把身子俯下去,側著耳朵,等待著小光明快點說出來要說的話。小光明欠起身子,用赤裸裸的小胳膊攀住了她的脖子,對著她的耳朵微喘著,像是報告一件極端秘密的消息似的悄悄說道:
明天見了那個駕駛員,我就說:我們代表前,前,前線上,嗯,前線上的中國兒童來向你慰問。——這樣說法好不好?噗嗤一聲,葉映暉忍不住小聲的格格的笑了起來。
很好,她說,就這樣說吧。
我還要演講麼?你說要不要演講?我不會演講。小光明低聲說,又躺了下去。
應該演講的,少講幾句吧。
那你得教給我。
我不會,你自己想想吧。
不,你教我!好的,明天咱兩個再商量吧。
不,你現在就教我!嗨,為什麼這樣急?我睡不著。
別太興奮了,葉映暉小聲的哄著說,現在快半夜啦,好好睡吧,明天還要起早呢!第二天老鴰剛剛叫,小光明就一咕嚕從床上坐起來,推一推葉映暉:
大姐,天已經明了吧!葉映暉困倦的強睜開矇曨睡眼,望一下剛剛發白的窗子,隨即又合上眼皮,翻轉身子,不高興的說:
早著哩,再躺下睡一會兒吧!老鴰都已經叫了呢!小光明怯怯的重複說,皺著眉頭。等—等!小光明哭喪著臉子,小嘴撅起來,不敢做聲了。
看窗子逐漸的亮起來,屋裏的一切東西都看得清楚了,小光明又拉一拉葉映暉的鬅鬆的小辮子:
起來吧,大姐!不要拉,讓我起來,讓我起來……
葉映暉並沒有馬上起來,也沒有睜開眼皮,喃喃的說過後又呼呼的扯著平靜的,輕微的,睡意深濃的呼吸了。小光明膽大起來,想出來一個很好的計策,馬上很鬼祟的穿好衣服,從口袋裏摸出一張小紙片,搓成一根短而柔軟的紙擒子,偷偷的插進葉映暉的鼻孔裏攪了一攪。葉映暉的小鼻子抽了幾抽,沒有醒來。小光明高興的咧著小嘴,又偷偷的把紙撚子插進去向深處攪著。鼻子劇烈的抽動幾下,葉映暉猛的嗬嗤一聲打一個大噴嚏,完全醒了。她伸手去抓捕小光明,但小孩子卻早有準備,連滾帶爬的從她的腿上越過,跳下床去,快活的笑著逃開了。跟著,起床的哨子也響了。
小鬼!葉映暉一邊披衣服,一邊罵道:你等著,我要打爛你的屁股哩!但葉映暉起床後就把剛才的誓言忘掉了。這天上午,苗華帶著同誌們往醫院去慰勞那位國際朋友,葉映暉幫小光明先把本村的許多小孩找了來,把要做的事情向他們解釋明白。孩子們聽了後就歡天喜地的,跳躍著,呼叫著,從小光明和葉映暉的麵前散開了。他們又匆忙的到左邊村子,到右邊村子,到前村,到後村,把住在附近的,熟識的,許許多多的孩子都找到,都照樣的吩咐了。動員小孩子是最容易的,所以很快的就把準備工作完成了。
二十一正午的時候,同誌們從醫院裏回來了。大家一麵吃著午飯,一麵津津有味的談論著關於那位外國航空員給他們的種種印象,關於轟炸漢口的詳細情形,還有關於出發漢水以東到最前線工作的事情。但人們都沒有注意到小宋沒有吃飯。到吃過飯以後才有人把小宋想起來,到寢室裏找了找沒有找到,也就不找了。因為苗華昨天在軍部決定兩天後就要向前線開拔,大家一放飯碗就分頭忙起來,誰也沒工夫問別的事情。小光明急著召集小孩子,拉著葉映暉到打麥場上,把哨子吹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孩子們成群結隊的,歡天喜地的,從本村,從鄰村,有的聽見哨子,有的沒有聽見陸陸續續的跑了來,和趕廟會的興頭一樣。
集合到的孩子一共有一百多個,大部分都是男的,頂小的不到五歲。因為人數太多,葉映暉就把一些歲數太小的,生疥瘡的,害眼病的,比較肮髒的,沒有學過唱歌的,都剔了下來,隻選出二十個小孩子跟小光明前往醫院。落選的孩子們帶著難過的,羞慚的神色互相望著,又乞憐的望著葉映暉不肯從她的麵前散開。等小光明們帶著從田野中采來的一束鮮花,一包他在前方搜集的小戰利品(就是他昨晚上所想的特別禮物)走了以後,葉映暉才回過身來,費了半個鍾頭,費了很多唇舌,才把餘下的孩子哄散,像散去一群嘁嘁喳喳亂叫的山雀。其中有幾個膽大的孩子又偷偷向小光明的隊伍追上去,有幾個本村的小孩子圍繞著葉映暉要她教唱歌。葉映暉同圍繞在身邊的孩子們親切的談著,笑著,問了他們許多瑣碎問題,但沒有教他們唱歌子,小宋站在村子邊把她喚走了。
葉映暉走到小宋麵前,看見他的眼睛哭得紅紅的,吃了一驚,問道:
你剛才到哪裏去了?為什麼不吃午飯?我父親死了……小宋哽咽說,又滾出一串眼淚。
什麼!你父親什麼時候死的?你接到家信麼?接,接,接到母親來信……
小宋靠到一株樹上,哭得說不下去,用兩隻手不停的擦著眼淚。葉映暉歎了口氣,把自己的小手巾遞給他,想不起拿什麼話安慰這一個傷心的孩子,隻好默默向草地上坐了下去。停一停,她小聲說道:
你父親是什麼時候死的?小宋靠著樹坐下來,抽咽著說他前年從家中逃走以後父親就憂愁病了,兩個月以前死的,可是母親一直瞞著他到現在才來信說明。—提到他的母親,小宋哭得更痛,忍不住嗚嗚咽咽的放出聲來。
唉,別哭了!葉映暉很難過的說哭有什麼用處,還能把死人哭得活麼?關於小宋的家庭情形,她曾經聽他談過。他的家住在鍾祥城外,離城有十裏左右。前年冬天當敵人逼近鍾祥時候,小宋從家鄉逃出來,參加了這個政工隊。他家裏人口很少,隻有雙親和一個十歲的妹妹,等小宋停止了嗚咽的時候,葉映暉繼續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小宋歎了口氣我打算把妹妹接出來。
接出來怎麼辦?我請你替我想個辦法。小宋滾出來眼淚說,請你同苗隊長談一談,最好能讓她跟我一道。
隊上現在經費不充足,葉映暉覺得困難的皺了皺眉頭,連小光明也是隻津貼夥食,零用錢由陳團長私人供給。
兩個人都低下頭去,沉默了片刻。
我想還是得想辦法接出來小宋帶著堅決的口氣說,留在家裏不出來,會把她的一生都白白葬送。
在家裏不能夠讀書嗎?不行,奴化教育!據說有些小學教員很好的。
現在一則敵人統治加強了,二則好的小學教員不是參加了遊擊隊就是來後方了,好的小學校在縣城附近都不能存在了。尤其我們的保長非常之壞……
葉映暉忽然打斷他的話頭問道:你母親肯不肯讓你妹妹出來?她是一個明白人,我可以同她商量。
你自己回去一趟麼?我準備回家看看,把父親埋葬,把妹妹接出來/葉映暉擔心的望著他哭紅的眼睛:回去沒有危險嗎?不多住,大概不要緊。
你不是說保長很壞?他是我的本家,大概不會害我。
葉映暉的心上忽然不知為什麼感到沉重起來,低下頭去沉吟了片刻,問道:
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能讓我最近回去最好,請你跟隊長談談。
.好的,我馬上就跟他談去。
還有我妹妹的事情……好的。葉映暉又抬起頭來望著小宋你還沒有吃午飯,怎麼吃呢?我不吃,小宋搖搖頭,哽咽說。
走吧,回隊叫廚房炒一碗米飯。別難過!不吃東西怎麼行?你回去吧,我什麼也吃不下去。小宋忍不住又抽咽起來,我,我,我要在這裏坐坐……
葉映暉深深的歎了口氣,勸了半天沒有效果一個人低著頭,腳步遲緩的走回隊部。
她把小宋的事情告訴了苗華和別的同誌們,大家都覺得準他請假不是辦法,他回到家很可能發生危險。苗華和幾個同誌立刻跑到村邊去安慰小宋,把他從村邊拖了回來,又逼著要他吃飯。大家雖然對小宋的不幸十分同情,但畢竟他們都帶著濃厚的孩子氣,而且同他胡鬧慣了,因此他們一麵安慰小宋,一麵又同小宋開玩笑,逼得小宋又生氣,又忍不住帶著眼淚笑了起來。炒米飯在他的麵前已絳放涼了,他終於在同誌們的包圍中端起碗來,有點不好意思的把米飯吃了一半。苗華允許他把妹妹送進保育院中,但卻不許他請假回去,為的是恐怕他發生危險。小宋想了想,同意了苗華的主張,跑迸寢室裏,伏在公文箱子上,一麵流著眼淚,有時忍不住抽咽幾聲,一麵給母親寫一封長信,安慰母親,並勸母親派人把妹妹送來。信寫好之後,看見同誌們都在忙著,沒有人再注意到他,他便帶著信偷偷的往鎮上走去。
當小宋為著妹妹的問題向母親寫信時候,小光明正在醫院中慰問那一位替中國打仗的國際朋友。三點鍾的時候,小光明帶領著孩子們從醫院回來了。他是那樣的快活而興奮,不等隊伍解散就蹦跳著跑進屋去,撲到大姐葉映暉的麵前,一麵喘著氣,一麵報告他在醫院裏的慰問經過。留在麥場上的一群孩子們等了很久等不著小光明出來,一珙而散,唱著,叫著,互相的追打著,陸續的回家了。
隊上的同誌們都圍繞著小光明,聽他報告,聽到有趣時就有人發出來呼聲和笑聲。因同誌們不斷的截斷他向他發問,呼叫,大笑,致使小光明的報告十分零亂,不能把經過的情形有係統的從頭到尾聯成一片。但就這零零碎碎的簡單報告,同誌們也覺得很滿足了,有人把他抱起來舉到頭頂,髙聲叫著我們的小光明萬歲!這叫聲還沒落地,大家就跟著狂歡的呼叫一陣。田文烈為要趕快寫一篇通訊稿子寄到報館去,他把小光明拉到寢室裏,不讓別人打攪他們的談話。他和小光明並著膀兒坐在地鋪(用稻草在地上鋪的床鋪)上,膝頭上攤開一個筆記本子,一隻手握著鉛筆,開始問道:
你到醫院裏怎麼講呀?我說,我們代表前線上的無數中國兒童來向先生致敬,並且慰問。朝鮮義勇隊的金隊長替我們翻譯給他,他笑了,他把我抱了起來放在他的床上。
你沒有演講嗎?沒有。小光明笑著,看見他剛才說的那句話被田文烈記到小本子上,有點害羞的臉紅起來:你把我的話寫下來做什麼呀?你說得好,我要寫下來登報哩。你為什麼不演講?那個老毛子抱著我,不讓我演講。
他說什麼話了?他哭了。
什麼!他哭了?不是哭,小光明立即修正了自己的話,我是說他眼睛裏淚汪汪的。
嗬!沒有哭吧?沒有。他看著俺們笑著。
他說什麼話了?他說一句中國話。
怎麼說?他看著俺,用指頭敲著手槍說:咱們,一同,打倒法西斯!說了以後就用手在每個孩子的頭頂都摸了摸,分給俺們蛋糕跟餅幹吃,還……
等一等,等一等。田文烈一麵在小本子上寫著一麵說:你再學一遍他怎麼說,再學一遍。
小光明摹仿著一種生硬的,不相連貫的,發音重濁而微顫的口吻,把駕駛員的話又重述一遍。田文烈滿足的小聲叫著:好,好,等一等,等一等。
把鉛筆尖按在紙上,田文烈仰起頭來,眼光在屋梁上滴溜溜的轉動著,思索著怎樣來描寫駕駛員說這句話時的聲調和表情。從他的眼前浮出來那位國際朋友的影子,那是他上午在醫院中看見過的,一個剛刮過連腮胡子的,藍眼睛的,臉孔發紅的俄國青年;體格像一隻小熊一樣的魁梧而健康,不住的向慰問者誠懇的,謙和的,深深感動的點著頭,笑著,想表示他心中的意思卻又表示不出來,因此急得不斷的向他的臨時翻譯(朝鮮義勇隊的金隊長)望著。而正當田文烈在心中回想著這個俄國青年的印象時候,小光明也暫時沉默了,回想著那個駕飛機的外國人物怎麼的含著眼淚向他笑著,用多毛的粗壯的胳膊和大手把他抱到白床上,並且怎樣的把床頭的蛋糕和餅幹散給他們,而那個俄國人為要免除孩子們的膽怯拘束,他自己首先拿起來一塊蛋糕填進嘴裏,像一個孩子似的向他們笑著大嚼起來。想到這裏,小光明喉嚨裏嗝鬥一聲笑出聲來,趕忙聳一下肩頭,把眼光移到田文烈的帶笑的臉孔上。田文烈沒有看他,在小本子上迅速的記下來,他將來要使用的一句話:
他誠懇,坦白,樸素,而且熱情。
寫完之後,田文烈又扭轉頭來望著小孩子問道他怎麼收下你們的慰勞禮物?他說謝謝,謝謝。小光明學著外國人學中國話的聲調說,謝謝你們。他把那一束花子接過去交給看護,給他插在一隻瓶子裏……
嗬!就這樣嗎?他沒有說別的嗎?他同金隊長說了幾句外國話,金隊長告訴俺們說:他說他很感謝你們,同時也覺得很慚愧,以後一定要多打下來幾架曰本飛機報答中國朋友的熱情。金隊長翻譯完以後又同他說起外國話來。田先生,你懂得外國話嗎?我不懂。田文烈笑了笑他還說什麼了?金隊長說:他說傷兵們生活太苦,上午同誌們送他的老母雞他轉送給傷兵們拿去吃了。那個俄國人好像懂得金隊長的翻譯,他快活的對俺們點著頭,笑著。
嗬,他轉給傷兵了!田文烈感動的小聲叫一句。又問:你的那些小戰利品呢?小光明聽田文烈提到他的特別禮物,快活得兩個臉蛋兒發紅,眼睛裏充滿光輝,不住的晃動著小身子,吃吃的報告著那個俄國人看著那些小禮物高興得嗚啦嗚啦的亂叫,又把他(小光明)抱起來舉得很高,說了一大串聽不懂的俄國話。
後來金隊長告訴我說,他隻要那一個武運長久旗,其餘的都要寄回國去,轉贈給蘇聯的兒童們。田先生小光明忽然帶著懷疑的口吻大聲問:那個老毛子說他們蘇聯的兒童都很關心中國抗戰,真的嗎?真的,田文烈肯定的點一下頭說,他以後又說了什麼?他說蘇聯的兒童都生活得十分幸福,希望中國的兒童將來也能夠跟蘇聯的兒童一樣幸福。
還說什麼?中國把法西斯打倒以後,他說,建設成一個自由和平的新國家,那時候中國的兒童就幸福了。
還有呢?他請金隊長把我的名字和通信處寫在他的小本上,說是以後要給我寫信呢。
以後你們又說了些什麼話?後來……小光明沉吟了一下忽然問道他用俄國字寫信麼?當然用俄國字。你們以後又談些什麼?小光明不回答他的話,小聲說:他會用日本字寫信才好呢為什麼要他用日文寫信?我不懂俄國話。小孩子帶一點憂愁的回答說。
可是你也不懂日本話嗬!貞子懂的,她會讀給我聽。
哈哈哈哈……不害羞,又是貞子!哈哈哈哈……
小光明的臉孔通紅起來,撲到田文烈的身上打著,鬧著,想禁止他的不是好意的大笑,但卻沒有結果;田文烈看見他發急的樣子,越發笑得凶了。小光明正在不知道應如何是好的當兒,忽聽葉映暉在院子裏叫他小光明,快跟我一道去,看吳奶奶去!他趕快從田文烈的身邊跳起來,喘著氣逃出屋去。
小光明!小光明!田文烈大聲叫著,快回來!我還要問你……
不理你!不理你!小孩子在院裏回答說。
第二天下午,關於出發最前線的準備大致就緒,決定在明天大清早就要動身。在人們的心理上,不管是同誌們還是老百姓在這天下午都顯然起著很大的波動了。
老百姓們都以惜別的眼光望著那些從麵前走過的,顯得匆忙而興奮的男女青年,找機會同他們搭腔說話,問他們要開到什麼地方,是否還轉回來,並說些不願意他們開走的話。時常有婦女們和老人們站在隊部的大門外,探頭探腦的向院裏看一眼,然後回到那些聚在一起的人堆中,報告著大家無人不知的消息:嗨,都在忙著哩,說是明天一清早就要開走了!人們誰也不理會這種報告,談話總是集中在談這個隊上的人們是怎樣的規矩,和氣,愛護百姓,擔心他們開走後會換一些生疏的軍隊來駐。當知道這個隊要留下一個同誌留守,繼續做民眾教育工作,而兩個月後全隊還要開回來的消息以後,全村的老百姓們,特別是那些上夜校的農人們,上識字班的婦女們,做小生意的人們,曾經對別的駐軍感到頭痛的人們,都稍微的安下心來。然而對於這個隊的突然開走,仍好像有一個好鄰人或者朋友將有遠行似的,心上充滿著悵惘的情味,並且深深為這變化而莫明其妙的激動起來。
保長親自提著一根長杆煙袋,向各家通知晚飯以後都到隊部門前的大場上開會,說這是隊長的吩咐,一定得早點到會。隊長說啦,保長解釋說,隊伍明天就要開拔,今晚大家在一道快活快活,隊上的同誌們唱歌子,講笑話,還要唱洋戲哩。這通知使全村人們很是興奮,大家都帶著新鮮的趣味,孩子似的微笑,把這個消息到處傳播著,傳播到左右鄰村。女人們不等太陽落山就早早的把飯做好;在地裏做活的人們也不等太陽落山就扛著鋤頭,牽著耕牛,早早的轉回家來。人和人在村裏相見時本來是不需說話的,然而這天黃昏前卻都覺得他心裏有話要說,而且連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碰見人就要笑著打招呼。不過實際上,要說的話十分簡單,幾乎是隻有一句嗬,吃過晚飯要開會呐。回答這句話也往往隻是更其簡單的重複幾個字:開會嘛,嘻嘻!如果人們見麵時不提開會,或提過開會後還覺得有話要說,那一定是帶著惋惜的口氣說道:呃,他們明天要開走啦。就這樣,人們用他們祖先傳下來的最單純而質樸的方式,表達和傳遞著他們的混合著悵惘與興奮的感情,大家互相了解,並深深的具有同感。老婆婆叮囑她兒子:丟下碗兒別往街上去,有事情明兒辦說是要唱洋戲哩!年輕的小媳婦怯怯的向她的丈夫或公公打聽著:洋戲是啥樣子?自認為見過大世麵的丈夫或公公總是驕傲的用鼻子哼一下:一個小箱子,裏麵有電氣,有一個喇叭頭子,啥戲都會唱。假若被詢問的丈夫或公公不曾在鎮上或城裏見過洋戲,他們也仍然裝做經多見廣的神氣,驕傲而淡漠的回答說:你看見以後就曉得了。一吃過晚飯,大人們和孩子們都向隊部前邊的打麥場上走去,女人們有些連鍋碗也顧不得洗涮,把碗,碟,筷子,往鍋中一放,倒進一瓢水,匆匆的鎖上大門,匆匆的趕往打麥場。
從鄰村陸續的趕來了不少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廣場上越發的熱鬧起來:一方麵,政工隊的幾個同誌們在忙碌的布置著會場,搬來了一張桌子點上燈籠,放好話匣子,然後讓全體同誌們有秩序的走人會場,在桌子後邊席地坐下;一方麵,那些從鄰村來的客人們同本村的人們用小聲寒暄著,閑談著,互相的讓著煙袋,這兒那兒,響著火鐮的敲擊聲,閃著發自火石上的,紙煤上的,煙鍋上的赤色的火星子;而除此之外,另一方麵,本村的女人們為著盡地主之誼招待那些從鄰村來的客人們,又趕忙的,紛紛的,跑回家裏搬來了長発子,短凳子,小椅子,草墩子,而那些客人們推推辭辭的,客客氣氣的,講了不少話。在充滿著快活的(悵惘的情緒已經沒有了)紛亂中,苗華站到桌子旁邊,將燈籠移到桌子的另一邊,拍兩下手掌,場子上的人聲靜下來了。
這是一個溫暖的,寧靜的,月色朦朧的晚春之夜,樹林間有一種宛轉悅耳的鳥聲叫著。苗華微笑著,稍微的偏著頭,等待著人們肅靜,看樣子好像是在欣賞著林間的鳥聲。等女人們不再互相的小聲絮語,孩子們不再來回跑動,老頭子們不再咯咯的吐痰和嘣嘣的磕煙鍋子時候,他迅速的用一雙閃閃的大眼睛向全場掃了一圈,開始用不太高的親切的聲調說道:今天請大家在一塊兒快活快活,因為明天我們的隊就要暫時離開此地到前線上工作了。他演講下去,說他們的隊在這兒做的工作太少,打擾人的地方很多,因此他心裏很覺慚愧。他很感謝大家(指老百姓)對他們的愛護和幫助,很留戀這個地方,大概兩個月後還可以轉回來同大家住在一道。他的話很有感情,有滋味,不像一般官長們對民眾講話的枯燥無味。他提到再有一個月就可以吃豌豆角子,但可惜趕不回來了,請他們(農人們)在煮好豌豆角子,盛在黑瓦碗裏,聞著那種香味,用手抓著吃的時候,千萬別把他們(同誌們)忘在腦後。他們一定要趕回來吃新麥麵饃饃,還要吃包穀穗子。這些話從他的嘴裏說出來是那麼的家常而且有趣,引得農人們都咧開來嘴唇笑了。雖然他的話裏邊多少還帶有南方口音,比如將王和黃不能分清,但大體上他這一年來對於普通話已學得不錯,老百姓聽他的話並不吃力。有些老頭子帶著隱約的微笑,朦曨的眼神,張著嘴,仰著臉,靜靜的望著他,聽著他,他們的煙鍋裏的火星在被遺忘中慢慢的熄滅了,同時一股口水從他們的牙齒殘缺的嘴巴裏毫無聲息的流出來,牽出柔軟而透明的長絲子掛在下唇上或掛在有花白短胡子的下巴尖上,搖拽著,搖拽著,最後就滴落在他們的懷裏或腿上。他們直到苗華的演講結束,才恢複活動,首先是輕輕的點著腦袋,然後輕輕的咳嗽著,晃動著身子,摸索著火鐮和紙煤。苗華靜靜的笑著,望著大家,等待著有人站起來說幾句話。
我們大家都不要客氣苗華望著坐在麵前的保長懇求說請保長說幾句好不好?會場中嗡了一聲,大家都動起來,眼光集中在保長身上,有許多聲音催促著:保長說!保長說!保長不自然的笑著,縮著脖子,臉孔窘得通紅。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地主,曾經讀過兩年私塾,從來沒有在人場中作過演講。但憑著他在城裏受訓時所得的新知識,他曉得這時候非有人站起來說話不可。應該有誰起來致答詞。他想著,不覺鼻尖上冒出來一層汗珠子。忽然他發現了可以代替他的人,那人坐在一個角落裏,安閑的吸著長煙袋,望著他笑著,一隻獨眼有趣的連連眨著。保長立刻向獨眼睛揮著手大聲懇求說:
營長,營長,你站起來說幾句,說幾句!他想起來那個新名詞,又補充說:你代表大家致答詞!獨眼睛約摸有四十多歲,也是一個小地主。因為北伐前曾在地方團隊裏幹過一年營長,直到如今人們還恭敬的稱呼著他的官銜,並稱他的孩子們(大的在鎮上做生意,小的在城裏上學)為少爺,問他的那位平庸得和鄉下農家女並沒有分別的黃臉老妻喊太太,問他的小老婆(十幾年前原是一個土匪的女人,被他俘獲)喊二太太。他是這一帶有聲望的鄉下紳士,老百姓有事情往往要找他解決,他的社會地位遠在年輕的保長之上。因為他在老百姓眼中有崇高地位,所以一經保長提出來,大家就立刻同意,紛紛叫著營長!營長!營長說!獨眼的營長紅著寬闊的四方臉,頭左右的扭動著,吃吃的拒絕著我娘,我不會說,都別讓我紅著臉子出醜……他確實是同保長一樣,雖然在鄉下老百姓麵前說一不二,哼一哼鼻子跟打雷一樣,但從來不曾在像今天這樣的場合演講過。平常他見了縣政府派來的委員或區公署派來的區員都會心慌得不知道怎樣答話,如今這種出乎意料的提議直弄得他狼狽萬分,幾乎要站起來從會場中逃走。
然而逃走是不可能的,而且那樣一來就會喪失了他的紳士體統。在狼狠中他也意識到他是民眾的領袖,該大大方方的站起來走到桌子那邊,代表民眾說幾句話,不過同時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非常畏怯,心慌得連一句話也想不起來。正在萬分窘急當中,他發現有人用力的拉他起來,並且像命令又像懇求的催促他起來,營長。起來,營長。你老非站起來說話不可。他像喝醉酒的人一樣,朦朧的認出來是保長跑來拉他,他一麵努力的甩脫著保長的手,一麵吃吃的推辭說我不行嗬,不行嗬……正在這當兒,他忽然聽見苗隊長又像對他,又像對老百姓,大聲說道:歡迎營長講話!話聲剛落地,熱烈的掌聲從同誌們中間響了。老百姓中間也有人跟著鼓掌,但笑聲和叫聲卻遠比掌聲熱烈,因為他們是不習慣鼓掌的,正像保長和營長不習慣演講差不多。獨眼營長覺得再推辭也是無效,隻好硬著頭皮子踉娘臉跑的走到桌子旁邊,站在苗華讓給他的那個地方。
他的一隻手提著長杆子煙袋,一隻手按在桌子角上,手和腿都在顫抖,腮巴和嘴唇在痙攣,用充血的獨眼睛向旁邊同誌們那兒看一眼,又把麵前坐的老百姓們望了一圈,他看見了無數的臉孔,無數的眼睛,無數的張著的而且笑著的嘴,然而,不能認清楚一個人。掌聲第二次在他的前後左右響起來,他一急鼻尖上驀的出汗了。有一句話從他的腦海裏一閃而過,也虧了是他,於是就大聲的說了出來:
今天……晚上……開……這個會停停,他的獨眼睛眨了眨,又吃力的繼續下去,聽說……老鄉們……要……開往前線……
他很想說出來老鄉們住在這兒同老百姓感情十分好,老百姓得了很多好處,大家都不願老鄉們走掉,諸如此類的話,但是卻找不出適當的字眼兒。他停斷了一兩分鍾,耳朵裏轟轟響著,渾身出著大汗,在無法繼續時候,他後悔起來自己沒堅決的拒絕保長的請求了。那些在周圍對著他微笑的臉孔,眼睛和嘴巴,逼得他急上加急,什麼也想不起來。最後,抬起來按在桌上的那隻手擦一把發熱的臉孔,他望著坐在他麵前地上的保長埋怨道:我娘,我說我不行吧,你一定要拖我出來。看看,他甩著兩隻手,說鬼孫,當眾出醜!一說完,他立刻轉過身子向苗隊長點點頭,逃往他原來坐的角落去了。
會場裏跟著發出來一陣掌聲和笑聲,混和著快活的說話聲,火鐮的敲擊聲,老頭子們的咳嗽聲,吐痰聲,結婚不久的小媳婦們手腕上帶的雙鐲子的相碰聲。然而這一切聲音都好像和營長無幹似的,他坐在自己的小椅上,從新用手掌擦一把發熱的臉孔,感到自由和舒服了。人們在笑著他也笑著,一麵裝煙一麵喃喃的小聲說:
咱就說咱演講不成,你們不信。看看,一上去就關公長癭包,臉紅脖子粗。
他借別人的紙煤點著煙鍋子,吧噠吧噠的吸幾口,又笑著補充說:
我娘,驢頭不叫驢頭,叫做長臉。
晚會的節目在歡樂的空氣中進行著,同誌們供獻了四部合唱,二部合唱,獨唱,口琴獨奏,二胡獨奏,還有人講了笑話,小光明也獨唱了一隻歌子。苗華知道老百姓都希望聽洋戲,卻故意不讓同誌們將話匣子打開,他要求他們(老百姓)在聽洋戲前也供獻一個節目。老百姓們紛紛的商量一陣,決定叫賣唱人杜長腿老頭子和他的孫女兒彈著三弦唱一段曲兒。杜長腿推脫不掉,就派他的十三歲的跛腳的孫女兒回家去取他的三弦。在杜長腿的三弦還沒有取來的時候,有一位在夜校讀書的青年農民,用尖尖的女人聲音唱了幾句詼諧的古樸秧歌,掙得不少的掌聲和笑聲。
唱的好,有人諷剌的笑著說,帶著路費幹糧走到天邊兒都餓不著。
隻要有錢,進飯鋪子還不會挨打哩。
吃過飯就走,喝秧歌的青年農民自己也加添說,自己還不必支手洗碗。哈,哈哈……
哈哈哈……周圍的人們都笑起來。
別打趣,有誰製止著眾人的笑聲說,還是等著聽長腿大爺吧。
杜長腿老頭子坐在會場中間的地上沉思著,雖然網滿了深深皺紋的,永遠帶著風塵顏色的臉孔上,仿佛是掛著微笑,但心裏卻蘊藏著海似的憂鬱。他沒有說話,沒有動作,好像是睡熟了一樣。當人們正在快活地說著笑著的時候,他聽見了那熟悉的奔跑的腳步聲遠遠而來,於是他自言自語地喃喃說道:
三弦來了。
老頭子接住樂器,用指甲卜棱卜棱的撥幾下,定好弦子,然後抬起頭來向人們問道:
唱一個什麼曲兒呀?唱你自己編的!保長叫道,長腿大爺,唱你自己編的!嘻嘻,自己編的……老頭子笑著說,那些打仗的曲兒你們都聽過,唱一個別的吧。
你老隨便唱。人們叫著。
老頭子和他的跛腳的孫女兒小聲的商量著什麼。這當兒,有一個女人在會場的角落裏低聲的對鄰村來的客人們說道:
怪好一個老頭子就是命苦,一家人都早早死完了,家產也光了。這女兒是在雪地上拾來的,拾來的時候剛剛幾個月,可憐凍壞了一隻腳。現在她拉著老頭子到各處賣唱。臉長得倒是滿秀致的……
這話還沒說完,三弦已經開始了彈奏。合著弦聲,老頭子用半啞時悲哀的調子唱了起來,唱他年輕時候是怎樣能幹,怎樣有前程,後來又怎樣遭兵災,匪災,旱災,水災,終於有一年傷寒流行,一家人完全死盡,他病了幾個月,沒有死,但病好又害了一次眼疾,雙眼瞎了。他唱著他從此後家產淨光,學會了彈三弦又學會唱曲兒,一年四季在各地賣唱糊口。唱到衰老,多病,時常受凍受餓,看不見一線光明,他的聲音打顫,帶著哽咽,流著眼淚,全場人都感動得透不過氣來,不發出一點聲息。忽然,調子一變,老頭子和跛腳女孩子一替一聲的唱得極其纏綿,歌聲緊牽著人們的心忽起忽落,忽而明朗,忽而憂鬱。
忽然嘣的一聲,弦斷了,歌聲也跟著停了。賣唱老頭子摸摸斷弦,又把弦柱子轉了轉,歎息了一聲說道:算了吧,不能夠再唱了!不行,不行,人們叫著,接起來再唱!弦子短,接不起來,老頭子解釋說。
叫望兒(孫女兒的名字)回家去取一根來!家裏也完了。老頭子抱歉的笑著說,明兒再補唱吧。好,好,唱洋戲!唱洋戲!獨眼營長大聲的叫著,把眾人的叫聲壓了下去。為要恢複原來的快活空氣,苗華把話匣子趕快打開了。小孩子們都從人堆縫中跑出來,擁擠在桌子前邊,瞪著眼睛研究著一件會唱的奇怪東西。那些第一次看見和聽見這件東西的大人們,不管是男的或女的,都十分驚異而且深感興趣的向話匣子伸著脖子,極其天真的咧著嘴沒有聲音的笑著。女人中有一個用很小的聲音咕噥說:
恐怕是有人躲在那個小箱子後邊唱哩。
瞎說!立刻有另一個聲音笑著說,你真是鄉下老土,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活豬滿街跑!那你說小箱子怎麼會唱哇?怎麼會唱?……裏邊裝有機器呀。
停一停,那個被稱為老土的女人望著話匣子歎口氣說:洋鬼子真是能!所有的片子都唱過以後,跟著就散會了,月芽子也已經落在樹杪了。
二十三早晨,太陽還沒有出山,幾點稀疏的小星在天上閃爍,天空像一塊無邊的晶瑩碧玉。東方,越過漢水,又越過遼闊的原野,在非常遠的淡墨色的山頭上,天空首先顯出來魚肚白色,隨即發黃,跟著又變成了橘子顏色。這一片橘子的顏色慢慢的擴大,變濃,照得別處的天色(原像碧玉一樣藍)慢慢的淡下去,而那些閃爍的小星也像小姑娘的眼睛似的,羞怯的,調皮的,眨呀眨的,眨著眨著就躲起來了。……
風絲中帶著一點兒涼意,使原野上的大氣越發的顯得清新。烏鴉已經向田野飛去,山八哥和黃鸝在村邊的樹林間發出來極其清脆的,婉轉的,好聽的歌唱。在村子,在麥子和豌豆田裏,這兒那兒,有一種春來秋去的小鳥在叫著豌豆垛垛或割麥插禾,調子十分的單純和歡樂。被派作前站的兩個男同誌,在星星還在眨眼的時候就首先出發了。其餘的男女同誌,挑夫和勤務,都到隊部門外邊的麥場上集合排隊。因為有半年沒到過最前線去,大家在出發時特別的感到興奮,不住的唱著,笑著,說著,互相的推著,擠著,打著和踢著,像一群吃飽青草的小山羊一樣的活潑快活。隻有小宋因為前天接到母親寄來的家信,在今天仍然帶著一點兒憂傷神氣,要不然他一定比誰都叫得凶,鬧得凶,笑得凶的。
那些起早做活的農民們都用惜別的眼光望著他們,向他們說著道別的話。話是非$單純的,大致都一樣的,不是說:嗬,此刻就走嗎?便是說暗時候轉回來呀?或者,像囑咐又像歎息的叫著說:早點回來嗬!同誌們和農民們相處得久了,都能夠深深的懂得這些話的分量和骨頭。正如田文烈在一篇散文中所寫的,透過這種樸素單純的語句,透過農民們臉上的簡單表情,同誌們都能夠感覺出那種難以言語傳達的深厚情意。農民們帶著手中做活的家具,如像掘地的鑊頭,拾糞的籃子,以及木鍁和鋤頭之類,把同誌們一直送到村子外邊,還站在村邊望著,直到他們過去了沙河為止。
走上了栽植著芭茅的河堤,小宋故意的向小光明說道:
小光明,咱們可不能再看見貞子了。
不見才好呢小光明滑頭的回答說。他曉得朝鮮義勇隊明天也出發,將在最前線同他們一道工作。
你不想貞子嗎?我誰都不想!小光明板著麵孔說,但是卻忍不住向二裏外朝鮮義勇隊駐紮的村莊偷偷的望了一眼。
苗華想起來吳奶奶,走到葉映暉的旁邊問道:
怎麼樣,沒有向吳奶奶辭行吧?昨天下午去看過她,少女的臉上閃著微笑,帶著小光明一道去的。
嗬?你沒有向我請假呀?你叫我到街上買蠟紙,我就順便到吳奶奶那裏看看。
怪道我怎麼不曉得呢!苗華轉過頭去對田文烈說:你領導大家唱一個歌子吧?歌聲開始了,向廣漠的,充滿著春色的原野上散播開去。朝鮮義勇隊的同誌們正在上早操,聽見了這歌聲,都跑到村邊的高塚上,遠遠的向這邊揮著手,高聲叫著前線見!前線見!這邊的同誌們也同樣的揮著手,高聲回答著前線見!前線見!小宋把小光明從地上抱起來,讓他能夠望得清楚,於是小光明望見了貞子,貞子也望見了他,兩個小孩子同時把手舉起來,用尖嫩的聲音叫著:
前線見!前線見!當大家正在同朝鮮義勇隊遙遙道別時候,從東邊地平線上響起來一陣轟轟聲音,一會兒,一架塗著青天白日徽的飛機從海東岸飛過來,經過頭頂,平穩的向西方飛去。同誌們望著飛機熱烈的鼓掌起來,掏出來手巾揮著,並且大聲呼喊萬歲。那位駕駛員是否注意到下邊有一群青年在向他熱情的歡呼致敬,我們不得知道。但他一定知道凡他飛過的地方,無數的中國軍隊,中國民眾,都用感動得含滿熱淚的眼睛從下邊望著他的飛機,甚至希望能看見他的臉孔;他一定也不能忘掉了漢水戰地,在這兒他遇險,他被救,他被親切的招待和慰問。因為他知道這一切,他不能夠忘掉這地方,所以當他飛過鎮上空時他特別使機身微微傾斜,以便使街上擁擠著的人們都能夠望見他的笑著的臉孔,望見他在向他們作告別的點頭。
飛機遠去以後,在半裏外的高塚上,歌聲突然開始了。政工隊的同誌們毫不遲疑的,非常自然的,跟著也唱起來了。於是,原野上飄蕩著一片歌聲,即是由中國的青年們,朝鮮的青年們,日本的反戰弟兄們,所共同唱著的,十分整齊,諧和,激昂而雄壯的宏亮歌聲:
為了和平,自由,我們攜起手來,結為兄弟,打倒野蠻的法西斯蒂!太陽像一塊巨大的紅寶石一樣的燦爛美麗,充滿著生命活力,帶著希望的微笑,從遠方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她用柔和的紅光照射著明朗的天空,照射著油綠的原野,照射著這一群歡唱著的青年男女,向漢水的渡口走去,向前方走去……
現代出版社一九四九年四月出版(現代文藝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