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手指頭顫抖得過於厲害,不能夠繼續寫下去,她伏在日記本子上嗚咽起來。有幾行字被她滴下的眼淚浸濕,弄得筆畫模糊,幾乎不能辨認出來。
午飯沒有做。母親連一口東西也沒有吃下肚子,隻給小光明煮了四個雞蛋,又問房東老太婆要了半碗米飯。幸而吃下去奎寧丸以後,下午沒有再發冷發熱,使她向命運掙紮的勇氣增加了不少。但是她一直是愁眉不展的坐在床上,把小光明抱在懷裏,心中十分痛苦的胡思亂想著。有時候感到心口窩忽然間一陣酸疼,於是她靜靜的注視著孩子的眼睛,淚珠子成串的滾落下來。過了一會兒,她慢慢的拿起來孩子的小手放在她自己的眼睛下麵;孩子懂得了媽媽的意思,便用小手擦去了她的眼淚。媽媽的眼淚在起初總是越擦越多,直到孩子撇一撇嘴唇要開始哭泣時候,她才打個哽咽,自己動手把眼淚擦去,堅忍著不讓它再流出來。然而也往往仍不免有一兩滴餘淚突然一閃,滴落到孩子的臉上。
後來她心中寂寞而憂愁得不能忍耐,便帶著悲傷的口氣向孩子問道:
乖乖,我萬一死了你想不想我?媽媽說不會死。小光明十分難過的回答。
萬一死了呢?不死!不死!永遠不死!母親淒慘的笑了笑,把滾在小光明眼角裏的淚珠擦掉,繼續問道:
你想爸爸不想?爸爸還會回來麼?會。
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把鬼子打跑以後。
爸爸回來你快活不快活?快活。
可是爸爸要問到阿艱的,你怎麼回答他?我說,我說我不知道……
唉,傻孩子,你為什麼說不知道?小光明望一下母親的眼睛:我說,媽媽,我就說弟弟在活著!要是爸爸問弟弟在哪兒,怎麼辦呢?小光明想不出辦法來,突然把臉孔埋進媽媽懷裏,說道:
我不知道!母親用右手撫摩著孩子務頂,暗暗的落著眼淚。這樣沉默了一會兒以後,母親慢慢的抬起頭來,望著空中,哽咽的低聲說道:
紀宏!假若我們都能夠活到勝利以後,見麵時你會不會因為阿艱的死去而責備我呢?我知道你最愛阿艱,你會比我還傷心的!……
媽媽!小光明害怕的抬起頭來,你同誰說話呀?我同你爸爸說話,母親安靜的回答說,他在我們的旁邊站著。
小光明越發害怕的向周圍望了一眼,又轉過來注視著媽媽的眼睛:
媽媽!媽媽!別怕,媽媽柔和的小聲說,你看爸爸在對我們看哩!媽媽!媽媽!小光明摟抱著媽媽的脖子叫道,我怕,媽媽!媽媽歎息一聲,幽幽的說道昨晚上我正發熱的時候看見你爸爸坐在床邊,懷裏抱著弟弟,他們的身上全都是血。可是這樣的夢我做過不隻一次了。告訴我,你記得不記得阿艱身上的血呢??記得。孩子哽咽說。
我手上的血你記得不記得?記得。
還有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你記得嗎?那不是你的血。
那是阿艱的血沾到我臉上的,可也算是媽媽的血。你還記得你在小石橋上看見我鼻子上和嘴上的血,害怕得哭起來?記得。
唉!母親深深歎息一聲,隻要能夠永遠的記得就好了!於是她在孩子的鬢角上吻了一下,抱著孩子,淚眼模糊的凝望著小窗上閃閃的夕陽,久久的不再說話。在沉默中她忽而想到丈夫,忽而想到阿艱,忽而想到老陳,忽而想到過去又想到未來,心裏邊洶湧著悲痛的波濤,胸口陣陣的隱隱刺疼。但是當她從眼睛裏看出來孩子倦了,便立刻用臉頰緊貼著孩子的眼睛,用蒼白的右手在孩子的身上輕輕拍著,直到孩子安靜的睡熟為止。
小光明在母親懷裏睡熟不久,敵人的飛機群突然間轟轟的響著來了。房東老夫婦在窗子外向母親招呼一聲,喘著氣,哆嗦著,踉踉蹌蹌的跑出院子。母親把小光明從懷裏叫醒,放在地下,慌慌忙忙的把新近為孩子製備的冬天衣服和那個日記本子,還有幾封丈夫的舊信,一起包在一個包撳裏,然後左邊胳膊上掛著包揪,右手拉著孩子,從屋子裏走了出來。但剛剛走到大門下邊,炸彈已經落下來,像一個霹靂在耳邊爆炸開了。於是母親和孩子同時短促的慘叫一聲,倒在地上了。大門和牆壁,和苫在門頭上的舊稻草,一齊跟著倒下來,一團黑色的塵霧從地上衝了起來。
整個小市鎮在轟炸中顫栗著,毀滅著,烈焰騰騰的燃燒起來了……
九兩個鍾頭以後,夜幕沉沉的落下大地。負責掩護某集團軍撤退的陳劍心團長,經過三天三夜的苦戰之後,終於率領著傷亡過半的殘餘部隊衝出重圍,黃昏以後來到了小市鎮上。他把臨時團部設在那座駐紮過野戰醫院的,被轟炸得殘破不堪的大廟裏邊,決定在這兒稍作休息,因為全團官兵已經有幾天幾夜不曾睡眠,一天多不曾吃下去任何東西了。
陳團長強打精神坐在一張破席子上,睜著幹澀而發腫的眼睛察看地圖。旁邊有兩個傳令兵靠著牆坐在冷冰的磚地上,呼呼的扯著鼾聲。他的少校團附髙俠民,一位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一隻胳膊上纏著紗布,蹲在他的對麵,手裏邊端著蠟燭,望著地圖,身子支持不住的前後搖晃著,看樣子差不多要栽倒下去。陳團長用藍鉛筆在地圖上畫了幾個記號,抬起頭來向團附征詢意見:
據我想,花園車站可能已經被敵人占據,但是他們還來不及把平漢線封鎖起來。我們現在有兩條路可以通過平漢線:一條在花園南邊,一條在北邊,你覺得走哪條路比較安全?嗬,嗬,是,有兩條路可以通過平漢線……高團附像在短中篇、說夢中一般的喃喃說。
聽說敵人已經從武勝關和黃土關打進來,團長又望著地圖說道,現在前邊的情況十分混沌,走北邊這條路也可能碰上敵人的主力。
高團附忽然身子一抖,睜大了眼睛問道敵人的主力在什麼地方?因為我們已經同總部和師部失掉聯絡,對花園附近的情況判斷不明……
是的,情況不明。高團附放下賭燭,打了個哈欠說。
據你看,陳團長又抬起頭望著這位年輕人,有沒有碰上敵人主力的危險?管他媽的,碰上就衝吧!可是這幾天來我們的傷亡實在太重。
反正死剩掉一個人也得突圍。高團附又忍不住打個哈欠。到此刻他真正醒了,左邊眉毛上的舊傷疤動了幾動,眼光移到團長臉上隻有衝!突圍當然得突圍,寧死也不能做日本鬼子的俘虜。不過,陳團長極其疲倦的伸個懶腰我們的任務隻是掩護撤退。如今掩護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們得想辦法越過平漢線同主力彙合,不應該使全團官兵白白犧牲。所以如今問題不是在突圍不突圍,而是在怎樣突圍,在怎樣使官兵不至於白白犧牲。
是的,團長。高團附完全明白了團長的意思,眉毛上的傷疤又動了一動團長你覺得走哪條路比較安全?這要看我們的行軍速度如何。
是的,爭取時間比什麼都重要高團附十分同意說。
我們決定從北邊這條路通過平漢線,陳團長用鉛筆在地圖上指著說,今天夜裏十點鍾出發,明天白天休息,隱蔽起來;明天晚上再走一夜,後天天明以前一定得穿過鐵路。隻要穿過鐵路,我們就可以找到主力。
髙團附望一下手表,直截了當的說請團長現在就下命令。行軍的次序呢?把第一營放在前邊,第二營放在中間。請你現在親自到各營看一看,順便把命令傳達下去。團長抬起眼睛來望著他的團附笑了一下,你困得很厲害吧?不要緊;團附也笑了笑我剛才在馬上睡了一覺。
可是弟兄們真累得可憐,團長接著說,一個傳令兵拉著我的馬尾巴一邊走一邊就睡起覺來;另外一個班長站在路邊撒了泡尿,忽然閉上眼睛,打個前栽,倒在稻田裏邊啃了一嘴青泥,然後睜開眼睛,罵了一句,打了個哈欠爬了起來。
像一個慈愛的父親對人述說著孩子們的有趣故事,陳團長說著說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高團附從口袋裏摸出來半截紙煙頭,放進嘴裏湊近賭燭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帶著歎息的口氣笑著說道:這幾天有趣的故事多著呢!於是他從地上站起來,揉揉眼睛,傷疤動了幾動,把腰間的皮帶緊了緊,一腳高一腳低的走了出去。
陳團長目送著他的團附出去以後,也忍不住伸個懶腰,倒到破席子上。他正要昏昏睡去,忽然從二門外傳來一聲響亮的爆炸聲音,跟著起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武器的碰擊聲,小小的驚呼聲,謾罵聲,同時夾雜著頗為開心的低笑聲。陳團長聽不懂在前院發生的這一陣小小紛擾,不放心的從席子上跳起來,站到屋門口向一個走進二門來的勤務兵大聲叫道:
什麼事情?報告團長,那個弟兄遠遠的立正答道,一口水缸在火上炸了。
胡鬧!為什麼把水缸放在火上?因為鍋找不到,坎事兵拿一口水缸放在火上煮飯。
連一口鍋也沒有嗎?報告團長,隻找到一口小鍋。
派人到街裏邊再找找,陳團長生氣的命令說,快一點!是!陳團長走回自己房間裏,在席邊走來走去。仿佛有許多未完的事情壓在他心上似的,使他不能夠放心的躺下休息,不聲不響的踱到另外的一間房間裏。看見政治指導員和幾位團部同事們像一群死豬似的睡在冰冷的磚地上,互相枕著,擠著,他趕忙彎下腰去替他們把軍毯蓋好,又踮著腳尖兒走了出來。他走到院裏,站在甬路上默默的望著被火光照耀成暗紅色的有雲的天空,心裏邊不由的興起來無限感觸,十分淒然,幾乎要落下淚來。從街上傳來房屋燃燒的嗶剝聲,倒塌聲,女人的細微哭聲;從四圍村落裏傳來不斷的狗叫聲,偶爾還有一聲步槍的聲音劃破長空。警戒哨會不會睡覺呢?他擔心的在肚裏問著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吧?停了一會兒,他焦急的跑到二門口,對著火光望一下手表,大聲問道:
鍋找來了沒有?剛才同他講話的那個勤務兵從火邊站起來,回答說:已經找去了李學貴,陳陳長遲疑了一下說把馬國材叫起來。
是。李學貴轉過身去,在一個睡在火邊的弟兄身上踢了一腳馬國材,起來!你兩個跟我到外邊走走!陳團長吩咐說,慢慢的朝外走去。
他們提著手槍,在小市鎮周圍很快的走了一圈,察看了街上的燃燒情形和附近幾個重要地方的警戒哨,便走到了竹林旁邊。火勢正從街裏邊向竹林這方麵延燒過來,小光明同母親所住的房子已經開始從屋脊上冒起黑煙,吐著血紅的火舌,發出沉悶的爆裂聲了。在竹林邊他們發現了三個炸彈坑和一對老夫婦的殘破屍首,並且聽見了不知從什麼地方發出的,極其苦痛而衰弱的一聲呻吟。陳團長立刻停住腳步,側起耳朵聽了起來。過了片刻,不曾再聽到呻吟聲音,於是他們又快步向大廟走去。但剛剛走過竹林,忽然從那座開始燃燒的宅子的大門口,從木料稻草和傾倒的牆壁下邊,發出來一道噺啞的,恐怖的,顫栗而無力的啼哭和呼喚:
媽媽!媽媽!……媽嗬嗬嗬嗬……
這淒慘的哭喚聲像刀子似的刺進了團長心裏,他頓時打個寒顫,起一身雞皮疙瘩。
一個孩子的哭聲!他站住叫道好像剛才聽到的呻吟聲同他在一個地方!是的,小孩子哭聲!兩個勤務兵同時望著倒毀的大門那地麵叫道。
走,團長揮一下手說,我們去把他救出來!他帶著兩個勤務兵勾回頭又穿過竹林,跑到那座埋葬著眼淚與哭聲的大門外邊。但火勢已經快要延燒著大門,一陣濃煙被微風卷過來,直撲進他們的喉嚨裏,而同時火星子在他們的頭上飛著。勤務馬國材向後邊退了一步,害怕的說道:
團長,快退過來,已經來不及啦!來得及,快點動手!團長叫道,自己先跳到了倒毀的大門上邊。
團長,馬國材也跳了上去,你離遠一點,讓我同李學貴來扒!別說話,快點動手!團長叫著。李學貴,小心木料砸著了下麵的孩子……
團長,你小心火!馬國材帶著興奮的哭聲又叫道。
沉住氣,快扒!他們在極度緊張的情緒中,在火與煙的包圍中,進行著困難的搶救工作。三四分鍾以後,他們的工作完成了。但是那位不幸的年輕母親,已經盡上了她對孩子所有的保護力量,在幾分鍾前呻吟了最後一聲,痛苦的離開人間了。原來有一扇沉重的木門壓在她的身上,她是被這扇木門和上邊的木料砸傷而死的。小孩子賭臥在她的身體同牆壁之間,上邊有母親的身體同木門遮著,沒有受傷,但也被擠得動轉不得。當陳團長同弟兄們扒開了稻草同木料,又移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門以後,他們看見這位年輕母親在地上側臥著,臉朝向孩子方麵,左手(雖然槍傷還沒有十分痊愈)緊抓著孩子的一隻胳膊,右手捺在地上,牙齒深深的咬進自己的下唇裏邊,從嘴裏向外邊流出來一股鮮血。分明從受傷一直到死,她都在不停的努力,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支起來沉重的木門,並且盡可能的支高一點,保護她的孩子不要傷害。假若在她斷氣之前能看見她的孩子有機會從木門下邊爬出去,她一定會得到很大的安慰。然而命運竟是這般殘酷,使她竟沒有活到她的孩子遇救的時候。當弟兄們把母親身子移開,將孩子從地上抱起來的時候,母親的一隻流著血絲的瞪大的眼睛才慢慢合住。
火勢非常猛烈的向大門撲來,濃煙逼得人不能呼吸。陳團長把小孩子搶到懷裏,吩咐弟兄們趕快把母親的屍首拖離開大門,於是他又彎下腰去從地上撿起來一個小包袱,三步並作兩步跳到了竹林旁邊。等兩個弟兄照著他的吩咐把屍首拖到大門前的空場上以後,他們就急急的跑回團部。
剛剛從地上被救起的時候,小孩子曾經暫時的停止啼哭,茫然的任別人擺布。但一看見人們把母親留在空場上,把他單獨帶走他便又拚命的哭了起來:我要媽媽!我要媽媽!媽媽!……
當夜十點鍾以後,陳團長率領著他的幾百名疲憊不堪的隊伍離開市鎮,繼續往西方走了。
在出發之前,關於帶不帶這個小孩子的問題,陳團長曾經向團附和指導員征求了一下意見。團附和指導員都沒有表示主張,隻是猶豫的互相觀望。因為他們雖然認為在狼狽突圍中攜帶一個小孩子十分麻煩,有意請團長把他丟下不管,但他們素常深知道團長的脾氣,沒有敢把這意見說出口來。後來團長笑了一笑,撫摩著孩子的臉蛋說道沒有再考慮的必要,派李學貴負責帶著他跟我們一道吧。怕團附和指導員說什麼別的話,他跟著又歎息一聲,添了一句:見其生不忍其死;既然從我們手裏救活了一個小生命,一個同胞,不能再從我們手裏讓他死掉於是他立刻堅決的轉過臉去望著他的勤務兵李學貴,吩咐他騎著陣亡的劉副團長留下的那匹北口馬,把孩子拴在脊背上,無論在怎樣的情形下都不準把他丟掉。
在起初的兩三天中,小光明經常的微微發燒,不怎麼吃東西,也不說話,好像是害病似的。他時常從夢中驚得一跳,醒來後張嘴就哭,哭一陣之後又疲憊的伏在李學貴的肩膀上昏昏睡去。聽見人提到媽媽兩個字兒他就哭;聽見了飛機的或類似飛機的聲音他也哭;每逢看見一位逃難的年輕太太有點兒像媽媽,他就睜著一雙大眼睛凝視起來,最後還是哭。陳團長囑咐李學貴好生的看顧他,撫慰他,多買些糖果裝在飯包裏好隨時拿給孩子吃。他是一個沒有爹媽的小孩子,團長又特別囑咐說,不管他怎樣哭,不準你嚇唬他!但小光明也還懂事,每當緊急時候李學貴吩咐他不要做聲,他都能十分聽話。
陳團長在一次休息時候把小光明母親的日記本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忍不住深深的歎了口氣。他把小孩子放在大腿上,措去了他的眼淚和鼻涕,不住的撫摩著他的黑油油的柔軟的頭發。這時候,陳團長仿佛覺得抱在懷裏的就是他自己的小孩子,不由的從心的深處湧起來一陣淒酸。他的太太和孩子被敵人隔斷在河北故鄉,已經有半年多不通音信。在記憶中,他的孩子和小光明有很多相似之處,都有著鮮紅的圓臉頰,高鼻頭,大眼睛,寬廣的前額,並且還有著同樣的眼淚和哭的姿勢。他的孩子比小光明約摸大兩歲或者三歲。三年多沒有見麵,現在不知道長得多高了。半年前孩子在她媽媽的來信後邊用歪歪扭扭的字體附了一筆:大寶問爸爸好!想起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又回味著剛才在小本子上讀過的那些紀事,陳團長差一點忍不住流下淚來。
部隊平安的越過了平漢鐵路,沿著襄花公路的附近繼續前進。陳團長沿途又收容了十幾位男女同誌,年紀都不到二十歲。他們是部隊中的政工隊員,因為缺乏突圍經驗,脫離了自己的團體或部隊,三個兩個一起的向西方走著。其中有一個剛滿十八歲的男孩子,麵皮紫紅有著特別寬闊的肩膀和飽滿的前胸。當部隊在一個山坡上休息的時候,陳團長發現他仰臥在山溪旁的青草地上,睡熟得同死人一樣。他差不多將所有的東西都丟光了,隻剩下一套破爛的軍服穿在身上;沒有鞋子和襪子,兩片赤光光的腳掌上被尖石子劃破了幾道傷口,向外邊浸著血液。陳團長叫了幾聲沒有把他叫醒來,就在他的屁股上踢了兩腳。他迷迷糊糊從地上站起來,向陳團長望了一眼,像失去重心一樣的又栽倒下去。陳團長看見他的困乏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伸出手拉他一把,使他從新跟踉蹌蹌的站立起來,問清了他的來曆。他是一個離開家鄉幾千裏來到戰地工作的南方學生,屬於一個師政治部的政工團體。被敵人衝散後他們原來是三個同誌一道往西走,後來一個同誌中途失散,一個同誌在路上被敵人的飛機用機關槍射中要害,他曾經不顧危險的拖著受傷者跑了半裏多路,那位同誌終於因為流血過多,倒在一個小樹林裏死去,如今隻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了。
陳團長問他願不願跟著隊伍一道走,他喜出望外的答應了。團長像父兄一樣的輕拍著他的肩膀,很關心的打量著他身上單薄的衣服和光赤的雙腳。忽然團長發現地上有一個小包子,用腳尖踢了一踢,好奇的向青年問道:
喂,是書嗎?青年同誌天真的笑了笑,把那個放在草中的灰布包拾起來,背在身上,並且說道:
什麼好東西全都丟掉了,隻有這幾本書沒肯丟掉。
團長看著青年的臉孔笑了起來:幾本什麼書會這樣寶貴?一部曆史書,幾本社會科學書和哲學書,還有一本小說,你為什麼不肯把它們丟掉?為什麼要丟掉?青年用閃著光輝的眼睛笑著。這是我的武器,為什麼要輕易丟掉?武器?你遇著敵人時用書去打他們嗎?哈哈哈哈……你不要笑,青年叫道,這幾本書確實比一挺機關槍還要重要!多麼天真的看法!陳團長心裏想道,但沒有說出口來,隻用眼睛期待著青年的解釋,同時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青年並不多加解釋,他聳了聳肩膀,帶著孩子的驕傲神氣,好像背誦成語一般的說道:
書籍可以武裝我們的頭腦呀!這位十八歲的大孩子名叫苗華,立刻被帶到隊伍裏邊,派做了那十幾位青年同誌的臨時隊長。這十幾位飽嚐突圍辛苦的男女青年,後來變成了軍政治部直屬工作隊的基幹同誌。我們在前幾章常常提到的女同誌葉映暉,也是其中的一位,當平漢路突圍的時候,她是一個才滿十七歲的女孩子,離開父母和學校還不到半年光景。
自從部隊裏收容了這一批男女同誌,夏光明就逐漸的活潑起來。十幾個大孩子都非常喜歡他,不斷的逗他說話,逗他笑,逗他玩耍;隻要他們有了比較好吃的東西,總要留下來一點給他。特別是葉映暉,她像一位姐姐似的照顧他,關心他,成了他的保護人。一到軍隊休息時候,葉映暉就從李學貴手裏把孩子要過來,抱來抱去,叫孩子稱她大姐她答應到襄陽或専陽時給小光明買小皮球,洋娃娃,一套草綠色的小軍裝,唯一的交換條件是要他別再動不動就撇嘴哭泣。小光明對於她也特別親熱,他從她的愛撫中感到了母愛的甜蜜溫暖。有一次小光明正在大姐懷裏受著溫柔的撫愛的時候,忽然傷心起來,低聲的告訴大姐他想念媽媽。葉映暉怕他哭泣,叫著他說:別想,別想,過幾天就可以同媽媽見麵了。但小孩子卻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她,從長長的睫毛上靜靜的落下來兩滴黃豆大的淚珠子,抽咽了一聲說道:媽媽死了!葉映暉趕快擦去了他臉頰上的淚珠子,用力的把他抱緊,臉孔緊貼著他的臉孔。不,她說,……沒有死。媽媽在前麵等著咱們哩!孩子盡力的忍耐著不哭出聲來,但淚珠子卻成串的向臉上流著……
?別哭好孩子。過了一會兒葉映暉又哽咽的哄著說,媽媽走的快,在前麵等著咱們,再過幾天就會見麵了。
媽媽死了!孩子不相信的抽咽說。
不,媽媽死了又活了。
我要媽媽活!要媽媽活!是的,媽媽活了,媽媽永遠也不會死的……
葉映暉的胸腔裏泛起來一陣酸痛的波濤,一直湧滿到喉嚨管裏。她不能夠再說什麼話。低下頭去,用剛才替孩子擦過眼淚的手掌去擦她自己的眼睛。小光明雖然知道葉映陣對他說的隻是安慰話,但直到很久以後總暗暗的希望著媽媽複活,哪怕是隻讓他再看一眼也是好的。他時常在夜裏夢見媽媽,也夢見爸爸和阿艱;有時他撲進媽媽懷裏,放聲大哭,醒來後才知道又是個夢。
大姐,我又看見媽媽了!……白天,他悄悄的告訴大姐說。
十一一個陰沉沉的將要落雨的黃昏,部隊沿著一座小山下的沙河岸上前進,準備到前麵不遠的山街上休息吃飯。沙河的南麵是一座大山,在蒼茫的暮色中可以辨識出山凹處有燈火隱約。走在前邊的尖隊剛剛的進到街外,突然發現街頭上站著一個頭戴鋼盔,身穿黃呢軍服的敵軍哨兵。說話不及,那哨兵發出來一聲恐怖的叫喊,步槍和機關槍就跟著響了起來。尖隊中立刻有幾位弟兄倒下地去,其餘的一麵放槍,一麵後退。於是激烈的遭遇戰就在沙河岸上展開了。
對於敵人方麵的情況極不明了,完全是在被動的情形下倉促應戰。陳團長剛把人數較多的第二營派到正麵去抵抗敵人,跟著在南麵山腳下駐紮的敵人也開始用機關槍和迫擊炮向這邊猛烈射擊,並且有一股騎兵沿著河灘向後邊包圍過來。幸而在危急中陳團長還能夠掌握住他的殘餘部隊,用他的勇敢和鎮靜挽回了崩潰局麵。他命令第二營死守正麵,第一營占領北麵的小山頭掩護退卻,他自己帶著第三營很少的殘餘官兵勇敢的向騎兵迎擊。直到騎兵被擊退為止,艱苦的抵抗了半個鍾頭。夜色完全的黑暗起來,陳團長又一次把他的部隊從毀滅中救了出來。
冷雨淅瀝的下起來,天黑得伸出手看不見指頭。因為天太黑,路又不熟,部隊一離開河岸就散做了許多大小不同的集團,互相間失掉聯係。跟隨團長一道的隻有第三營的殘餘官兵和幾位青年同誌,一共也不過一百多人。雖然一個鍾頭後他們就到了開闊地,但因為天黑路滑,忽而跌進稻田,忽而滑下溝裏,有時候七轉八轉,覺得已經走了很遠,誰知又回到剛才走過的三盆路上。正走之間,發現前麵有一座很大的土寨,一隻手電的青光在寨牆上閃了幾閃。向他們直射過來。這支幾經突圍不曾休息的殘餘部隊本來已失去了苦戰力量,經過黃昏時的遭遇戰以後,更成了驚弓之鳥,這時就有一部分弟兄沉不住氣,在田野裏亂跑起來。幸而敵人也不曉得我方虛實,隻盲目的射了一陣機關槍,放了一陣迫擊炮,沒有敢走出寨牆一步。陳團長在曲曲折折的田間小路上走了一個整夜,隻走了二十多裏,走得人困馬乏。天明時候他們走進了一個小村莊,吃點東西,休息了兩個鍾頭,又趕了三十裏路到隨縣城外駐下。經過了土寨以後,又有一部分人不知跑散到什麼地方:政治指導員和李學貴,還有苗華和另外幾個青年同誌,也都在土寨附近失蹤了。
隊伍又陸續的集結起來,兩天以後,殘餘的全團官兵和青年同誌們不死的差不多都回來了。第三天早飯時候,指導員躺在一塊門板上,被兩個莊稼人抬送到團部。他的右臂和右邊大腿被機關槍射傷,跌下馬來,勉強掙紮著走了一夜和一天,才走到一個住有老百姓的村子裏邊。指導員回來以後,最值得大家掛心的是李學貴和夏光明,還有苗華和一位叫做田文烈的十七歲的青年同誌。據指導員報告,他仿佛看見李學貴騎的那匹北口馬在土寨外先受了傷,李學貴同那匹馬一起跌進稻田裏,後來他又站起來跑了幾步,突然叫了一聲倒下去,再也沒有動彈。另外一個受輕傷的弟兄證實了這個報告,他說李學貴確實在土寨外邊陣亡;並且說李學貴第二次倒下以後,還聽見小孩子的哭叫聲音。這個不幸的消息立刻就傳遍全團,大家心裏邊都覺得沉甸甸的。尤其那一群青年同誌,他們不僅悲痛著小孩子的不幸結局,同時又擔心著苗華和田文烈的杳無消息,心裏邊更加難過。葉映暉正吃早飯,聽見李學貴的陣亡消息,立時變了臉色,把飯碗往地上一放,跑到團長的麵前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整個下午陳團長皺著一雙濃眉,一會兒坐在桌邊,一會兒躺在床上,一會兒又在屋子裏走來走去。他不住的擒著下巴頦上的短胡須,在渺茫的希望中等待著新的消息。他不十分相信李學貴的陣亡消息,因為在每次比較狼犯!的作戰以後,往往有這種情形:即大家正疑惑著,甚而是確切說著某人陣亡,而那人卻常突而帶著創傷,帶著興奮的眼淚和微笑,飄然歸來。他搜集著這一類的記憶來安慰自己,期待李學貴和那兩位青年同誌,帶著小孩子像奇跡似的飄然歸來。葉映暉和那些青年同誌們時常帶著孩子的稚氣跑來問他團長,他們回來了沒有?他掩藏著自己的痛苦,微微的笑著回答說別發急,終究都要回來的,你們放心好了。但是到太陽隻有樹梢兒高的時候,仍然得不到一點新的消息,他忍不住咂哂嘴唇,歎一口長氣。懷著痛苦的懸念心情,他悄悄的帶著兩名勤務兵,騎著馬,朝著兩天前來的時候所走的路上跑去,看是否能迎著一個渺茫的希望。但是跑了十幾裏路,陳團長勒馬到一座小山頭上向遠處望了一陣,於是低垂著腦袋,連馬也懶得催打,從濃重的暮靄中走回來,臉色也變得像暮靄一樣的灰暗了。
不要急他又微笑著對那些來問消息的青年同誌說,他們明天就回來了。
夜裏接到了師長從棗陽來的命令,調陳劍心這一團到棗陽縣附近集合整訓。師長並且轉來了總司令的嘉獎電報和兩千元賞金。陳團長因為弟兄們都過於辛苦,有的還沒有歸隊,有的在患著拒疾,決定再休息一天開拔。除將兩千元賞金全數分發給官兵以外,他又掏私人腰包買酒買肉,同全體官長和政工同誌們聚餐。全團官兵都為上邊的嘉獎和賞賜快活起來。
聚餐十分熱鬧的進行著,高團附和全體官長們輪流著向團長敬酒,笑聲震動著房屋,窗紙兒沙沙的響著,陳團長雖然酒量很大,但終於帶了幾分醉意,控製不住他的感情了,突然端著酒杯子站起來啞聲說道來,大家站起來幹一杯,為我們陣亡的劉副團長致敬!大家肅然站起,幹一滿杯。團長又斟滿杯子(大家也默默的斟滿杯子,有人的臉皮上起一層雞皮疙瘩),落下來大顆淚珠,又帶幾分哽咽的說道:
再飲一杯,為我們的王營長和全體陣亡的官兵致敬!大家又幹了一杯,有人禁不住流下淚來。高團附突然又舉起杯,眉毛上的傷疤跳動著,大聲叫道:
來,這一杯喝下去,發誓為我們的陣亡同誌們複仇!為同誌們複仇!全體跟著叫道,紛紛的斟滿杯子,慷慨喝盡。
還有我們的死難同胞,團長又舉起杯子說,同時他的心上悼念著那沒有消息的三個孩子,再幹一杯吧!大家又一齊幹了一杯,隨著團長落座。這幾杯酒飲過之後,宴會變得憂鬱寡歡了。後來不知誰提起了小光明、苗華和田文烈,大家的談話就集中在這三個失蹤的孩子身上。葉映暉原來是不會喝酒的,忽然偷偷的喝下去一滿杯子酒,用小手絹擦著眼淚,離開宴席逃出去了。
三天以後,部隊開到了棗陽附近,這一批青年同誌改編成軍政治部的直屬工作隊,正式的開始工作。陳團長仍然掛念著三個孩子,特別是對於那個小孩子的遭遇很感難過,因為那小孩子太像他的孩子大寶,而大寶和他的母親也半年多沒有消息了。在閑暇時候他把大寶的相片和大寶母親的來信拿出來瞧看;一會兒他又十分感動的去研究小光明母親的日記本子和同那小本子一起撿來的幾封舊信,那是小光明的父親到徐州以後寫的。在最後的一封信上,夏紀宏除簡略的告訴妻子徐州的緊急情形以外,主要的是囑咐她好好留心孩子們的衛生和教育,使孩子們能健康的成長起來。不要掛念我,那信上寫道,把孩子們從艱難困苦中培養大,使他們成為未來的戰士和英雄吧!陳團長被這封信感動得心口隱隱剌疼。他計算了一下日子,絕望的歎口氣說:
已經整整十天了,恐怕是都死掉了……
在他們失蹤後的第十三天早晨,陳團長剛剛在村外邊跑過一陣馬,下了牲口,走進村裏,站在一個空場邊同正在吃早飯的老百姓們打著招呼。忽然,有兩輛黃包車從大路飛快的向村子裏跑來,其中有一輛是載著兩個孩子。等兩輛車子跑進村子以後,陳團長十分驚愕的睜大了眼睛,向車子望著,喃喃問左右的勤務兵:是他們嗎?是他們嗎?不等到左右回答,陳團長就充滿著眼淚迎著車子跑去,一邊揮著雙手,一邊嗬嗬的叫著,興奮得說不出一句較為完全的話。車子上的孩子們望著他又是拍掌,又是揮手,又是歡呼。當他們正要跳下車子時候,陳團長搶前一步,從苗華的懷裏把小光明奪過來,不讓他落在地上。勤務兵馬國材伸出胳膊去接小孩子,陳團長把下巴一擺,不讓他接,他軻著嘴笑著退後一步。團長連著把小孩子向頭上拋了幾回,然後才稍稍的鎮靜下來,用左手抱緊小孩子,騰出右手來拍了拍苗華同田文烈的肩膀,艱難的吐出來第一句完整的話嗬嗬,回來了!到底回來了!於是誰都不能夠再說出一句話來,互相用滿含熱淚的眼睛望著,淒然而興奮的半張著嘴唇沒有聲音的笑著,並且每個人的喉嚨管都被說不出的千言萬語壅塞得不住震動,發著別人聽不見的哽咽聲音。片刻過後,小光明突然撇一下小嘴唇,大聲的哭起來,大家趁機會用一陣哄笑打開了這種相對淒然的局麵。陳團長笑得特別宏亮,那忍在眼眶中的淚水也被他趁機會用眼皮擠了出來,用手絹擦去,沒有失掉了一點兒軍人風度。小孩子受了折磨,他喃喃說道,見了親人時照例要哭一場的。說畢,他把小孩子又往頭頂拋了幾拋,然後遞到馬國材懷裏,吩咐他抱著小孩子到小鋪子去買糖果。
陳團長帶著苗華和田文烈走回團部,聽他們報告這一段失蹤經過。原來當李學貴中彈時候,苗華恰恰在李學貴的後邊跑著。聽見小孩子的哭叫聲音,他趕快尋聲跑去,從死馬的頭上跳過,在如漆的黑暗中聽到了李學貴在泥濘中用力掙紮,孩子在他的身上繼續哭著。他問李學貴受的傷要緊不要緊,並且打算用手去攙他起來。李學貴艱難的喘著氣說:快把小孩子抱給團長,我已經不中了!苗華抓住他的胳膊叫道我攙你走不礙事的!你告訴團長說,李學貴的聲音低弱起來,我不能再跟著他打鬼子了……小孩子……帶走!……苗華慌忙的把小孩子從他的身上解下來,又用力去攙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夠再說話了。敵人的機關槍第二次向這邊射來,子彈在前後左右尖銳的呼嘯著,噗噗的鑽人泥淖的深處。苗華抱著小孩子伏倒下去,拖著李學貴往旁邊一滾,便被稻田塍和死馬將他們掩蔽起來。等機關槍彈的疾風轉向別處時候,苗華立刻爬起來,又用手去拖李學貴,但是李學貴已經死了。於是他把小孩子挾在腰間,在稻田間拚命的奔跑起來,不斷的跌著跤,弄得臉上和頭上全有青泥。約摸跑了半點多鍾,槍聲在背後稀疏起來,苗華停下來休息片刻。他實在疲累不堪,胳膊和腿腳都發酸發軟,喘息得上氣接不住下氣。小孩子在他的胳膊上仿佛有百來斤重,使他簡直要坐下去大哭一場。幸而雨住了,星星在天上出現了,心上的恐怖也有一半消退了。如今他知道死亡的危險已經少了,困難的問題是如何才能把小孩子帶走,和如何才能夠找到陳團長和大群的同誌。勉強又踉蹌了一箭之地,遇見一個矮矮的黑影子在前麵跑著,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黑影子喊了一聲,黑影子站住了,喘著氣啞聲問道苗同誌,是你嗎?他聽出是田文烈的聲音,連忙叫道快來幫幫忙,小田!田文烈跑過來把小孩子接過去,背在身上,繼續又往前走。
真是忙中無計!苗華報告到這裏時笑著說道,我要是起初想起來把小孩子背在身上,也不會累得那樣可憐!還是我聰明,是吧?田文烈眨著眼睛,向苗華快活的問道。
好,好,你聰明,小鬼!苗華喝了一大口茶,繼續報告說:俺們兩個人換替著背小朋友,摸了一夜黑路,才隻走了十幾裏遠,真他媽的氣人!天明以後俺們坐在一條河岸上休息,發現我的褲子上是一片血,卷起褲子來一看,才知道掛彩啦。哈哈哈哈……他跟著笑了起來。
嗬呀,你掛彩了!周圍的人們叫道。
讓我看,讓我看,要緊嗎?團長的身子向前一探,抓住了他的肩膀,急急的問道,在哪一條腿上?在哪一條腿上?不要緊,隻破了一點皮,已經快好了。
苗華把左腿褲子拉起來,讓大家看了看他的傷口。隨即他拍一拍掛在腰間的新買的綠布的書包,天真的笑著說道:團長,我的幾本好書都沒有丟掉呢!周圍的人們都忍不住哈哈的大笑起來。高團附笑得眉毛上的傷疤亂跳,拍著苗華的肩膀,故意的問道:
你說你的書就是武器。那天夜裏你為什麼不用你的武器跟敵人打呀?因為,苗華笑了笑我要留著它們武裝我自己,武裝別人,武裝很多很多的革命戰士。
不要抬杠。團長望了他的團附一眼又轉過去問苗華道:你們為什麼到現在才回來呀?苗華又繼續報告下去。說他們背著小孩子走了四天,走到大洪山裏的一個大市鎮上,在那裏田文烈碰見了一位在某師任政治部秘書的湖南同鄉,他們就留下來住了一個星期,向各方打聽消息。前天打聽到陳團長這一師的確實防地,他們就借了路費,走了兩天,昨晚上到了棗陽縣城,今早晨問清楚團部地址,雇兩輛黃包車飛快的來了。
真的,我們大家都認為你們已經完了!陳團長聽完苗華的報告後歎息著說。
為慶祝這三個孩子的脫險歸來,陳團長又置備了幾桌酒席,把全體青年同誌們請到團部來歡聚一次。過了兩天,苗華同田文烈也參加了直屬工作隊:苗做了中尉隊附,不久就升了上尉隊長;田在隊上是壁報的重要編委,同時又是一個出色的話劇演員。陳團長本打算把小孩子暫時留在身邊,雇一個老媽子負責照料,將來遇有機會再把他送到後方。但葉映暉和全體青年同誌都喜愛這個聰明而不幸的小孩子,經他們再三要求,陳團長同意了讓他們把小孩子帶去。他親自到棗陽城去給小孩子做了一套草綠製服,又買了許多玩具。小孩子原來的名字叫做夏安,他替他改名叫做夏光明,紀念這一次的解放戰爭。而從此他就變成小光明的義父和保護人了。
十三兩年的時光在漢水流域的戰地上,在出擊和撤退,工作和學習之中,像漢水一樣的奔流過去。兩年的時光在成人身上往往看不出什麼變化,但是在孩子們身上,那變化就非常顯著。孩子們正如同豆芽兒一樣,稻苗兒一樣,春天的柳枝兒一樣,雨後的嫩努兒一樣,一天一個樣的成長著,任誰也不能將他們的發育阻止,除非是將他們的生命殘害,像殘害夏光明的弟弟一樣。
在短短的兩年中,這一群大孩子都變成了更健壯的青年人,矮的長高了,軟弱的長得堅實了。在前線上,他們像生龍活虎一樣的工作著,再不會因體力不濟和缺乏經驗而失蹤和落伍了。
我必須順便提一提的,是苗華和葉映暉這兩個青年朋友,因為他們自始就被讀者們特別注意,也和我們的主人公小光明的關係特別密切。苗華長得像小公牛一樣堅實,胸脯更加寬闊而飽滿,能騎性情暴烈的駿馬奔馳,遇緊急時一天可步行一百多裏。他繼續又讀了許多好書,並且經常用心的幫助同誌們學習理論,使隊裏邊永遠保持著濃厚的學習空氣。葉映暉變成了一個胖胖的大姑娘。胸部和臀部發育得鼓騰騰的,使整個線條增加了無限嫵媚。她同苗華的友情特別親密,同誌們在背後很感興趣的風言風語,說他倆在進行戀愛。苗華雖然竭力否認著同誌們的這種猜疑,但實際上他確實十分愛她,同她在一起時就滿心滿懷的感覺著春意飄蕩的幸福滋味。
小光明由葉映暉一手照拂,她夜晚帶他睡覺,白天教他唱歌和識字,工作時也把他帶在身邊。小光明稱她大姐;在才進隊的半年中他一會兒也不能離開她,有兩個鍾頭不見她就噙著眼淚到各處尋找。他時常在夜間啼哭,也時常想念媽媽,在這種時候也隻有大姐的溫柔的撫慰和她的母性的愛情,能夠暖幹孩子的眼裏的和頰上的淚水。在晚上他不會自己脫衣服,早晨也不會自己穿,在半夜大姐還得把他抱起來撒一泡尿。對於諸如此類的麻煩事情,葉映暉像小母親一樣的,從來不發出一點兒怨言。當小光明實在淘氣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她把小嘴撅一撅,對孩子瞪一下眼睛,威嚇說:唉,我要打你了!然而她從沒有彈過他一指頭。有人問她是不是有時候會感到厭煩,她說:你厭煩有什麼辦法?他還小著哩!有一次小光明在夜間把她叫醒,帶著朦曨的睡意和哭聲說:大姐,我要屙……肚子疼……葉映暉趕快翻了個轉身從床上坐起來,把小光明抱到懷裏,放在床邊,小聲的說道:嗬,嗬,快屙吧。使點勁兒,使點勁兒!……嗬,嗬,屙出來啦。屙,好臭呀!再屙,再屙,再使點勁兒……當她用紙替孩子擦屁股時,摸著一根又細又圓的,軟軟的,熱熱的,有生命的什麼東西從孩子的肛門裏拖下來,拖得很長。她害怕得大叫一聲,把那個東西拉出來摔到地上,把小光明拋到床上,幾乎要駭哭了。過了片刻,鎮靜下來,她點著蠟燭向地上照照,看見一條蛔蟲在一堆屎上蠕動。
真討厭!臭死人!她叫著,眼睛裏洋溢著母性的歡笑和眼淚。小光明,你看,你屙一根蝸蟲呢……嗬,又睡著了?她轉過臉來望著小光明,放低了聲音說屙罷就睡著了,真是有趣!早晨她很早就起來把地上打掃幹淨,把昨夜發生的這段新聞告訴所有的同誌們,也告訴小光明自己知道。每次她把用手拉掉蛔蟲的情形描寫了一遍之後,就跟著天真的大笑起來,好像她所冒險完成的是一種很神聖的,很值得誇耀的英雄事業。
我拜托你,她對苗華說眼睛裏閃著少女們所特有的溫柔的微笑和光輝,進城時請你給小光明買一包鷦鴣菜,別忘了!我不管,苗華故意冷淡的回答說,我就討厭小光明。
你不管拉倒,我自己進城買去!葉映暉也故意把臉孔拉長下來,扭頭就走。苗華趕忙把小光明從地上抱起來,笑著問道:小光明,我問你,大姐待你好不好?好我待你好不好?不好。
我把你從稻田裏救出來,為什麼不好?你說你討厭我,不給我買鷦鴣菜。
那是我故意說著玩兒的,你真傻!他偷偷的向站在旁邊的葉映暉瞟一眼,繼續說我下午進城時一定給你買鷓鴣菜,還給你買一個小皮球一架小飛機……
葉映暉轉過臉來叫道:小光明,走,別理他!一架小飛機,苗華不看葉映暉,繼續說有兩個翅膀,兩個小輪子,頭上還有一個……
別同他好,小光明!葉映暉跑過來同苗華爭奪著小孩子,兩個人的四隻眼睛碰在一起,互相的望了片刻,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光明的上身伏在大姐的肩上,小胳膊緊摟著她的脖頸,他的兩條腿卻仍然被苗華抱著,不能掙脫。
小光明他吃吃的問道到底誰好?到底誰好?誰好?晻?晻?
都,都好。孩子把臉孔藏在大姐的肩上回答說。
不,不,他不好,隻有大姐好!葉映暉叫著說。
都好。孩子堅持說。
討厭,我不親你了!葉映暉用不髙興的聲調說,在小光明的屁股上輕輕的打一巴掌,又忍不住格格的笑了起來。
半年以後,小光明就會自己穿衣服和脫衣服,在夜間不再啼哭,在白天也可以整天的離開大姐了。全體同誌們都非常喜愛他,熱心的教育他,照顧著他的成長。同誌們時常把他抱起來放在膝上,拿糖果給他吃,教他唱歌,教他識字。有時有同誌抱著他問道:
小光明,你的媽媽哩?給鬼子炸死了。孩子回答說,眼皮兒立刻就濕了起來。
爸爸哩?打鬼子去了。你要不要打鬼子?要。
怎麼打?小孩子茫然了。低下頭去,眼睛落在懷中的小飛機上,他低聲的咕噥說:
我不知道……
不知道?同誌把他搖了搖,讓他抬起眼睛來。我告訴你,小光明,你得好好學習,要多識字,要學唱歌,學會了就教給別的小孩子。記清楚,要好好學習……你聽見了沒有?小孩子又低下頭去,玩弄著小飛機,兩條小腿輕輕的擺來擺去。
隻顧玩!聽見了沒有?聽見啦!聽見啦!小孩子大聲的搶白說,你問問大姐,我昨天就在教王家的孩子唱歌哩!一說畢,他用力一掙紮,從同誌的懷裏跳出來,快活的,調皮的,跳躍著跑開了。
在一群大孩子的愛撫之下,小光明一方麵一天比一天的懂事起來,一方麵也學會了頑皮搗亂,因為有些愛鬧愛玩的同誌們常常背著葉映暉教他學乖。有一次葉映暉坐在小油燈下邊為壁報趕寫稿子,想一句,寫一句,寫寫抹抹,抹掉後又添上去,添上又改,急得不時的用筆杆兒插進頭發裏搔著頭皮。正在這要命關頭,小光明忽然從枕頭上抬起頭來,怯怯的懇求說:
大姐,睡吧!葉映暉沒有理他,專心一意在嘴裏琢磨著剛寫出的一段文章:
最近國際形勢一天比一天好轉起來……
大姐,睡吧!小光明又懇求說,並且像小貓兒一樣的發著哼哼的小聲音。
你先睡,我等一等。葉映暉沒有看他,繼續念道愈接近最後勝利,愈是艱苦,愈要努力……寫掉了一個努字,她在旁邊加了上去。
小光明急得從床上坐起來,大聲的:睡吧睡吧!你好好睡,別混我!葉映暉瞥他一眼,隨即又用筆杆兒搔著鬢角:愈是艱苦,愈要努力……媽媽的,洋八股真沒意思她抬起頭來望著屋梁:愈是艱苦,愈要努力……
小光明悄悄的爬到桌子上,用兩隻手撕裂著自己的嘴巴和眼睛,對葉映暉威嚇的大聲叫著:
嗬——喔!嗬——喔!……
葉映暉扭過頭來看著他的怪樣子,格格的笑了起來。嗬呀,我害怕,她說道,我害怕,真是怕人……
小光明快活起來,越發高聲的嗬——喔!嗬——喔!嗬——喔……
我害怕,算了吧,睡吧,好弟弟,睡吧!嗬——嗬——嗬——喔!越學越頑皮!葉映暉不高興的說,別混我,我要趕寫文章哩!小光明把兩隻手放下來,執拗的說:我不。我要大姐一道睡!真淘氣!以後我不再喜歡你了!小光明對著蠟燭呼呼的吹了兩口,吹得燭亮兒搖搖擺擺,幾乎熄滅。葉映暉把筆杆兒揚一揚:
我打你!隨即她又改換了口氣說:來,坐到桌子上,等等我,我馬上就完了。
小光明赤條條的坐在桌子上,兩隻腳放在墨盒的兩邊,規規矩矩的望著大姐埋頭寫作。過了一會兒,他覺得寂寞得不能忍受,於是偷偷的像一隻小青蛙一樣的爬在桌上,把屁股翹起來,讓肛門對準蠟燭,用力的放個響屁,燭亮兒猛一搖晃,隨即熄滅了。
葉映暉驚駭的大叫一聲,但立刻恍然大悟,仰在椅子上格格的大笑起來,直笑得流出眼淚,肚子疼痛。等她能夠忍住笑,擦一根火柴把蠟燭從新點著時,小光明已經安靜的睡在床上,兩隻大眼睛充滿著天真而頑皮的微笑,滴溜溜的對她望著。她把小光明從被子裏拉出來,用巴掌輕輕的打著他的光屁股,審問著:
你還壞不壞?你還壞不壞?……
小光明並不感受到一點疼痛,反而因這種溫柔的拍打而撒嬌起來。他爬到大姐的懷裏叫著:
我要你講一個故事!講一個故事!我不講!葉映暉又在他的屁股上輕輕的打了兩下:壞透了!講一個講一個小光明抱著大姐的脖子要求著,發著哼哼的撒嬌聲。
我給你講一個故事你睡覺不睡?睡。
還鬧我不鬧?不鬧。
你可安安靜靜的睡覺呀?嗯。
騙我呢?是個小狗。
好吧,我給你講個故事。葉映暉用手在小孩子的光溜溜的脊背上撫摩著,帶著譴責的口氣說:要是你騙我,我從今以後永遠不再給你講故事了。
我騙你我是小狗!小狗,快睡到被窩裏,我給你講一個醜姑娘做娘娘的故事。
好不好?當然好。她低聲說,快睡到被窩裏,別受涼了!小光明很聽話的睡進被窩裏邊了。為留下半截蠟燭以便在故事講完後趕寫文章葉映暉把蠟燭吹滅,把掛在窗上作為遮風用的一塊黑布拉開了。初夏之夜的暖風從大門外的打麥場上,從院裏的石榴樹上,從稻草蓋的屋簷下邊,帶著新割的麥稻氣息,悄悄的絮語著,緩緩的吹進窗子,拂動著那被小孩子稱做大姐的少女的柔細鬢發。月光柔和的照射在少女同孩子的臉頰上,和他們的長的睫毛上,烏黑的眼珠上。在少女的眼睛裏流露著寧靜的,幸福的,明朗的,愛的光耀,她慢慢的低下頭去,望著孩子的一雙眼睛,一隻手輕輕的放在孩子的心口上,一股微笑從她的臉上綻開了。
從前有個可憐的小姑娘,她開始用平靜的聲調說,從小就死了父親,依靠著她的哥嫂生活……
她在什麼地方呀?小孩子插嘴問道。
在我的故鄉。這故事是我的外祖母講給我的,那時候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她的媽媽怎麼死了?不知道。
爸爸呢?不知道。
被日本鬼子炸死了?不,那時日本鬼子還不敢欺侮中國。她看見小孩子的眼睛濕潤起來,趕忙說:別打岔,你讓我好好的講下去呀!小孩子不再發問了。少女把眼睛抬起來,望著窗外的石榴樹,靜靜的繼續講下去:
她嫂嫂很不愛她:不給她梳頭,不給她洗臉,不給她纏腳,也不教給她怎樣做活。她長得很醜:頭上長著禿子,頭發是稀稀的幾根黃毛,鼻孔裏整天的拖著鼻涕,臉上起小生天花留下來滿臉麻子,一隻眼睛變成了棠梨花,斜著看人。她不僅是醜,而且很傻。長大以後,她不會做飯,不會做針線,不會洗衣,不會働地,隻知道傻笑傻玩。屋後邊有兩棵樹:一棵柳樹,一棵桑樹。一天到晚,一年到頭,她坐在樹上唱著。當春天樹葉兒發青時候,她快活的唱道:
桑葉兒青,柳葉兒青,朝廷選我作正宮。
當秋天樹葉兒發黃時候,她憂鬱的唱道:
桑葉兒黃,柳葉兒黃,朝廷選我作娘娘!村裏的孩子們聽見她唱就譏笑她罵她,用石頭蛋兒,磚頭塊兒,驢屎蛋兒,向她的身上拋著,她的嫂嫂常常不讓她回家吃飯,用指頭搗在她的鼻梁上罵道:
不要臉的,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影子!哼,連東莊上的趙家瘸腿子都不要你,你還想做朝廷老兒的娘娘呢!挨了罵並不生氣,她望著嫂嫂嘻嘻的傻笑起來。等她的嫂嫂走了以後……
飯呢?小孩子又插嘴問道,大姐,她餓不餓?她不餓,少女轉過頭來,望著小孩子微微的笑著說,等她的嫂嫂杠著鋤或提著籃子下地去做活以後,她偷偷的溜回家去,隨便找一點兒冷東西吃下肚裏。
後來呢?小孩子打了個哈欠問道。
你別急,少女小聲的責備說,你聽我講下去呀!小孩子倦眼矇曨的望著她,不再說話了。在皎潔的月光中,她看見有一絲隱約的,帶著睡意的甜蜜微笑,從孩子的嘴角邊靜靜的浮了出來。她像一個小母親似的,用手在孩子的身上輕拍著,一麵繼續低聲的講下去。月光格外地亮起來,微風為她的故事而停止絮語了。
這是一個富於詩意的民間故事。她一方麵憑著兒時記憶,一方麵隨時加進去她的感情和想象,用她的善於描寫的口才小聲的講說著。遇到歌謠部分,她便稍微的提高聲音,帶著悅耳的抑揚頓挫,像唱一般的吟誦起來,同時她的那隻在孩子身上輕輕拍著的,十分好看玲瓏的小手,不自覺的給她的吟誦打著拍子。她的故事還有一個尾巴沒有講完,小孩子已經完全的合住眼皮,小鼻扇兒平靜的起伏著,沉人甜蜜的睡鄉了。她向孩子的臉上注視片刻,微微笑著,不露一點兒聲音的從床沿上站起來,把孩子身上的薄被子向上邊拉一拉,然後揮走了一隻在孩子枕頭邊哼哼飛著的小蚊子,把新買來的雪白的帳子放下了。
她靠近窗子,抬起頭來,嘴角邊含著隱約的微笑,久久的沒有一點兒動作,沒有一點兒聲息,凝望著天上的明月出神。她的心裏邊想些什麼,很難加以全部解釋。不過到後來她是在回憶著她的童年生活和童年伴侶,回憶著她的家庭,母親,外祖母和外祖母給她講的許多故事。由於這種渺遠的回憶,和由於對故鄉的離別和懷念,她的眼睛裏忽然有一點兒極其稀薄的淚光混進原來的溫柔和光輝之中。這種感傷情調是那麼輕淡,竟不曾使她的微笑從嘴角收斂,也不曾破壞她臉上的平靜表情;一句話她在月光下仍然像剛才一樣,像一尊美麗的聖女雕像。這時候,全院裏沒有一點兒談話聲音,辛勤工作了一天的農人們都已睡去很久了。住在另外兩間茅屋中的同誌們不是在靜心看書,便是在埋頭寫作,偶然有書頁的翻動聲和鋼筆劃在紙上的沙沙聲,從牆壁的縫隙間傳送過來,微小得幾乎是並不存在。但是這一種微小聲音把他從飄渺的回憶和遐想中喚醒,她離開窗子,輕腳輕手的走回床邊,身子鑽進帳子裏,悄悄的把一隻躲在帳子角縫間的蚊子趕了出去。月光透過細紗帳子像白色的薄霧似的照在孩子的玫瑰紅的臉頰上,小小的嘴唇上,寬廣的前額和又長又黑的睫毛上。因為天熱,小孩子在睡夢中把一隻光油油的,圓滾滾的,嫩生生的胳膊伸出到被子外,小手壓在他自己的胸脯上。葉映暉在這隻可愛的胳膊上撫摩片刻。於是俯下身子,把胳膊拿起來接觸著她的嘴唇,輕輕的吻了一下。隨後她把孩子的胳膊放進被窩裏,並且小聲的喃喃的說別把胳膊伸出來讓蚊子咬;傷風了也要吃藥哩……小孩子的臉上忽然綻開了一陣微笑,小嘴唇抽動著,喉管裏發出來咯咯的笑的聲音。少女吃了一驚,以為是孩子醒了。她在孩子的臉上注視了一會兒,忽然放下心來,快活的歎息說:壞蛋,在夢中還會笑哩!她一邊說著,一邊笑著,從帳子裏退了出來。
用手指把鬢發整理一下,葉映暉又走到窗口望一陣院中月色,隨即用黑布遮起窗子,點上錯燭,在椅子上坐下去,提起筆來想了片刻,忽然靈感如潮,迅速的低下頭,在紙上繼續的寫了起來。
十四小光明昨夜的吹燈故事隨著早晨的清爽微風,在隊上到處傳播,笑聲從每個傳播者和聽者的喉管裏奔流出來。葉映暉在朝會後抓住小宋的胳膊罵道:
小宋,你已經十七歲了,還這麼淘氣!奇怪,我為什麼淘氣?小宋眨著一雙小眼睛說。
因為小光明全是你教壞了。
你胡說,他倒把我教壞了!混蛋!葉映暉笑著罵道不要鼻子!你幾歲?他幾歲?他怎麼能教壞了你這個大孩子?內,有智不在年高,你的小光明是一個天才孩子!我沒有工夫同你瞎扯,葉映暉板起來臉孔說,罰你一包鷓鴣菜,限今天買到!小宋氣呼呼的:我沒有輸哩,不接受你的混蛋處罰。
你真不接受?大丈夫敢作敢為,絕不接受!好!葉映暉甩開了他的胳膊,說道從今天起,我禁止小光明再同你這個壞蛋一道!你為什麼幹涉他的自由?因為他的教育由我負責。
假若我偷偷的同他玩呢?你隨便,我自有辦法!葉映暉說了後扭頭便走。
呃,呃,小宋口氣和軟的叫著,眨著一雙小眼睛,生什麼氣呢?一包鷦鴣菜難道我就沒錢買嗎?哼,女孩子家真是小心眼兒,天解放也沒有辦法!葉映暉忍著笑回過頭來,聲調嚴肅的問道:小宋,你胡說什麼?我,我,我問你為什麼又要買鷓鴣菜。
你既然不願買為什麼要問?真是冤枉!小宋眨了眨眼睛好像受了委屈的樣子,說道我並沒說過我不願買呀!葉映暉到此刻再也忍耐不住,噗嗤一聲,格格的笑了起來。
你不知道呀,她說道,他昨天夜裏放的屁臭死人,一定是吃的東西沒有消化!到下午小宋果然把鷦鴣菜買了回來,不僅是一包,而是裝著五包的一盒。但葉映暉並不放棄了對小宋的責備。在黃昏後開的生活檢討會上,葉映暉鄭重其事提出來對小光明的教育問題,說道:
對於小光明,我希望每個同誌都負點教育責任,千萬不能夠逗引他學頑皮,像小宋那樣。小宋自己不學好,還教著小光明學頑皮,真氣人!真冤枉!小宋紅著臉小聲抗議說:你的小光明放個屁也是我教的!你的話應該修正:他不是我的小光明;他是咱們大家的小光明,中國的小光明!好啦,好啦,苗華站起來大聲和解說,別抬杠啦。小光明是我們大家的,我們大家以後對他的教育問題都多負點責任得啦。
小光明原來坐在小宋旁邊的椅子上,到這時睜開眼向大家看了一圈,從椅子上溜下來,走到大姐麵前,默默的把臉孔埋進了她的懷裏,葉映暉撫摩著孩子頭頂,望著小宋說:小宋,你瞧瞧,小光明真是好孩子。於是她帶著母性的慈愛的眼淚,溫柔地微笑著,把孩子緊緊的抱了起來。不久,小孩子就在她的懷裏睡熟了。
後來當葉映暉正忙著在辦公室中寫鋼板時候,小光明跳躍著到她身邊。抓著她的衣服叫道:
大姐,大姐,我要筆!沒有筆,別混我!給我筆!走開,別混我!我要寫字哩!小孩子寫什麼字呀?你為什麼寫字?我是大人。
小光明放下了大姐的衣服,低下頭去,淚汪汪的,絞著十個小指頭,嘴角邊吐著唾沫泡兒。停了一會兒,他忽然仰起臉來,哽咽的咕濃說:
看吧,開會時我要批評你!葉映暉把臉孔從鋼板上抬起來,望著他:你說什麼?開會時我要批評你!小光明重複說,吐著唾沫泡兒。
你為什麼要批評我?我要學寫字,你不給我筆……
葉映暉格格的笑了起來,撫摩著孩子的下巴和臉蛋兒說道:
真聰明,什麼時候學會批評了呀?……好了,別生氣了;我給你一枝筆,好好的去學寫字吧。
她把一枝舊毛筆遞給孩子,輕輕的拍了拍他的頭頂。給我紙!還要紙?葉映暉又格格的笑了幾聲。噢,這張白紙給你拿去寫吧,可是回頭你得把寫的字讓我瞧瞧。
小光明快活的跳到椅子上,把白紙攤在桌上,然後把筆頭往墨盒裏胡亂的戳了戳,開始用心用意的寫起字來。過了一會兒,葉映暉抬起頭來望了望他,大聲的叫了起來:唉呀,這孩子,可惜我的白紙了!她隨即轉過臉去,朝著另一張桌子叫道田文烈,快來!快來!田文烈正在寫通訊,抬起頭來問:什麼事?教教小朋友,葉映暉懇求說,你快來教他寫字。
我沒有工夫。
快來呀!葉映暉繼續懇求說,你來瞧,他把我的一張白紙畫得一塌糊塗!田文烈望著小光明笑起來:真的嗎?小光明?小光明不管別人怎樣大驚小怪的談著他,望著他,他仍舊伏在桌子上一心一意的寫著,並且咬著嘴唇,臉孔上表現著驕傲而快活地隱約微笑。因為寫字很用力,他的圓腦袋隨著筆尖兒左右移動。不知什麼時候他無意中讓筆頭碰在嘴唇上,拿手一擦,於是鼻子下邊就有了一個不很完全的小胡子。
小田你快來葉映暉又叫道,他寫的全不是字!我有什麼辦法?行行好,你拿住他的手教教他——嗬,不;你,你給他起個格子吧,我這裏有紙……
我不管。我隻負責教他唱歌子。
行行好,多才多藝的好同誌!過了幾天,小光明看見別人用粉筆寫字,他立刻跑到葉映暉身邊,抓住她的衣服叫道:大姐,我要粉筆!葉映暉給他找了兩根粉筆,他快活的揮著小手,像小鳥兒一樣的唱著跑了。不到半天工夫,人們看見牆壁上,門板上,磚地上,麥場上,到處都有歪歪扭扭的字,奇奇怪怪的畫。人們還發現在村子邊的廟牆上,在那用紅土寫的大標語底下,新添了幾個出自小孩子手筆的粉筆字。
打倒小日本!小宋對小光明做一個鬼臉:不準你在牆上胡畫,好好的念書去!不要你管!小光明反抗說,把餘下的一點粉筆屑投到小宋的身上就跑開了。
每天早晨,小光明同大姐一道起床。倘若是沒有小孩子同他玩耍,他就一個人跑到麥場外,村子邊。爬上一株低矮的小樹,坐在密密的樹枝間,看著全隊同誌們在麥場上作朝會。
橙紅的,溫和的太陽從東邊的地平線上升起來,把赤金色的光線射在麥場上,樹枝上,青綠的草葉上,和草葉上的露珠上。小鳥兒在髙樹的枝上唱著,小光明在矮樹的枝間唱著。他把學會的歌子一個接一個的唱下去,有時把一個歌子反複的唱幾遍,有時唱他背熟的國語課文,一直唱到葉映暉散了朝會後走來接他。
有一次葉映暉同苗華一道走來,苗華把小光明抱起來舉到頭頂,拋了幾拋,在他的紅鮮鮮的臉蛋上吻了一口。誇獎說:
好孩子,又聰明又用功,將來一定是一個革命戰士!不對,葉映暉把小辮子往腦後一甩,小光明是新世界的建設者,是真正的新生代。
革命同建設是不能分開的苗華糾正說,難道不經過長期奮鬥,新世界能夠建設成功嗎?葉映暉向他瞟一眼,表示同意的微微一笑,湊在孩子的另一邊臉蛋上吻了一口。小光明立刻撲到她的肩頭上,對著她的耳朵悄悄咕噥道:
我是……
是什麼?葉映暉小聲問。
小戰士。
葉映暉拍著手格格的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流出眼淚,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後來她把小光明從苗華的懷裏奪過來,緊緊的摟抱著,喘息著問道:
誰告訴你說你是小戰士?誰告你的?誰告你的?……小孩子有點兒害羞了。起初他把臉孔埋在葉映暉的肩頭上,後來又從她的懷裏掙紮著跳下來,一股氣逃跑到麥場上在麥場上繞著一隻長毛小狗跳躍著,那小狗也快活的搖頭擺尾,同他表示得十分親熱。他一麵跳,一麵喘,一麵用嫩生生的尖聲反複唱道:
小曰本,要打倒;不打倒日本不得了!葉映暉同苗華又笑了一陣,於是肩膀挨著肩膀,緩步的向孩子走去。再過兩年,葉映暉喃喃說,我們的小光明就變成一個真正的小戰士了。
是的,再過兩年他就八歲了。
也可以幫助咱們做兒童工作了。
苗華看了葉映暉一眼,兩個人都忍不住快活的笑了起來。
十五八歲時候的小光明我們是已經見過的,那就是在鎮附近張家畈的_場上指揮唱歌的小孩子。如今陳團長正要向他打電話,吳奶也興致勃勃的趕去聽。我既然已經簡單的報告了小光明的身世和兩年來的生活情形,如今就一同回到電話機旁吧。
當然,最先跑到電話機旁的是小光明。他跳上一把椅子,抓起電話聽筒,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起來。他的臉蛋兒因奔跑和興奮而紅得像熟透的蘋果一樣,一雙天真的大眼裏閃耀著亮光和眼淚。
喂,喂,誰呀?誰呀?……幹爸爸!幹爸爸!是,是,是我呀……晻?晻?……吃過午飯在家呀。好呀!好呀!小光明在椅子上高興得蹦跳著,幹爸爸你騎馬來?把那匹紅馬騎來吧!我也要騎哩!晻?晻?葉姐姐……她在家……小光明把聽筒遞給剛剛跑進來的葉映暉,吃吃的叫道。快,快,大姐!幹爸爸要騎馬來哩!快說電話,他要來看咱們哩!……葉映暉接下去同陳團長說話……是的,嗯。是的,同誌們下午差不多都在家。……嗬?晻?晻?那個日本小姑娘?好的,好的,好的。……她跟小光明好極了,葉映暉笑起來,一天不見麵都不行。格格格格……
幹爸爸說誰呀?說貞子呀?小光明急著向葉映暉問道。他怎麼知道貞子?葉映暉不理小光明,笑過一陣後又繼續同陳團長說起話來。
陳團長,陳團長,她叫道,吳奶奶現在在這裏,她叫我問候你好。……是的,吳奶奶,就是她老人家。……好的,好的。你等一等。她轉頭,快活的向吳奶奶叫道快同陳團長說話,他很想念你老人家哩!我,我,我,吳奶奶茫然的望著她,吃吃的說了幾個我字,張著大嘴嘻嘻的笑著,不敢接電話。
不要緊葉映暉催促說,快接住,就這麼拿住,盡管大聲說。不,調個頭兒。對了,說吧,說吧!格格格格……
葉映暉活潑的低聲笑著,順便把小光明從椅子上抱下來,看著吳奶奶怎樣打電話。陳團長說的話她同小光明也隱約的可以聽見。他們聽見陳團長開始問道:
喂,喂,吳奶奶?吳奶奶嗎?吳奶奶乍然間不知道怎樣回答,喉嚨裏發著模糊的嗬嗬聲音,對著電話機連連點頭。陳團長聽不見回答,急得放大了聲音連聲呼叫。吳奶奶窘得滿臉漲紅,回頭來對葉映暉惶惑的說:
你聽,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喂,喂。
你也喂!你一喂他就不喂啦。小光明急得對吳奶奶頓著腳說。
你別點頭,葉映暉忍不住笑著說,他看不見你點頭的。你大聲回答他說你是吳奶奶,盡管大聲說話。
是呀,老婦人忽然對著電話機大聲叫道,我是吳奶奶!我是吳奶奶!陳團長問了她的好,同她說了幾句閑話,就哈哈的笑著把聽筒掛上了。吳奶奶繼續等候著陳團長說話,等候不著,隻聽見聽筒裏呼隆隆的響了一陣,隨即有些雜亂的,隱隱約約的聲音在呼喚著,交談著,但同她分明是毫無關係。她莫名其妙的把聽筒遞給葉映暉,嘻嘻的笑著說:
你聽聽這是同誰說話的。真是!她歎一口氣,不見麵說話真不方便!葉映暉接過來聽一聽,便把聽筒掛了起來,拉著老婦人的袖子叫道:
走呀,走呀,咱們快去把陳團長下午要來的消息告訴同誌們!同誌們看見了吳奶奶,又聽到陳團長要來的消息,都快活得叫了起來。大家包圍著吳奶奶問長問短,推推擁擁的把她擁進了吃飯的屋子裏,菜和飯都已經在地上擺好。老婦人本來打算看過小光明後回家吃飯,但三耽擱兩耽擱,已經晌午,隻好留下。葉映暉找了一個草蒲團讓老婦人坐下,她把竹籃中的肉包子分散給同誌們,大家又快活的叫了一陣。
葉映暉端著飯碗跑到了小宋身邊,請求他吃過飯後跑去把貞子找來。小宋翻了翻眼皮問道:
貞子不是上午已經來過麼?可是陳團長馬土就來了……
那跟她有什麼關係?小宋裝著了不起的神氣用鼻子哼了一聲多事!你不曉得葉映暉解釋說陳團長特意來看貞子的,他聽別人說她是小光明的好朋友。
小宋望了一眼小光明,忽然對大家眨眨眼皮,做個鬼臉,不知說了一句什麼俏皮話,惹得旁邊的同誌們爆發出一陣大笑。小光明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趣事,趕忙抬起頭來向葉映暉大聲問道:
大姐你們笑什麼呀?小宋不讓葉映暉說話,趕忙叫道:小光明,小光明,你知道你幹爸爸來幹什麼呀?他來看我的。小孩子帶著天真的驕傲說。
不是的。你沒猜著。
來看大家的。
也不是的。
我猜著了,來看我葉姐姐的還不是的,你再猜一猜!看——看——小光明想了一想,忽然像恍然大悟了似的把身子一晃,快活的叫道我,我,我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同誌們都望著小光明,等待他自己把這個謎底說破,但同時又有些人忍不住亂問起來。小宋敲幾下碗沿兒讓大家肅靜,提高聲音催促小光明:
你知道他來看誰呀?我知道,可是我不告你說。
別吹牛,小宋激他說,你知道個屁!我知道!知道!小光明大聲叫著。
你不知道!知道!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說出來呢?不說出來就是不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偏不告你說!反正你不知道!小光明十分自信的放下飯碗,跑到葉映暉身邊,賭氣的望著小宋說:
我告訴大姐說。偏不叫你聽見!小宋裝做不屑聽的神氣把嘴一撇你說吧,我就不愛聽隨即他把臉孔扭向旁邊,不再看小光明。但他的心和耳朵卻在用全副力量偷聽著。
你不把耳朵梧起來我還是不說!好,捂起來就捂起來!小宋用手鬆鬆的捂起來兩隻耳朵,絲毫也不妨礙他偷聽說話。
小光明高興起來,對著葉映暉的耳朵小聲問道幹爸爸是來看吳奶奶的不是?葉映暉笑著搖搖頭。小光明狼狽了,抱著葉映暉的肩頭晃了幾晃問道:
為什麼不是呀?葉映暉嗤嗤的笑著說為什麼是呀?那麼你說他要來看誰呀?小宋知道,你讓他悄悄的告訴你。
小宋聽見了這句話,不等小光明向他要求,他就急著向小光明叫了起來:
來,來,我告訴你,悄悄的告訴你!小光明把耳朵遞給小宋,小宋用使別人也能聽得見的小聲對著他的耳朵說道:
陳團長是看他的將來的幹兒媳婦哩。
你說什麼?我說,小宋索性放大了聲音,你愛貞子不愛?小光明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馬上臉蛋變得鮮紅,用小拳頭,在小宋的脊背上打了兩拳,跑回到吳奶奶身邊。
壞家夥!他回頭來笑著罵道。等一會兒貞子來了我非告她說不可!同誌們又爆發出一陣笑聲叫聲。吳奶奶喜歡得眼眶裏滾著眼淚,歎口氣喃喃說道:
你們真好,什麼憂愁也沒有,快活得跟一群麻雀一樣。在歡快的空氣中吃畢了午飯,有些人圍繞著吳奶奶問長問短,有些人忙著去開始工作,葉映暉催小宋接貞子。老婦人急著回家替侄兒媳婦們照顧孩子,大家挽留不住,一大群男女青年在她的左右和背後像一群蜂似的把她一直送到打麥場上。但剛要同大家分手時候,老婦人忽然想起來一件重要事情,回頭來對葉映暉的耳朵咕噥一陣,葉映暉一麵聽她咕噥,一麵連連的點著頭,嘴裏答應著可以,可以。隨即她兩個人又互相望一眼,笑了起來。
我同小光明送吳奶奶過河,葉映暉對同誌們說道回來後我告訴你們一件小事情,還是吳奶奶拜托咱們的。
什麼事情?同誌們搶著問道。
別性急,等我回來再告訴你們。
不行!不行!快點說出來!同誌們好奇的叫著。不說出來不讓吳奶奶走!……
但是不管同誌們怎樣嚷叫,葉映暉格格的歡笑著,拖著老婦人走開了。
吳奶奶提著空籃子,一邊同葉映暉談著話,一邊蹣蹣跚跚的向河灘走著,溫暖的微風吹著她兩鬢的銀絲飄動。小宋拉著小光明,不安靜的跑著,鬧著,一會兒走在她們前邊,一會兒走在她們後邊。葉映暉從路邊采一朵小黃花,放在鼻子下麵聞一聞,插在自己的小辮上。她一直在笑著:她的微笑是溫柔的,含蓄的,幽靜而又新鮮的,正像是春雨後剛綻開的一朵月季花。老婦人望了望她的眼睛,心裏叫道多麼可愛的大姑娘!她忍不住用肘彎碰一下葉映暉,小聲問道:
怎麼沒看見苗隊長呢?因為我們要出發到前線工作,他同田文烈到軍部去了;下午就回來了。
又要到火線上去?老婦人吃驚的問道。
嗯,去一個月就回來了。
啥時候動身呀?三四天以後吧。
唉,你們也夠辛苦了,就沒見你們好好兒休息幾天!停一停老婦人又說道,苗隊長回來時,你就說我來看他哩好的,好的。過一兩天我們一道去看你老人家。他也常說要跑去看你,總是忙得不得閑空兒。
你們什麼時候去呀?老婦人不由的停住腳步,像孩子似的高興起來。在你們走以前可一定去一趟!一定去!什麼時候去呀?什麼時候去呀?……
得空兒就帶著小光明一道去看你,一定去的。
也帶著我一道去!小宋叫著,去的時候通知我一聲好不好?好,好,帶你一道去。葉映暉看了小宋一眼又笑著轉向吳奶奶說:小宋完全是一個小孩子,就不像是十七八歲了。十七八的人本來還是孩子哩。跟春天的竹筍一般嫩!吳奶奶帶著一點惆悵的神情囑咐著葉映暉:去的時候一定帶小宋一道去,別把他忘掉了。
聽見了沒有?葉映暉看著小宋說,吳奶奶待你好不好?小宋忽然對著葉映暉嘻嘻的笑起來:我想起來了,以後我一個人跑去看吳奶奶,不同你一道了。
為什麼?我已經不是小孩子,要學著有眼色一點。你這話什麼意思?因為你同苗華一道去,我何必夾在中間打攪呢?呸!葉映暉揚起手來還沒有打下去,小宋已經笑著逃開了。追了幾步沒有追上小宋,葉映暉停下來紅著臉小聲罵道:小宋,我饒不了你這一遭,以後你小心一點!老婦人笑著追了上來,對葉映暉說道:小孩子嘴都愛亂說,管他呢,不理他好啦。
吳奶奶你不知道,葉映暉回過頭來說,小宋有時頑皮得前簡直氣死人!那有什麼好氣,老婦人又笑著說,現在不是都興自由嘛。
葉映暉不好意思用話搶白老婦人,隻好裝做沒聽見,低下頭去在小光明的頭頂上輕輕的打了一巴掌,溫柔的責備說:不幫我忙,我以後可不再親你了!小光明抓住了她的手,仰起臉來望著她的似惱怒又似在忍不住微笑的眼睛說:
我怎麼幫你忙?你為什麼不把小宋的腿抱住呀?他跑的那樣快,我怎麼抱呀?你為什麼不拿石頭扔他呀?他又沒說壞話,我為什麼拿石頭打他呀?他剛才說的不是壞話嗎?小光明搖搖頭我不懂。
傻孩子!葉映暉又在他的臉蛋上輕輕打一下,笑了起來。
這才真正是個小孩子哩!老婦人笑著插嘴說,他的小心眼幹淨得跟白紙一樣!他呀,葉映暉看著小光明的臉孔說,他也一天比一天不單純了。再過幾年他會把我忘到腦後了,哼!不會!小光明急忙叫道。
不會?你現在已經親貞子不親我了,是不是?也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