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重逢
如今,我們分手差不多快夠七年了。
七年,不是一個短的時間;有許多孩子在我的眼皮下長成青年,有許多朋友們化為泥土,另外的變成新貴;還有,還有許多事情變化得是那麼大,令人覺得已經過去了一個悠長的世紀。唉唉,七年真不是一個短的時間嗬!然而這七年中我對她卻沒有一天忘懷。許多重要事情都在腦海裏褪了顏色,隻有她的印象在我的心上保存得那麼好,依然像七年前那樣新鮮。我的眼前時常浮現出那女孩子怪豐滿的,嫩白的,有點兒靦腆的咬著嘴唇,淺淺的陷下去兩個酒窩兒,默默的含著一絲兒微笑的可愛麵孔,依然像一朵初綻的玫瑰那麼鮮豔。比做初綻的玫瑰,可一點不假呢!從前,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從她的白裏透紅的臉頰上,從她那微微張開的、像兩片花瓣似的小嘴唇上,聞見那種初綻的玫瑰花的氣味。那是一種溫柔的,芬芳的,不能以言語形容的氣息,令人陶醉,令人的魂兒飄向天空!至於她的聲音,往往當午夜失眠時候,當早晨初醒時候,或當白天空屋無人而獨自沉思默想時候,就在我的耳膜上輕輕震動。雖然隻是輕輕震動,但是碰在我的心弦上卻發出來響亮的音節。那音節有時像銀鈴,像春鶯,有時像林間的神秘絮語,有時像山腳下、石板上,流著一道兒清澈的泉水。
總之一句話,她的影子決不會在我的心上淡忘。每次,我看見天上明月,想起來她的臉孔;看見嘉陵江水,想起來她的深深含蓄的一雙眼睛。每次,我憑著窗子,或散步郊外,或獨坐江邊,凝望著藍天邊際,不由的出起神來,因為我想起來那位遠在藍天外,音信杳杳的女孩子。
每次,每次,不管我在馬路上、戲院中、聚會場、汽車上、輪船上,……總之不管在什麼地方,隻要看見一個比較可愛的年輕姑娘,我就想到她,她,我從前的愛人了。我把她同眼前的姑娘在心上比較著,連最細微的,最不經意的一顰一笑,都放在我的天平上。雖然別的姑娘也偶然有一些優點,但綜合起來,還是我的愛人應得的分數最多。也許我帶有主觀偏見,可是了解她的也隻有我;我完全能理解她的靈魂,靈魂的深處。在這世界上,我認為,隻有她最值得我愛。
我從童年起就愛詩,愛幻想;也就從童年起,我就愛上了她。那時候我們兩家都住在省城裏,都在我一個親戚辦的中學裏讀書。後來她的父親帶她回到故鄉去,我鼓勵她同封建的家庭奮鬥,回到省城,又去到北平。我依著自己的理想用各種方法去影響她,教育她,使她成長。她好比一塊純潔的石膏,我十載如一日的辛勤的進行雕塑,要使她成為世界上一件最美的、永遠不朽的藝術傑作。她好比一塊泥土(這兩個字對她是多麼侮辱!)而我是耶和華,我依照著自己的樣子創造她,讓她的生命中跳躍著我的生命。
果然,我的努力並沒有白費。當她高中畢業的時候,不僅是我的愛人,也是我的同誌。我所希望的她也希望,我所喜愛的她也喜愛,而我所憎惡的她也憎惡。我時時私心的慶幸著我的成功。慶幸著我的幸福,慶幸著我能夠得到像她這樣的生活上和事業上的忠實同伴。
她尊重我的事業,經常的給我鼓勵。我心情厭煩的時候,她用愛情給我安慰;我為什麼事情發了脾氣的時候,她就耐心耐勞的幫助我。有許多酷熱的日子,她坐在我的小屋裏,整天的伏在案上,替我抄寫稿子。她自己也喜歡學習寫作,希望自己能夠在創作上有所成就。她時常拿出來那幼稚而帶有天才的,空洞而富於熱情的短篇散文,讓我修改。我對她真抱著無限期望。
然而在當時我就看出來她有一個短處:她不愛看理論書,而且同我一樣的愛好幻想。有時我勉強找一點人門的理論書送給她,她總是稍看即止,對我笑一笑,天真的說道看下去頭疼,還是讓我多看點文學名著吧。我愛她,連她的短處在我的心上也是可愛的。我原諒她,不再勉強她在理論上多下功夫。
當我們相處的時候她是安貧樂道的,正像一般具有純潔靈魂,進步思想的女性一樣。不過有人說過女性畢竟是女性,這句話從她的身上也有趣的表現出來。她平素穿衣服既要樸素,又要美麗,往往為一件衣服的顏色或式樣不合心意,好幾天鬱鬱寡歡。記得當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早晨,她老早就跑到公寓裏把我叫醒,興奮的告訴我說她們一會兒就要排隊出發了。但說了之後,她就活潑潑的把腰身一扭,背朝著我,小聲問道:看我的小辮子好看不好看?半年以後,她因為母親有病,請假回去,以後也就沒有機會再回到北平。
一九三七年八月間我從滄陷後的北平逃出來,到省城裏停一停,準備往戰地去。那時候她已經在故鄉加入了婦女會,又是演戲又是編壁報,又是組織歌詠隊,又是舉辦婦女識字班,工作迅速的而且順利的開展起來。不過工作並沒有係住她的心,她對於故鄉的一切事情都感到厭倦,憧憬著一種陌生的、富於刺激的、戲劇意味的、不平凡的英雄生活。她希望離開家,離開故鄉,到遠方,到戰地,到部隊中去。帶我出去吧!她寫信向我要求道,讓我多看一點新的東西,多經驗一點偉大的場麵。我當時因為自己的行蹤不定,沒有肯答應她。她為這還氣得哭了一場,有一個月光景賭氣不給我寫信。
徐州失守,敵人正向豫東和皖西逐步壓迫的時候,她給我寫信說她想到武漢工作。我馬上去信勸她,說戰局的變化很難預料,也許在不久你的故鄉就會變成前線。堅持自己的崗位吧,作一點是一點成績!但是她回信說道我在這平凡的小城市,悶得太久,生命已經快要生鏽。在這千載難遇的偉大時代,你為什麼不讓我投身於這時代的奔流巨浪,隻勸我不死不活的困在大海邊的將要幹涸的死水裏邊?她在信的末尾又另外加上兩句,並且在旁邊加著密密的小圈兒:
武漢,我聽見她向我呼喚,我看見她向我招手,任何力量也不能阻止我到她身邊去!唉,多麼天真的,熱情的,倔強的,充滿著幻想的姑娘呀!我又給她寫過兩封信,就不再作無效的勸阻了。我了解她,因此我也能夠原諒她;甚至,連她的短處我也偏愛,愛她的倔強,愛她的幻想,愛她的不切實際的浪漫思想。
不久,我接到她動身時發的快信,她叫我趕快給武漢方麵的朋友寫信替她找工作。她是隻帶著很少的路費從家庭逃出來的,在路上吃了不少苦,全靠了一種燦爛的夢想和熱情的鼓舞才沒有絲毫畏懼和灰心。到武漢以後由朋友介紹,進一個訓練班受訓。又過了一個月,她從訓練班畢業出來,就參加了一個演劇隊,向大別山中出發了。
她從大別山到河南平原,經過了這年的秋季到春天。演劇隊的經費毫無著落。當冬天降臨的時候,她們還沒有棉衣,沒有棉被,有時隻能吃苞穀糊糊。她受不住那種物質窮苦的生活,開始想念起家庭來。在信上她這樣寫道我打算回家去看看母親,過幾天溫暖的生活我就再出來。你相信吧,我會把整個生命獻給抗戰的。果然過了幾天,她就借到一點路費,帶著輕微的傷感辭別了同誌們,回家去了。
自從徐州失守以後,我一直在戰地跑來跑去,沒機會同她在一道生活。有時候她很想到戰地找我,但臨時往往因戰局變化,使我們的團圓夢不能實現。隻能靠信件,靠夢寐,靠早晨的清風和午夜的明月,結連著我們的兩地相思。我們的愛情並不因長久的分離而發生變化,反而越發的堅固起來。我對於艱苦的戰地生活更感興趣,工作得更加努力。為了她,我的心經常在燃燒著,我的周身跳動著青春的脈搏,我要求自己做出來一番英雄事業以報答她的愛情。
就在這時候,小小的波折發生了。她父親反對她做抗戰工作,反對她同我這樣外鄉人繼續戀愛,強迫她同一位闊少訂婚。那闊少是她的表哥,大學畢業,在省政府裏作一份清閑差事。她拚死反對,訂婚的手續才拖延下來。然而她也因此失去了行動自由,連和我通信也幾乎不可能了。遇到這重大刺激,她的精神失了常態,有的時候連頭也不梳,飯也不吃,整天的躺在床上流淚。她瘦了,而且病倒了。
她的母親是那種服從丈夫,疼愛兒女,沒有主張的好女人。她給女兒請大夫,熬湯藥,還到菩薩麵前許願。她給她買各種好吃的東西放到她的床邊,對待她就像撫愛一個受了折磨的小孩子一樣。她時不時偷偷走來,摸一摸女兒的前額,整一整女兒身上的被子,小聲的問她是不是要吃點什麼或喝點什麼。她的女兒往往是什麼也不要,隻把頭在枕頭上輕輕晃一晃,靜靜的流著眼淚。
唉,我的命真苦!母親歎息著,用寬袖頭沾著自己的眼淚,你是好孩子,你要聽爹的話,當老的總是希望孩子幸福,一點也沒有惡意。你年紀小,經驗少,萬一上當,後悔也來不及了!我不後悔!女兒說,我死也不後悔!別這樣任性子吧!母親用手掌擦著女兒的眼淚哀求說。聽媽的話,把事情想開點。兵荒馬亂的,跟你表哥結了婚,常在我的眼皮下邊,緊急時候我也不多操心呀!我寧死寧死也不能同他結婚!唉唉,他不是滿好嗎?為什麼不能夠同他結婚?因為我從來不愛他。女兒決絕的回答說。
唉!什麼愛不愛,結婚後會愛的。我同你爹原來誰也不認識誰,還不說話的時候,親人們就憑媒人一句話……
現在是時代不同,當兒女的有婚姻自由。
不管自由不自由,做孩子的總不要同老的打別扭,傷了父母的心。
媽媽,我請你不要管我!唉唉,我沒有那麼狠的心,看著你往坑裏跳!我跳坑跳崖,甘心情願!可是我隻有你這一個女兒,我,我……
你們再逼我,我馬上就上吊死!唉唉,我的命好苦嗬!母親擦了擦眼淚,哽咽說:可別尋短見!你要是有個好歹,媽也活不成,媽隻有你一個連心人!好好養病吧,媽會給你做主的!一會兒,我的愛人聽見在窗子外走廊下邊,掛八哥籠子的那個地方,響起來一陣小聲的說話聲音。最後,說話聲突然大起來,她聽見母親憤激的哭著說道:
好吧,我不管,你逼死她,逼死她!你不管更好。父親也氣得顫聲說道,我看著她上吊!你別這麼狠,我也不會獨自活下去!好,好,有的是棺材!於是老頭子喘氣著,咳嗽著,憤怒的呻吟著,走出了內宅。於是在走廊下,八哥寂寞的、慨歎的叫了幾聲,跟著就在籠子裏焦急的跳來跳去。
於是母親坐在窗子外,傷心的、低聲的、抽抽咽咽的哭了起來。
當天夜裏,母親悄悄的走到女兒的床邊,把一卷鈔票塞到枕頭底下,哭著說道:
病好以後你逃走吧,出去一個時期再回來看我!你爹,他現在的心跟鐵石一樣,可是過一些日子就會回心轉意的。我同他過一輩子了,我知道他的脾氣……
於是女兒從床上欠起身子,撲進母親的懷抱裏,兩個人緊緊的互相摟抱著,哭了起來。
於是我的愛人,因得到母親允許,逃走的心思就決定了。於是她不再等病好,就在第二天五更時候,偷偷的開了角門,第二次從封建的家庭中逃出來了。
她什麼也沒有帶,空人兒逃出來,冒著風,冒著雪,冒著北國的嚴寒,逃到二百裏外的,一個接近前線的城市中去。她給我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信,告訴我這一段經過。並且說:是我的愛情給予她無限的奮鬥勇氣,將她從封建的鐵籠中搭救出來;也是由於我的愛情在她的身上燃燒著,曠野的風雪才沒有把她的病體摧毀。
但是實際上,她逃到某城以後,身體就不能夠支持了。她病得很厲害。在病床上直躺了半月之久,才能夠到院裏走動,一個月以後才慢慢複原起來。她在病中十分想念我時常偷偷的哭泣著,枕頭上的淚水從來沒有幹過。
我在兩千裏外讀到了她的長信,隨後又從朋友的信上得到她病倒的消息,我的心刺痛起來,我哭了。
我費了整整的半天工夫,給她寫了一封很長很長的回信,約摸有七八千字。這封信簡直是一篇淒惻動人的好散文,隻有在那個時候,那個場合,我才能寫出來那封信,那篇我所得意的傑作。我一麵寫一麵流著眼淚,後來,我一麵讀又一麵流著眼淚,我想,這封信一定也使她流過了更多眼淚。
像熱鍋台的螞蟻似的,我急得到處亂跑。我設法給她彙去了一點款子,打電報給朋友好好的照顧她。
像吞下去一群老鼠似的,我的心被許多看不見的小爪子抓著。我的胸腔裏一陣兒疼痛,一陣兒煩亂,唉唉!我感到坐不是,站不是,睡也不是,簡直是沒法生活!好像挨了一悶棍似的,我差不多快變成一個呆子了。同誌們不叫我我會忘記吃飯,吃飯時會莫名其妙的落掉筷子,而正在走路時說不定會茫然停住,望著路旁的什麼出起神來。
終於,我接到了她在病勢回頭後寫來的信,使我快活得流出眼淚。我把她的信仔細的讀了四五遍,偷偷地把嘴唇長久地壓在她的名字上,於是我的眼淚就把那張折皺的信紙滴濕了。
在這封信上,她告訴我她決定參加政治工作隊,隻等病好後就開始工作。她說她希望到真正的火線上體驗一下,聽一聽槍子兒是怎樣的呼嘯著從耳邊掠過,看一看大炮彈是怎樣的在頭上爆炸,怎樣的在麵前掘起來泥土。她說她已經厭倦了一切,也許隻有真正的火線上能給她一點新的刺激。
我的生活中需要刺激她在信上說,正如同需要你的愛情一樣。
過了不久,她果然隨著政治隊到了前線。
那時候,她所去的前線上恰正是平靜無事。每天,隻照例的從敵人那方麵漫無目標的打來幾炮,炮彈從陣地上高高飛過,好像提醒人別忘了這是戰場。有些地方,敵人同我們離得很近,各占據一邊山頭,相距不過有二百公尺。時常從敵人的陣地上傳過來醉意的嘩然大笑,和留聲機放出的淫蕩歌曲。在我們的散兵壕裏,士兵們有的安閑的曬著太陽,有的飲著酒,有的捉虱子,有的在補綴著破的軍裝。在我們的散兵壕後邊,在曲曲折折的山穀裏、山坳裏、溪流旁邊、竹木深處,微風傳送著清脆的山鳥歌唱,傳送著咚咚的伐木聲,傳送著叮叮當當的牛鈴聲,傳送著咩咩的山羊叫聲。微風還從竹林間露出的茅屋頂上,從田邊堆積的牛糞堆上,從老頭子們的旱煙鍋上,將淡灰色的輕煙吹散。
她,我的愛人,多麼天真的姑娘嗬!她在離火線三十裏外聽到了幾聲大炮,便興奮得歡呼著跳躍著,眼眶裏滾著熱淚。後來她們的政治隊一直開到前線上,一位團長帶她們到散兵壕裏,到重機槍掩蔽體中,讓她們拿著望遠鏡向敵人的陣地瞭望。她曾經把這次在前線上所看見的,聽到的,感覺到的,寫成了一篇很美麗的,詩意的,長的散文,發表在《陣中日報》上,並且剪一份給我寄來。
可惜我來的時候,正是前線上平靜無事,她當時在信上惋惜的說道,我沒有眼福看見那種激烈的衝鋒,肉搏,鐵與血的交流。所以我雖然已經獲得了一些興奮,但回想起來仍不免有空虛之感,這種空虛隻有拿你的愛情才能夠填補起來。在另一封信上,她告訴我她決心學習寫作,並且說道:
我有了你的愛,又有了同誌們的鼓勵,決心把全部精神寄托在學習上,也可以說是事業上。我希望我將來能夠在寫作上獲得成就,請你多多的給我幫助。相信嗎?不管是白天和夜晚,我都在想念著你。因為有你,我才相信我是活在世界上,我才感覺著自己有生命。
真的,她是如饑如渴的想念著我,甚至在前線上也是如此。在前線上她一麵緊張的工作,一麵卻在夜靜時候,從茅屋的窗洞望出去,望著天邊的星星想念著我。在白天行軍時候,她時常留心從山徑旁采幾朵野花,捕幾隻蝴蝶,夾進書裏,等幹完後挑選出最完整的,好看的,附在信裏邊給我寄來。而且由於我的鼓勵,她確實學寫了不少文章時常將原稿寄給我請我修改。
兩個月後,她們的隊又回到某城。她忽然決定到大後方去。自從離開武漢以後,她在信上說,我沒有再見過火車,沒有再見過電燈,沒有再看過電影了。重慶是我們的戰時首都,不管好歹,我要去看一看,也許在重慶我能夠得到更好的學習機會。就這樣,她不等到我的回信,帶著很少的旅費,搭上順便的汽車走了。
到重慶她參加了一個青年團體,吃飯和住房子都沒有發生困難。不過重慶同她的夢想並不符合,甚至可以說是距離很遠。不到一個月工夫,她對於重慶就厭惡起來,給我寫信說:這兒物價昂貴,人事紛擾,空氣惡濁,反不若在前方安靜舒適。就這樣,她又借到了很少的旅費攜帶著簡單行李,飄然的回到前方。
對於攻治隊中的生活本來是早就厭倦;回來之後,看見隊長已經換了,一部分老同誌也走掉了,越發的不願回隊。然而不回隊又沒有另外的適當工作,生活問題也沒有法子解決,找我去更籌不出大批路費,就這樣,經新隊長勸說一次,同誌們用感情一拉,她的行李又搬回隊裏了。
從這時候起,她的情緒開始壞起來。她看得多了,原來的十分天真的夢想破滅了,不如意的事情像狂風暴雨似的襲來了。在回隊沒有多久,她給我寄來了一張相片,後麵題了從《花間集》上邊找出的兩句宿鷺眠鷗還舊浦,去年沙嘴是江心。我趕快去信安慰她,允許在半年以後可以同她會麵,以後永遠在一道生活。然而她甚至對愛情也厭倦起來,給我寫信也不像從前那樣熱烈,逐漸的少起來了。
她回到隊上差不多又過了整整一年,我仍然被工作拖住,沒機會同她見麵。這一年我覺得過得很快,就像是彈一彈指頭,眨一眨眼睛,或睡一會兒午覺一樣。
在這一年中,她又隨著隊去一次前線,後來又跟著轉進,突圍,經過了許多危險。
突圍之後,她們的隊又經過再次改組,老同誌走光了。學習空氣和工作精神也跟著老同濤們一道走了。
物價一天比一天的高漲了。她在隊上每月的薪飽連零用也不夠了。隊上的夥食一天比一天的壞起來了。她不管到什麼地方,不管到誰的公館,都聽見人們在憂愁的談著生活,都看見人們在公開的或秘密的談著生意。好像一陣暴風把所有的人都掃得歪歪跌跌,站不住腳跟了在物價高漲的波浪中,一方麵有些人被生活的鐵手打擊得透不過氣來,一方麵有些人卻拚命的注意享受了。於是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中,菜館子突然增多了。百貨店大大的繁榮了,從前見不到的貨物也都棄滿市麵了。於是,高跟鞋,燙發頭,塗脂抹粉的太太和小姐們出現了,而賭風也跟著大熾了。
這情形像細菌一樣的到處蔓延著,而且以驚人的速度蔓延著。於是長官部下了最嚴厲的命令,憲兵出動了,警察出動了,壁報貼在街上了,標語和宣傳畫貼在街上了,報紙上引起熱烈的討論了……於是細菌就暫時的,稍稍的斂跡了。
然而在憲兵和警察們不經意的地方,看不見的地方,細菌依然頑固的生存著,而且滋長著,一有機會就重新蔓延開來。
在我的愛人參加的那個隊裏,細菌也在人們不知不覺中飛進來了。男同誌中有人偷偷的到外邊賭博;女同誌們也常常換上旗袍,講究起修飾來了。一個隊裏分成了許多可愛的小鴛鴦,成對的走出去,成對的走回來;有些對兒還不很固定,有些就快要結婚了。女同誌們常常憑著窗口,繡著枕頭,把那些三年來被大家遺忘的愛情歌曲,用安靜的、溫柔的、令人消魂的低聲唱起來了。
你想不到,我對於周圍的人們是多麼憎恨!我的愛人有一次在信上寫道,當抗戰更加艱苦的現在,當無數同胞在前線,在敵後,在血泊中同敵人掙紮奮鬥時候,我們的生活卻是這樣糟!這生活像一池汙濁的死水,將落下水中的敗葉、枯草、碎木片、破布頭……一切的一切,慢慢的腐爛著,連鋼鐵也會慢慢的生起鎊來。
而且,這時候,她最痛苦的是被腐敗的細菌包圍著,就是說,許多人在向她拚命進攻了。
她似乎被許多隻不能夠看見的,帶著懷疑的眼光追逐著,使她常常的惴惴不安,像一隻孤零零的驚弓的鳥兒一樣。在這樣情形之下,她就越發的意誌消沉,不常同外邊的朋友通信了。
過舊曆年的時候,她忽然給我來個電報,說她已向隊上請準長假,要動身回家了。
這消息十分突然,使我慌了手腳,不知道怎樣才好。但隨即又接到她一封快信,那信是在發電前一星期寫給我的。她在那封信上寫道:
抗戰三年來我跑過了前線和後方,住過了都市和鄉村,看過了各種人物,經曆過不同心境。如今我沒有興奮,沒有熱情,沒有希望和失望,雖然我才過了二十二歲,可是我的心情已經蒼老了。回想到抗戰初期,回想到武漢時代,簡直像一個夢,一個夢啊!我時常回味著這個夢。這一段交織著歌與笑,這一段充滿著熱情與幻想的黃金時代,就像老祖母講說著她的初嫁生活,令人感覺著是多麼的遙遠嗬。我好像從熱鬧的音樂會中走出來,走過了被夜霧沉沉籠罩的崎嶇而荒僻的一段山徑,回到蕭條而寒冷的老舊住宅,雖然耳朵邊依然回旋著音樂聲、笑聲和鼓掌聲,但心上卻逐漸在增加著空虛之感。
(她已經完全不是一個天真的少女了!我不由的在心裏叫道變化得多麼快呀!)
在社會上碰過了許多釘子之後,她繼續寫道,我重新感覺到家庭的溫暖滋味。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從前,我認為青春是我的,世界是我的,隻要我一伸手,星星就可以被我摘下來。但現在,隻有當我在肚子裏呼喚著你的名字的時候,我才感到了自己的青春,才暫時充滿著生命活力。你正像我自己的影子一樣,天天不離我,有時在前,有時在後,有時在左,有時在右,但是我永遠摸不到你,也得不到你的幫助。寂寞時,煩惱時,痛苦時,我忍不住呼喚你,對你流淚。然而,你隻是連著我腳跟的一個影子,從來也不曾回答我,安慰我。我希望你又不敢希望你,我簡直有一點兒恨你了。
(讀到這裏,我的手指頭微微的顫抖起來,我的眼睛被湧出的熱淚弄得模糊起來,而我的胸腔內麵,一種捉摸不定的疼痛在串來串去。)
我好像一隻小鳥,我繼續讀下去,被打傷了翅膀,在原野上寂寞的徘徊著,風雨是這樣狂暴。雖然我夢想著能飛得高,飛得遠,飛向天外。但事實上是不可能了。我隻好含著淚返回舊巢,在慈母的羽翼下養一養創傷!(唉唉,多麼的傷感呀!我在喉嚨裏哽咽的叫道,熱淚從大眼角簌簌的滾落下來。)
我愛母親甚過愛自己的生命。她老人家近來又在患病,想念我想得斷腸,差不多快要把眼淚哭幹。父親雖很頑固,但時間已過了差不多兩年,我想他也該回心轉意了。不管如何,我要回家去看一看母親,並將我的終身命運作個決定。
(一種不幸的預感像正午時候一片浮雲投下的陰影,掠過了我的眼前。我禁不住嘴唇遲鈍的喃喃叫道:作個決定!停頓片刻,我才又繼續讀下去。)
我要向家庭正式提出來同你訂婚;如果父親不同意,我決意以死力爭。她最後寫道當你接到電報的時候,請馬上動身到我的故鄉去,援助我吧!這是我的最後請求,也是決定我倆命運的最後機會!(最後機會!我叫道,好吧,也正好是我應該從這裏滾蛋的時候了,馬上就請假動身吧!)
恰好,我的環境也已經發生變化,地位也已經發生動搖,縱然當局為著情麵關係不會很快的就下逐客令,但事實上也不可能讓我工作得像從前一樣,因此,我愛人的電報和快信正是我提出請假的好借口。當天下午我遞上請假報告,就開始準備行裝。第二天,當局對我作一番虛意的慰留之後,就把旅費同護照送給我了。
為著使她能早一點獲得安慰,為著使她的心情快活,為著增加她對家庭奮鬥的勇氣,也是為著我自己忍耐不住要把心中的興奮宣露給她,我在請假獲準後就立刻給她打個電報,說是我遵照她的囑咐動身了。
是的,我一刻也不能停留。從接到快信的時候起,我的心就像掙斷了韁繩的馬,向我的愛人奔去了。
四我心急得像一支離弦的箭,巴不得一步跑到我愛人麵前。我戴一頂破鬥笠,穿一雙破草鞋帶一挑簡單行李,不管天陰或天晴,不停的趕著路程。
當雞子剛叫過兩遍時候,當農夫們爬起來喂牛時候,我便睡眼惺鬆的走出茅店。殘月掛樹梢上,幾點疏星粘在藍天上,白霜蓋在田野上、板橋上,以及低矮的幹樹枝子上,而冷風吹刮在我的臉皮上、鼻尖上、耳朵棱子上。
當牛羊歸來時候,當烏鴉在樹枝上宿定時候,當長庚星開始在天上閃爍時候,我方才帶著滿腳塵土,一身疲累,落了茅店。洗過臉,洗過腳,吃過晚飯,於是在小油燈下,二兩燒酒,一包花生,我消遣掉心上的優鬱。
有時煙雨像一張網,罩著大地。我便同挑夫,那個走慣長路的南方人,在煙雨的網中走著,雨珠從我們的鬥笠上往下滴著。
有時天氣陡然一冷,幹燥的雪花飄下來,蓋著山頭,蓋著田野,蓋著冰凍的小河,蓋著一切。天上的飛鳥隱藏了。路上的行人絕跡了。我們在雪中走著,在雪上走著而且走得更快了。我們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隔一會兒默默的拍一拍鬥笠,振一振衣裳,以減輕身上和頭上的擔負。
這樣,我們整整的走了十八天,走完了差不多兩千裏的遙遠旅程。
在一天傍晚時候,我們走進了我愛人住家的小城市。把行李放在一家小旅館裏,我匆匆的洗過臉,換過衣服,又匆匆的走往理發店。
坐在理發店裏的靠椅上,從大鏡子裏我看見自己臉上的風塵顏色,看見眼角的幾條皺紋,心裏不由的歎息說:這四年使一個人變化得多大嗬!於是我覺得我的心上被什麼壓得沉甸甸的了。
但是,一想著在半個鍾頭以內就可以見到她,我馬上又興奮得心跳起來。我試想著怎樣老遠的就呼喚她,呼喚一聲後我們就像兩個孩子似的跑到一起,於是怎樣的熱烈握手,怎樣的四目相對都不知從何說起,以後又怎樣的,怎樣的……啊,我不能再想下去,因為我周身的血液都燃燒了。
雖然多天來我心上壓著一種不好的預感,但此刻,我看見夕陽是那麼美好,晚霞是那麼燦爛,小城市是那麼安靜可愛,我再也不相信會遇到什麼不幸的事情了。我的心同當前的自然美景溶化起來,使我隻感到興奮和幸福,原來的陰影從心上一掃而空了。
我想象著她的母親怎樣的歡迎我,像歡迎她自己的自遠方歸來的孩子一樣,她親親熱熱的拉我坐下去,而她自己卻站在我麵前,一邊問著我一路情形,一邊吩咐傭人們快給我弄茶弄飯。她的慈祥的臉孔上掛著微笑,睫毛上掛著眼淚,而喉嚨裏時時的發出來歎息。
我想象著她的父親已經同意了她的懇求,正等待著我的到來。這位老先生正像許多可敬可親的父親一樣,外表是嚴肅的,內心是溫暖的。他托著長杆煙袋,興奮的在屋裏走來走去,一會兒望一望我,一會兒望一望他的女兒,一會兒把瑪瑙煙袋嘴兒放嘴裏吧噠吧噠的吸兩口,一會兒把八字胡漫不經心的捋一捋,一會兒煞像關心的問一問天下大事,一會兒又借題發揮的大笑起來。他的笑聲是那麼爽朗,那麼宏亮,久久的振動著我的耳膜。
我想象著他家中的老媽子、掌鍋的、小丫頭,一大群擁擠在客廳門口,笑嘻嘻的、偷偷的向客廳裏邊窺看著,向我的身上端詳著,像欣賞著一件新奇的寶物似的。他們竊竊的私語著,有誰在小聲說瞧,新姑爺!於是我的愛人臉一紅,不聲不響地從我的旁邊站起來,走到門口去一揮手,把他們趕走了。
啊,我的腦海裏是多麼混亂,而同時是想得多麼周到啊!我躺在理發店裏的靠椅上,眼睛矇曨的閉起來,從心的深處湧起來一串笑,在喉嚨裏沸水似的滾動著。刀子正在我的嘴唇上嚓嚓響著,而理發匠喃喃警告著嘴唇不要動!不要動!於是我用力的咬緊牙齒,合緊嘴唇。但是我仍舊沉醉在幸福的想象裏,我仿佛覺得是飄飄的從地上飛起來,飛起來,飄蕩在雲霧中……
我十分高興的多賞了理發匠,並向理發匠問明路徑,便壯著膽子匆匆的向我愛人的府上跑去。
我按著門牌找到了她的住宅。黑漆大門緊緊的關著,從深深的院子裏傳出來一個老人的,很有威嚴的咳嗽聲音。
出了理發店我的心就一直在跳著,如今簡直是跳得發狂仿佛要碰破我的胸腔衝出來。而且,我的臉孔像一片火燒一般的發熱了。
興致衝衝的走上台階,我把指頭放在大門上準備敲下去,並準備一聽見她的聲音就大聲喚她。感情奔放得像開閘的河水,我的喉嚨忽然發幹,並忽然哽咽住了。
但忽然我遲疑起來了。我把伸出去的手拿回來,茫然的凝視著門心上褪了顏色的破舊紅紙,遲疑了片時工夫。正像一般正在戀愛中的年輕人,當臨陣忽然感到了不好意思,不由的畏縮起來。
後來,我不知怎樣的下了決心,鼓起了勇氣,重新把指頭放在緊閉的黑漆門上。在緊跟著的片刻工夫中,我同在夢中一樣,在醉中一樣,對於自己的行動全在一種半意識狀態之中。好像是別人拿著我的手,在門上怯怯的敲了幾下,停一停,又繼續敲下去。我模糊的聽見了斷續的咚咚聲音,仿佛是從附近的別的地方傳來似的。
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向大門走來,有女人的沙聲問道:誰呀?我。我的呼吸差不多快要停止了。
大門嘩啦一聲拉開了,一個女傭人手裏拿著件曬幹的衣服出現在我的麵前,詫異的望著我。
你找誰呀?我,我,我找林淑梅小姐。
由於過甚的感情興奮,我好容易才結結巴巴的說出我的來意。女傭人把我上下的打量一遍,望著我的眼睛說:
你剛從淪陷區趕到此地?住在哪一家旅館裏?是的,是的,你怎麼知道我從滄陷區……
你不是先生嗎?是的,是的。你怎麼認識我?我看見過你先生的相片,可是現在跑瘦了。她鬼祟的笑了一笑,小聲說:姑娘就猜著你這幾天以內要到,囑咐我留心著有人敲門。
她,她現在在家嗎?我不能等待的問著。
在家。女傭人忽然把笑容收斂起來:她在床上躺著,好幾天沒有起來。
病了?稍微有一點不舒服,她沉下去臉孔說,你站在門外等一等,我進去告訴姑娘一聲。
女傭人進內宅去了片刻,又回到大門口悄聲說道:姑娘現在不能夠見你,她叫我問你先生在哪家旅館住。
我固執的說道請你去告訴姑娘說,我一定要見見她。女傭人不注意我的要求,令人莫名其妙的催促我說:你告訴我你在哪家旅館,趕快回去吧。
我特意跑了兩千裏來看她我懷著一肚子狐疑的要求說她不能起床不要緊,我可以到她房裏去看她。
她實在不能見你。女傭人枯皺著臉孔說。
唔,難道她病的很重嗎?我忽然心頭一涼,差不多要流出眼淚來。
正在這時候,剛才我聽見的咳嗽聲音,又在二門裏邊響了。女傭人立刻把大門關上,隔著門小聲問我:
先生,快說,你住在南關吧?我在門外邊嗯了一聲,同時感覺到這事情一定發生了不幸的變化,全身的肌肉都覺得疫攣起來。我還沒有來得及說一句話,便聽見老頭子在二門口嚴厲的問道:
找誰的呀?沒有人找誰;女傭人趕忙遮掩說,隔壁王二哥來借斧頭,我告訴他說斧頭叫李掌櫃借去還沒有拿回來。
唔,王二走了沒有?走了。
你來老人吩咐說,把淑梅的藥煎好。
姑娘不肯吃藥,煎好了有啥用?女傭人一麵向裏走去,一麵小聲的咕噥說。
不願吃也得吃,由不得她的意!眼看著日子就要到,帶著病怎樣辦喜事?哼!我覺得腿骨突然一軟,大地也同時在腳下旋轉起來。我忽然什麼都明白過來,忽然又糊塗了,而且幾乎要發瘋了。
我像木頭似的在大門外站了片刻,眼睛又茫然的凝視著門心上褪了顏色的破舊紅紙。
我絕望地把緊閉著的黑漆大門推了推,並沒有一點動靜。但是我心裏有一點恐懼,再沒有勇氣用指頭去敲敲大門,雖然我恨不得一拳把大門捶碎。
我咬著牙齒,搔著頭發,絕望和憤怒使我在大門外像瘋子似的不停的走動著,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覺得我的胸腔要爆炸了,喉嚨要爆炸了。我不住的咂著嘴唇,不住的發出來短促的,悲憤的歎息。
我幾乎要大聲的呼叫我愛人的名字;我幾乎要因為極度的悲憤而哭泣起來了。
然而我卻突然的、低聲的、陰慘的苦笑幾聲,踉蹌的離開大門了。
五我踉蹌的在街上走著,腦海裏像塞滿潮濕的,沉重的木頭一樣。我心裏想著要回到旅館去,卻糊塗的在街上轉著彎子,並幾乎衝在一家藥鋪的招牌板上。
在逐漸濃重的暮靄中走到我住的旅館門口,然而我卻不知道走進去,又跟臉的向前去了。我的挑夫在後邊叫我一聲。我猛然抬起頭,轉過臉來,望望他,望望旅館招牌,茫然地笑了。
我為什麼要笑,連自己也莫明其妙。不過我仿佛清醒了一點兒,跟著就捶著胸脯噓出來一口長氣,走進旅館,走進我的房間了。
我坐在桌子邊,一雙手支著腮巴,眼光注視在小油燈上。一會兒我在心裏安慰自己說大概又是在做夢吧。從前就做過幾次惡夢,醒後覺得怪可笑的。但跟著我又對自己譏諷的冷笑了一笑把那種可憐的安慰否定了。
我那個善良的挑夫走進屋來,規規矩矩向我行個禮於是噴著酒氣,嘻嘻的問道:
就在此地結婚吧?誰結婚?你在路上告我說你要到此地結婚,結了婚就到重慶去。嗬,那是我對你說著玩的我支吾說我早已結過婚了。
我不信他打了個酒嗝又繼續說我看咱們還得另外找房子,在這個小旅館裏辦喜事可不大講究。
別胡說,我說,不由得把臉孔拖長下來,我在此地看一個朋友,隻住三天就走。
真的?他詫異的問道,同時收斂了臉上的笑容。
嗯。我又重複說,至多住三天。
那我明天還得到街上買個好扁擔。這個扁擔是問老百姓找的,磨得肩膀疼。
你叫茶房去給我打四兩酒來。
是。買點什麼菜?買點醬牛肉和豆腐幹。
是。要是買不到醬牛肉?隨便買什麼都可以,不要菜也可以!我不耐煩的說道。
且他剛剛走出屋子又回來問道你吃過晚飯沒有?你呢?我想著你不會回來吃飯,我自己在小飯館裏吃了。他眨了眨眼皮說:到館子裏給你叫一盤炒肉絲,一個酸辣雞蛋湯,一碗米飯好不好?我不想吃——我也吃過了。快叫茶房去把燒酒跟牛肉買來。
是,他又退出去,一邊向外走一邊低聲的喃喃說道:我自己到街上買去,茶房都靠不住。
一個茶房同我的挑夫打個照麵,匆匆的跑到我的門口向我說道:
先生,查店的來了。
話沒落地,一群軍警走到我的門口。有幾個還擠進了我的房間裏。一位下級軍官捧著店簿子笑眯眯的向我問道:同誌,從滄陷區來的?是的,從敵後。我回答說。
到此地結了婚以後還去吧?我的臉紅了起來,吃吃的說:
誰,誰結婚?沒有的事!軍官覺著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隨即轉過頭去向茶房生氣的問道:
你在這簿子上是怎麼寫的?茶房也吃驚的看了我一眼,立刻慌了手腳,喃喃的說道:我不知道。我去叫賬房來,店簿子是他填的。
快一點!混蛋!軍官罵道,同時皮靴子後跟在地上吧噠一響。
不必叫賬房來,我攔住說,我想是我的挑夫弄錯的。啊?軍官又轉臉來注視著我。
我一到此地就出去找個朋友,一定是我的挑夫招呼賬房這樣寫的。
他怎麼敢這樣胡鬧?他一定是喝醉了,故意同賬房開個玩笑。
請把你的護照拿出來!他把我的護照拿近小油燈邊。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的研究一遍,然後不高興的擲在桌上,帶著弟兄們走了出去。
跟著,我的挑夫拿著一把酒壺,一個小紙包,在門口出現。他站在門檻外邊說:
報告!一個女人要來見你,見她不見?啊?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叫她進來!進來!他向外邊喊了一聲,隨著進屋來把酒壺和小紙包放在桌上,退到門後規規矩矩的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