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你怎麼從南邊跑來?我,我走過了幾步又轉過來。女傭人接著用抱怨的口氣說這條街晚上連一盞燈也沒有,讓我多走了十幾步……唉,別瞞著我,你們背後玩的什麼把戲我全知道!進去吧,藥單子改好了我們一道回,我站在這裏等著你。老夫人又轉過臉來對著我說:請你費費神寫封信交給田相公,我永遠忘不下你!她又對我說了幾句關於寫信的囑咐話,和關於我的吃住方麵的關懷話,充分的流露出她內心的優慮和焦急,希望和感激。我看得出來,在這一刻她不但不討厭我,而且還十分的喜歡我,同情我,心上很覺得對不起我。她被街上的涼風一吹,立刻顯出來衰老的樣子,低下頭去,用手帕捂住嘴,喀喀的咳嗽起來。我聽著她的夾雜著細微的呻吟的咳嗽聲音,看見她的被涼風吹散的斑白鬢發,不由得想起來我自己的遠在故鄉的母親。於是,剛才壓在我心頭上的一點憤怒消失了反而覺得解脫這位老婦人的痛苦正是我的一種義務,這樣才能表現出我對於她女兒的崇高愛情。仿佛將要慷慨的去犧牲自己而成全別人,完成一件可歌可泣的英雄事業,仿佛將要卸下來一種沉重的精神負擔,我心上感到一點兒快慰,也開始有些兒輕鬆。一個鍾頭以來橫在我同老婦人之間的隔閡完全消失了,就像是一座冰山在溫暖的春日裏融解了一樣。我們互相了解,互相同情,並且仿佛在心的深處交流著神聖的母子之愛。最後,她抬起來一隻纖瘦的白手扶在春喜的肩膀上,一直望著我轉過街角。這使我想起來在許多年前,在一天初春的黎明,母親送我往外地上學的情形,也差不多和這一樣。不過那時候走在我前邊的是一毎行李,而現在的是一盞在尖冷的微風中不住搖晃的燈籠罷了。
八當走近旅館的時候,我的心情又開始被另一個問題攪亂。我很奇怪那位女傭人的鬼祟態度,心裏想著:她是不是來給我送信呢?我們的逃走計劃完全的泄露了吧?於是,我心裏邊對於回到旅館去有一點鋳踏起來,害怕有任何消息任何刺激在旅館中等待著我,將使我的心上再壓上苦悶的重擔。為要恢複心情的平靜,我不去繼續想這些問題。但一麵心裏邊說著不想,實際上這些問題卻在我的心上纏得更緊,攪得更凶,而我的心情也更不能恢複平靜。後來,我竟然忍不住向打燈籠的田相公問道:
誰告訴淑梅的母親說我來了?開門!田相公把旅館的大門拍一拍,回過頭來回答我說:聽說春喜走露了風聲。小孩子們總是心裏邊存不住話,高興起來就容易露出馬腳。
這小女孩子太狡猾了,真出我意料之外!她不是狡猾,是老實。田相公說畢,又在大門上重重的拍了幾下。
老實……我表示不同意的小聲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也不很清楚……
旅館的門開了。我們走進我的房間去,以後始終不再提這個丫頭的問題。我覺得萬事俱休,將十年來的愛情關係一刀斬斷,馬上離開此地,反而幹淨爽利。不再有一點遲疑,我咬著嘴唇,含著兩眶酸淚,匆匆的寫了一封短信,交給打燈籠的年輕人。我在信上這樣寫道:
我已經同你母親見麵,我十分了解她的痛苦。我覺得使她痛苦的是我,使你痛苦的也是我,隻有犧牲我自己,才能夠使你同母親獲得幸福。我決定明天離開此地;至於以後行蹤,我自己還不很清楚。今後如果有再見機會當然很好;如果不能再碰到一起,我希望我們能永遠的互相紀念著,一直到死……
田相公拿著這封信從房間裏走出以後,我立刻撲到床上,拿被子連頭帶身子蒙起來眼淚禁不住像靜靜的小河一樣的從臉上流著。我的胸口難受的刺痛著,臉頰熱得燙手,而腦海裏忽而像一團亂麻,忽而像一堆木頭,忽而又仿佛是一片空虛。後來我聽見有人踮著腳尖走進來,碰得桌子發響,並且連連地打著哈欠。我趕忙擦幹臉上和眼皮上的淚痕,探出頭來,發現我的挑夫帶著惺鬆的睡眼,扶著一根新的木扁擔,傍著桌子站著。
報告官長,他看見我露出頭來,打一個哈欠說,今天買了一根桑木扁擔用了五塊五毛錢;又買了一根麻繩,一雙草鞋還有……
別向我報賬,我不耐煩的說,知道了。明天早點動身,天不明就起來打行李,去吧!是!挑夫揉著眼皮,踉蹌的剛一腳跨出門檻,又忽然轉過身來說道:
昨晚來的那個女人剛才又來過一趟。
果然她來過了!我心裏叫了一聲,隨即急切的問道:她怎麼說?沒有說什麼。他喃喃的回答說。
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說她一會兒再來別的還說什麼?挑夫想一想,說道:她說,她說,一會兒再來。
去吧!是!我跳下床來,在鬥室中來回的走了半個鍾頭,思索著那位女傭人究竟來給我送什麼消息。我忽而陷入奇怪的,幼稚得可憐的幻想裏,從眼前閃出來一線希望;忽而這幻想被冰冷的現實敲碎,我好像從夢中被人拍醒,一麵嘲笑著自己,一麵痛苦得發狂,巴不得這座小城市同我一起毀滅得幹幹淨淨。我不時的頓著腳、絕望的歎息說:
唉,唉,完了!一切……完了!這一夜我又沒有好好睡覺,到雞叫二遍時才合上眼皮。挑夫把我叫醒的時候,東方才微微的有一點發亮,星星還像銀釘一樣的密密的釘在幽深的藍天上。我完全沒有主意,不知道應該不應該馬上動身。我好像還在期待著什麼,又好像並沒有什麼需要期待;好像還有點什麼牽掛,然而又好像並沒有什麼牽掛。我像一位木頭人似的坐在燈亮旁邊,茫然的看著挑夫在替我整理行李。當看見挑夫把行李捆好時我心裏忽然問道就這樣,一個人孤獨的悄悄的走麼?於是一陣辛酸的熱淚又湧滿眼眶,燭光在我的眼前立刻像隔著一層霧似的昏暗起來。
官長,我的挑夫站在我的麵前問道,我去喊茶房起來算賬吧?我低下頭去,避開他的眼光,從鼻孔裏哼了一聲。挑夫遲疑了一下,轉身向院裏走去,剛走出屋門就大聲叫道:
茶房!茶房!我們要走,快起來算賬!這喊聲使我吃了一驚,腦筋清爽起來。我趕快抬起頭來,向院裏說道:
不要喊茶房,等太陽出來以後走吧!挑夫莫名其妙的走回屋來:官長,現在天短,還是早點動身好。
等太陽出來再走我小聲說,沒有看他。
今天天陰呐,他說要不是天陰,太陽也該閃邊兒了今天是晴天我說。等一等,太陽馬上就會出來。
晴天?……天上滿滿都是灰雲彩?哪有雲彩!我覺得他故意欺騙我,心裏邊很不高興。但是他執糊的探頭到門外邊望了望天空我說的是真的,官長。現在不同夏天,天陰一點不要緊,還是走吧。
我忍不住冒起火來胡說,你瘋了嗎……哼!真的,你看,天上連一顆星星也沒有。他吃吃的對我解釋道:不過現在天陰不要緊,現在不是夏天,有雲彩不一定下雨。昨晚刮的西北風,隻要不變成東風,天也不會變的。
看他的神氣,他並不是故意的欺騙我,而且這樣的老實人也決不敢跟官長開玩笑,尤其當我正不高興時候。可是我剛才起床的時候曾經在門口望過一眼,天上確實是閃著密密的星星,為什麼他一口咬死說有雲彩呢?我覺得很奇怪,於是從椅子上站起來,第二次走到門口向天上觀望。天上藍得像無波的海水,星星已經稀疏,東方現出來淡淡的紅色。一個念頭又突然從我的心上浮起她真的不會來了麼?這是最後的一刻了!我倚著門框,悲哀的向旅館的緊閉著的大門望去,期待著我的愛人在這最後一刻像奇跡似的跑來。
官長,現在喊茶房起來算賬吧?不用急,反正今天總要走的。
可是早走好趕路。這樣耽擱下來……
我們洗過臉以後走吧,我說:茶房已經在起床了。
這時街上已經有了人聲,茶房也在前邊房間裏發出來咳嗽聲,喃哺的說話聲,鞋底子的擦地聲。我的挑夫焦急的跑到院裏,向茶房叫道:
茶房,快起來燒一點熱水洗臉!他又仰起臉來望一望天色,忽然笑嘻嘻的向我說道:官長,真是好天呢,我剛才當是陰天哩!唔,你為什麼剛才要同我抬杠?我沒有看見天上星星。
嗬!?
你不曉得,我從前是近視眼睛。
你從前是近視眼睛,我說,現在是不是?現在還是。嘻嘻嘻嘻……
覺得這個忠厚的挑夫相當有趣,我望著他的善良的臉孔笑一笑。我從屋子裏走出去,在院子裏甬路上來回的緩緩的踱著。我表麵上好像是在等候著茶房給我燒熱水洗臉,而實際上卻是在期待著一點渺茫的希望,為這一點不可靠的最後的希望才遲疑著不肯動身。
有人用手在大門上拍了幾下,我十分敏感的大吃一驚,心頭砰砰的跳起來。我希望我所期待的事情已經來到,但又怕門開了後我的希望馬上幻滅那拍門的與我無幹。去,看誰在叫門!小聲的吩咐挑夫之後,我就走回到房間裏,兩腿發軟的坐到椅子上,把指關節捏得吧吧作響。我想竭力裝得鎮靜無事,仿佛除掉動身以外什麼事情全沒在心上考慮,決不讓別人看出來我有所留戀和期待。但是很奇怪,就在這同一個片刻,我一方麵是我自己,一方麵又是一個帶著七分嘲笑三分同情的旁觀者。像一位小說家理解他筆下的人物一樣,我明白我自己的一切心理表現,甚至連潛意識活動也都深刻的把握到,因此在這一刻我覺得我自己實在是可憐而又可笑。
旅館的大門開了。我聽見一個女人十分急促的向我的挑夫低聲的詢問幾句,隨即匆匆的向我的房間跑來。我簡直有點害怕,心跳得越發凶了。
當那位曾經來過兩趟的女傭人衝進我的房間時候,我仍然低著頭,裝做毫沒有察覺似的。在最初她什麼話也沒說,立在門裏邊緊張的呼吸著,並且我感覺出她是在拿眼睛把房間裏打量一遍。一分鍾以後,她才用驚駭的口氣問道:
啊呀!就要走嗎?我裝做聽見這句話才發現她的來到趕忙站起來,勉強的笑著迎接她。
啊啊,胡幹娘!我說,胡幹娘,你怎麼跑來這麼早?虧是我來這麼早!要是來晚一步……
是的,我馬上就要動身。胡幹娘來有什麼事情?你能不能留一天?今天一定走,我裝做十分堅決的說再留一天也沒有音甲,你看,你們這年輕人的性子!她向我走近一步,你難道丟下俺家姑娘不管了麼?嗯,嗯我冷淡的說道請坐下談一談,胡幹娘。
我不坐她說。我昨夜晚來了一趟,你知道不知道?知道。那時候我正在藥鋪裏同淑梅的母親談話。
要不是在藥鋪門口碰見她,我準備等會兒再來一趟。她一看見我就猜出來我是到你這裏來送信的,回去以後盤問我好半天,我隻好告訴她說——說什麼?說是姑娘叫我來對你說:請你斷了念吧,早一點離開這裏。
什麼!?我幾乎不能支持的抓緊椅子,這是淑梅的意思不是?姑娘一點也沒有這意思。這是編一個瞎話兒騙我們奶奶的。
可是,從昨晚以後,我什麼念頭都斷了,所以今天一早動身可是,先生事情全壞在你自己手裏,你知道不知道?怎麼?我望著她顫聲問道。
你不該把逃走的消息告訴那個傻丫頭,小孩子的嘴總是關不緊的,弄得哈計謀都叫奶奶知道了。要不是奶奶一向心田好,待下人寬厚,我又是多年老夥計我昨天晚上就得卷鋪蓋滾蛋,春喜也要挨一頓苦打!我簡直沒想到這個丫頭是這麼刁滑。我失悔的歎息一聲。
她不是刁滑,她糾正我說,她是老實。
老實?她想同姑娘一道走,姑娘答應了……
女傭人看見茶房端著洗臉水走進房間來,趕快把話頭掐斷,感慨的哂了咂嘴唇。茶房把一盆冒熱氣的洗臉水放在臉盆架上,向我殷勤的笑著問道:
先生,不再住了?馬上走,我說,一麵向洗臉盆走去,請你把賬算一算。是,我去算。他躬著腰退了出去。
你說下去,我對女傭人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春喜想跟你們一道走,她說,壞事妖精!……
原來春喜向淑梅要求把她帶走,淑梅答應了。可是小姑娘因過於高興,把秘密告訴那個一向待她很好的做飯老頭子,老頭子就向淑梅的母親透露了消息。既然逃走的計劃敗露,我的愛人就隻好派胡幹娘立刻跑來告訴我,叫我不要焦急,再作打算,誰知我卻與她的母親見了麵,而且還寫了那一封使她絕望的信!她為你那封信哭了一夜,女傭人繼續說道,怕你今早走掉。先生,你千萬再等一天,等一天看有啥辦法沒有。萬一她爹媽能夠回心轉意……。
茶房匆匆的走進來,把我們的談話第二次打斷。他把一個賬條子遞到我手裏,臉上堆著殷勤的笑容說:
招待不周,請官長包涵些兒。茶水加一,已經算在裏邊;小賬在外,請官長隨意賞。
好的,我看了一眼賬條子說請你等一會兒來取錢。是,是。他順便把洗臉水端起來潑在院子角的陰溝那裏,匆匆的往前麵走了。
我的挑夫剛才跟在茶房後邊走來,現在帶著急焦的樣子站在門口,怯怯的向我問道:
咱們今天到底走不走?等一會兒決定。你先到外邊去!我把挑夫趕走以後,馬上回過頭來向女傭人看了一眼:你看有什麼辦法沒有?我替你們想了半夜……
啊,啊我的喉嚨裏不由自主的答應著。
我想來想去,想不出好辦法。事到如今,唉!……
我絕望的難過起來哂了咂嘴唇。
我想了個辦法同姑娘談過,她說沒好辦法隻好就這麼辦。
什麼辦法?我叫道,眼睛直望著她的眼睛。
我想,隻要姑娘能夠緩幾個月結婚……
對!對!可是用什麼辦法拖延?辦法可多!女傭人很有把握似的說道。隻要姑娘口頭上答應同她表哥結婚,啥要求她爹媽都會答應!好,好,你們認為應該怎麼辦就怎麼好,隻要能把結婚的日期拖延幾個月!成不成今夫見分曉,你可得再留一天。
好,好,成不成你都趕快告訴我!下午再來一趟,現在我要回了。
好!好……
女傭人剛從我的房間出去,那位老實的挑夫又帶著焦急的樣子在我的麵前出現。他手裏拿著新買的桑木扁擔,兩腿並齊的立在門檻裏邊,笑嘻嘻的問道:
她來怎麼說?沒有說什麼。我支吾說,躲避開他的眼光。
現在動身吧?唔,今天不走了。
不走了?他瞪大眼睛莫名其妙的望著我。
嗯。我又喃喃的吩咐說:把行李打開吧……
這天下午女傭人快活的跑進我的房間來,送給我一封信。這計劃果然成功了。我的愛人為避免被她的父母看出來馬腳起見,決定在她父母麵前表示對我已經冷淡和絕望。從這一天起,她對於她未婚夫的態度也故意裝得溫和起來,不再拒絕他的接近了。
我們已經有四年沒見過麵,她在信上寫道,再索性忍耐幾個月吧。請你明天就離開此地,好使我母親放下心來。也許再過半個月,一個月,至多在兩個月之內,當家庭對我防備鬆懈的時候,當我的身體恢複了健康時候,我一定要再從這封建的鐵籠中逃出去,不管路是多麼遠,我都會逃到你的懷抱裏。在今後短短的幾個月內,雖然我們的肉體不能在一道,但我會在夢中廝跟著你。你走,我沒有禮物送你;我所最寶貴的是一顆心,一個靈魂,但這兩件東西事實上從明天一早就要被你帶走了。……
這封信她寫得很長,而且很美。我知道她要用詩的語言,愛情的語言,生命的語言,安慰我,並且鼓勵我,深怕我因這一次波折而難過,而灰心。在信尾她告訴我一個轉信的同學地址,要求我多多的給她寫信。
我重複幾遍讀著她的信,深深的感激著她的愛情,差不多每一個字都會喚起來我的回憶,喚起來我的眼淚。
黃昏後,她的母親瞞著她父親派人送來了許多香腸和臘肉,並且親自偷偷的來旅館看我一次。她認為淑梅今天的轉變完全是因為昨夜間我寫的那封短信,因此她聽說我要走特意來看我,眼眶裏滿滿的噙著熱淚,偶爾忍不住就落下來兩顆淚珠。她為著小城市紳士家庭的婦女的身份起見,隻在旅館裏耽擱了十來分鍾,就跟在燈籠後邊走了。
這一夜我睡得極好,第二天天剛剛發亮就帶著悵惘的心情起程了。
九一路上我不斷的給我的愛人寫信,將瑣碎的旅途生活詳細的寫在信裏。許多年來我從沒有這樣的愛好寫信,好像經這次波折後我們的關係更加親密,患難愈多而恩愛愈深。我用狂熱的而同時又混和著淒涼的感情愛她,掛念她,並可憐她的境遇。我為她忽而快活,忽而悲苦,忽而精神奮發,忽而又意誌頹喪。唉唉,她在信上說我帶走了她的心和她的靈魂,而實際卻是我的心留在那個山城裏,並且仿佛是化做一縷煙絲永遠線繞在她的身邊。
當想著她的痛苦時,我不由得心口剌疼,突然間眼眶中湧滿熱淚,巴不得痛哭一場。每天,黃昏時我坐在野店門口,凝望著蒼茫的暮靄出神,這時候我會從晚靄中看見她寂寞的用一隻手支著腮巴,優鬱的皺著眉頭。往往,在夜間我做著離奇的、驚心的,或慘淒的夢。從夢中醒來後,凝視著小窗上了慘淡月色,聽著旅人們的囈語和鼾聲,聽著放在枕邊的掛表發出來的細微的走動聲,聽著茅店外宿鳥在枝上的偶然歎息,聽著村子邊一隻兩隻狗的斷續吠鳴,聽著荒原上若有若無的,忽而沉重忽而輕飄的,忽而像十分遼遠又忽而像近在山腳下邊的,那種隻有在山中,在特別寂靜的午夜中才能夠聽到的,令人起孤獨與淒涼之感的單調聲音。它好像是水聲,又好像除水聲外混和有細細的風聲,而風是偷偷的從空虛的山穀中走出來,從密密的鬆林間走過去的。這些聲音交錯起來,是那麼諧和,有時在我的心上簡直變成了一種聲音,分不清哪一種在屋子裏,哪一種在窗外,哪一種是來自曠野或山穀。我聽著,聚精會神的傾聽著,把呼吸壓製得像頭發絲兒一般細,而我的血液幾乎在脈管中停止了流動。在這些時候,很奇怪,我往往會聽見我愛人的一聲歎息,好似在床邊,好似在窗子外,又好似是從荒原上被微風輕輕的吹送來的,而有時又令我感覺著是遠來自數百裏外。
當想著我們將來的幸福生活時,我看見山徑旁的野草、雜樹、枯藤、細竹、蒼翠的油杉、暗綠的鬆柏、早春的黃花、無名的小鳥、天上一片浮雲、山下一彎流水,以及河灘中閃著陽光的碎石子、浪花和水沫……凡一切收人眼簾的自然界種種東西,無不含帶著春意,充滿著生趣,流露著幸福的歡悅。在這種時候,我爬山,過澗,從嶙峋的亂石堆上走,從懸空的獨木橋上走,從一邊懸崖一邊深穀的羊腸小道上走,從溶雪的高峰脊上走,不會感到行路苦,反而覺得自己的腳步輕飄得像蝴蝶的翅膀一樣。我常常忍不住偷偷的微笑起來,無端的胡唱起來;或者像好玩耍的少年人似的把手杖揮舞著,把路上的石頭子拾起來向遠處擲著;或者帶著說不出來的半醉心情,從山徑邊采下來早春的野花,插進嘴裏,插到帽上,或綁在我的手杖梢頭,扛在肩上。
在這種時候,我的愛好幻想的性格就完全顯露出來。
我走在鬆林間幽邃的古道上,便幻想著她能夠跟我一道,在這條路上走著,不,是在北平西山的林蔭道上走著。她輕輕的偎著我,讓我扶著。我感覺到她的肩頭的溫熱,腰的柔軟,並聽到她的微喘的呼吸,跳動的心房。我幻想著,回憶著,回憶和幻想交織起來,使我所想象到的事情比現實中可能有的美化了許多倍。比如在這種時候,我往往會看見我們倆的背影在前邊小徑上緩步走著,她穿著紫色旗袍,黑絨短褂,雪白長株,發角邊插一朵在路旁常見的黃得耀眼的小黃花。這種裝束她從來沒有過,完全是我自己憑著詩的趣味,以幽邃的鬆林古道作襯景,幻想出這幅圖畫。
當看見夕陽照在紫色的峭壁上,照在還鋪著去冬紅葉的山徑上,照在青苔斑駁的灰色大石上,我便幻想著將來能同她一道坐在這兒的山頭上,不,坐在比這兒風景更美的什麼山頭上,看天上晚霞,看穀中暮靄,看茅屋上炊煙綴繞,看山腳下水波上夕陽明滅,聽孩子們的山歌隨著叮當的牛鈴聲走進了竹林深處。
當轉過了一個山坳又一個山坳,曲曲折折的爬上了積雪的山頭,放開眼向四麵瞭望,望到千山外一片蒼茫的藍天邊際,我的靈魂便和偉大的自然溶合起來。我回憶起來在許多年前,有一次她跟我一道去八達嶺作春季旅行,出居庸關,登長城,她興奮的站在寬厚的古城頭上,手扶城垛,尖涼的北風吹散了她的頭發,吹卷著她的裙子,她不管,她凝望著風沙漠漠的北方,凝望了很久,忽然用渴望的聲調對我說:什麼時候你帶我到口外看一看才好呢。我立刻快活的答應了她的要求,扶著她登上兩個城垛中間的缺口,以便她望得更遠。而正在這時候,恰恰有一片駝鈴聲叮叮當當的在山腳下的古道上響著,慢慢的向青龍橋那邊去了。當駝鈴聲遠得隻剩下一絲餘音時候,從幾裏外車站的那邊,從一座山頭上的古堡頂上,傳過來一縷淒涼的,高亢的,單調而又憂鬱的軍號聲音,把駝鈴聲代替了。……
當這一段回憶還沒有結束的時候,我的幻想便像雨後的泉水一樣的奔流起來。我幻想著在中國變成一個能令人自由生活的國家的時候,我同她一道作一次痛快的漫遊。我們出萬裏長城,到六月飛雪的蒙古草原,看成千的駱駝隊,看上萬的綿羊群,在蒙古人的帳幕前看明月在荒寒的沙漠上徘徊,自然,勾回頭我還要帶著她去欣賞南方的秀麗山水……
就像這樣,我的心常常深深的沉沒在浪漫的幻想裏邊,它使我在漫長的旅途中得到了許多安慰,減輕了我的疲累和寂寞。
在路上走了兩個星期,走到了揚子江邊。把那位善良的挑夫介紹給一位朋友做勤務兵,我搭上輪船來重慶了。
一上岸把行李放在旅館裏,我急忙的跑去找一位替我轉信的朋友。這位朋友沒有回來,我從他太太手裏接過來很厚的一疊子信件,跑到一個小館子裏吃飯。在館子裏我挑出來我愛人寫給我的三封信,按著時間的次序匆匆地,然而又很仔細地讀了一遍。她的身體已經複原了,隻是她的家庭對她的監視依然很嚴,逃跑的計劃不容易馬上實現。你等一個短時期吧,她在一封信上說,橫豎我的靈魂,我的肉體,我的一切,都永遠是屬於你的。我回到旅館以後,把這三封信重新又讀了一遍,並且在上麵這幾句話上吻了許久。
賴朋友們的熱心幫忙,在幾天之內我就找好了住處,還找到一個收人還算不錯的清閑工作。我把房子布置得十分如意,等候著我的愛人。但不久她寄來了第四封信。我拆開一看,忍不住連連的頓起腳來。
我母親最近又病了幾天,她說現在快好了。在母親病中,我所討厭的那個人一直守在母親的床邊照料,比我自己還要用心。我對他的觀念稍微的變了一點,覺得他的心腸倒是蠻好的,隻是思想有點不清楚罷了。他很幼稚的告訴我他一點也不惱我,不嫉妒我倆的愛情,隻要我願意同他結婚,他情願永遠的跟你做好朋友。他真是異想天開!你放心,我是任死也不能同他結婚的!糟糕,我心裏說,她的心快要動搖了。
果然,隻隔了三天,我接到了她的第五封信,信上劈頭就顯出來她的手忙腳亂。那封信上有一段是這樣寫著:
親愛的,快給我增加勇氣吧!自從母親害病以來,我對他的觀念天天在變,如今我雖然對他絲毫也沒有愛情,但是我已經開始原諒他,可憐他,不像以前那樣一味的討厭他了。我不敢猜想這種變化將發展出什麼結果,我覺得我自己從來也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脆弱,苦惱,對自己的前途害怕。我相信永遠不會辜負你,但我同時又懷疑我這一隻折傷了翅膀的小鳥是否能飛得遠,飛得高。從前,我希望自己是一隻暴風雨中的海燕,如今我很害怕我會變成一隻籠裏的鸚鵡。親愛的,我為什麼會變得這樣的脆弱呢?
我的母親萬分的喜歡他。為我不肯結婚,她老人家時常偷偷的哭著勸我。我愛你也愛母親,在我的心的天平上,你們兩人的分量差不多是相等的。每次,看見老母的眼淚,我的心坎就如像刀割一般。我並不怨恨別人,隻怨恨自己不應該生到這世界上來……
在這封信的末尾,她告訴我那天晚上她母親派人找我的時候,心裏邊還十分矛盾,如果我在談話上稍加留神,也許能夠局麵好轉。她母親同我談了幾句閑話之後,看出來我是那種不重視家庭的流浪人物,才決心請我給她的女兒寫那封等於斷絕關係的信。我的愛人還告訴我那位姓胡的女傭人已經被辭掉,因為她父親聽說了胡幹娘好幾次到旅館給我送信。
以後我又接到我愛人許多信,不過有的時候相隔很久,久得使我差不多不能忍耐。她的信裏邊忽而很熱、忽而冷淡,令人摸不透她的心思。至於她母親的病,並沒有真正痊愈,反而一直忽而輕忽而重的拖延到半年以上。我的愛人後來不再被家庭監視,十分自由;不過她因為母親有病,不肯從家庭逃跑。幸而也是因為母親一直有病,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家庭也沒再催迫我的愛人結婚。
這年秋末冬初的時候,她忽然給我寄來一封筆畫潦草的短信,信封裏還裝有一縷頭發,一張照片,一條用舊的挑花手絹,分明凝結著不曾洗掉的淚痕。這封短信是這樣寫著:
好幾次我打算自殺,但為著母親我不忍自殺。你一定會恨我,但我的靈魂永遠是純潔的,並且是屬於你的。寄上的這些小東西,請你好好的保存著,保存到你認為不值得保存的時候為止。……
此刻心疼,手顫,不能多寫,以後談吧。
我把這封信反複的讀了十幾遍,淚珠兒一個跟一個落到桌上。我用一塊心愛的素白印度綢手絹把她寄來的三樣東西包起來放進皮包裏,然後又重新一麵研究著這封信,一麵流著眼淚。第二天我給她打了個電報,請求她立刻離開家庭來重慶,千萬不要屈服也不要自殺。但過了兩三個月,始終沒得到她的回信。我因為某種必要,從重慶飛到香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從香港回到重慶,她送我的三種東西仍然帶在身邊,我也仍然像從前一樣的想念著她。我試著給她寫去了一封信,四十天後原信被郵局退回來,上麵貼一個紙條子寫著:收信人已故,故退。我心中悲悼了很久,曾經寫一首題做遙祭的小詩在報紙上發表,從此,我對於她留給我的三種遺物,越發的看得珍奇了。
在回到重慶的一年中間,我曾經接近過幾位青年女性,但都沒有發生戀愛,我好像對任何女性的愛都感到空虛,不會像從前我愛淑梅的時候那樣狂熱。最糟糕的是,我把每一個同我接近的女性都拿來跟我從前的愛人比較著連一根頭發也放在心上比較過。結果,我發現自從我從前的愛人死後,任何女性都不能填滿我心上的空虛。我對於戀愛的事情心灰意冷,索性關起來心上的冷鐵門,不肯讓一絲春風吹進。但是我的生命中卻是十分需要愛,而且在心上繼續秘密的、狂熱的愛著一個人,這人,就是從前的愛人留在我心上的影子。
時間愈久,她的影子在我的心上愈加美麗,我把我所喜歡的各種美點,不管是肉體上的,靈魂上的,一來二去的向她影子上加著,使她對於我的適合性不僅是被誇張,而且絕對化。每天早晨醒來以後,我坐在床上,擁著被子,抱著膝頭,把她的影子當做一個對象幻想起來。我從小就習慣了在被子裏邊穿襪子,穿襪子時候也正是馳騁著幻想時候,所以穿一隻襪子往往費半個鍾頭。
在夏季,我時常當夕陽西下時候,從我住的地方走下去,走到嘉陵江邊,坐在一個僻靜的小山頭上,有時候凝望著碧藍的悠悠江水,有時候凝望著對岸青山外一抹浮雲,沉思著,幻想著,直到暮煙四合,星星出滿了天空。
在秋季,我時常在人靜後還留在梧桐瑟瑟的院子裏,坐在石頭上,凝望著遙遠的,遙遠的,遠在天邊的一顆孤零的寒星,沉人回憶和幻想的海洋裏邊。當這些時候,夢與現實交織成一張煙霧的網,把我密密的籠罩起來。透過這張網,透過層層煙霧,我朦耽的看見她的麵孔,她的眼,她的嘴,她眼睛裏的輕愁,嘴角邊的微笑。我並且朦耽的感覺到她是偎坐在我的身邊,感覺到她身體的溫熱,胳膊的光滑,手的柔軟,還聽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她的衣服的窸窣聲音。有時我甚至感到我們的鬢角挨著鬢角,陶醉在甜蜜的擁抱之中;我感覺到她的鬢角上的蓬鬆的,柔細的,帶有淡幽幽的香味的一縷頭發,輕輕的搔得我的耳朵棱子發癢。當我從這些情景中清醒以後,一方麵心頭上壓著悵惘和空虛和淒楚的混合感情,一方麵又希望她並沒有真的死去,遲早會突然重回到我的身邊。
和我住在一道的是一位十多年前在北平共甘苦的老朋友,他同我的愛人也非常廝熟。有時我把這種孩子氣的傻希望告訴他,他帶著老於世故的樣子想了想,慢吞吞的回答說:也許她並沒有死,這事情很難說。這句話雖然很含糊,對於我卻是一種很大的安慰,使我興奮得在屋裏走來走去。但過了一會兒,我對於他的回答又感到不夠滿足,進一步向他問道:
如果她並沒有死,為什麼同我這樣的開玩笑?我想她決不會的!也許她自己並沒有見到你那封信。
那麼別人何苦要開這個玩笑?你要曉得我的朋友笑了笑,當她把頭發寄給你的時候,她已決定同她的表哥結婚了。你怎麼知道那封信不是她的丈夫或同學替她退回,為著使你死了念頭?這個,這個……
這個猜想我早就有過,不過始終不敢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來,也怕聽別人替我說出。我有一個十分自私的心理:認為如果是這樣結局,倒不如她幹脆死掉。我平日也想過,假若我確知她真的結了婚,並且健康的活下去,那麼,多年來活在我心上的那一個崇高的,美麗的影子,就立刻會完全破滅了。現在聽到這位朋友的話,我不由得心頭一涼,苦笑起來。
對不起,朋友諷刺的笑著說,我的猜想一定很使你感到失望。
我繼續苦笑著,沒有回答。停了片刻,這位朋友又說道:
你這家夥平素談起理論來顯得進步,而情感中卻帶著很多的舊成分,要不得!也許這是一般知識分子多有的弱點。我歎口氣說。
你承認不承認,淑梅的脆弱你應該負一部分責任?我,我不懂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不懂?哈哈哈哈……
不要笑,我實在莫名其妙。
現在沒有時間談,他看了一看手表說,我同一位朋友約會的時間到了。
從這次談話以後,我始終沒有同他重提起這件事,日子一久,也就漸漸忘了。
最近,我心中的幻想果然被事實證明了——她沒有死,她從籠子裏飛出來了。
十一一天早晨,我到汽車站去送一位朋友往成都。我靠近車廂同那位朋友還沒有說上三句話,汽車已經開動,我趕忙往旁邊讓開一步。正在這當兒,忽然有一位坐在那位朋友背後的摩登太太,用一條白手絹捂著鼻口,把臉孔湊近車窗向外邊窺看。我們的眼睛遇在一起,同時同樣的大吃一驚。在最初的一刹那間,我隻是覺得這位摩登太太的眉眼很廝熟,很像是我從前的愛人;等判定確實是她的時候,她的臉突然隨著車廂的波動縮進去,汽車從我的身旁開過去了。
這種突然的邂逅使我因神經極度緊張而兩腿打顫和癱軟,舌頭也變得僵硬起來。但同時有一種神秘的力量驅使我向汽車追去,一麵追趕,一麵哽咽的大聲呼喚:
淑梅淑梅……
大概因為汽車簸動得過於厲害,她的臉孔始終沒有再被我看見,隻見她的白手絹在窗口輕輕的揮了一揮。我追趕了十幾丈遠以後便停住腳步,急促的喘息著,心裏邊不知道是辛酸還是興奮,茫然的立在馬路邊,一直望著汽車的影子在遠遠的高崗子那邊消失。
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心境神秘得像初戀的時候一樣。雖然她已經出嫁,已經變成了一位摩登太太,但我卻沒有對她起一點恨意。從這件事發生以後,我的精神就失了常態,好幾天既不能坐著讀書,也不能提筆寫作,逢見老朋友就噪碟不休的談我的愛人。和我同住的那位朋友被我攪擾得不能夠安心工作,露出厭煩的神氣,不斷的用帶刺兒的話語向我冷嘲熱諷。但是我不管,他愈是討厭,我反而談得更多。他無可奈何,隻好苦笑著說道:
你承認不承認她的脆弱你應該負一部分責任?又來了!我叫起來。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因為你要依照著你自己的樣子塑造她,結果她同你一樣的充滿著幻想,充滿著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浪漫情緒,在現實中一碰釘子,就立刻動搖幻滅了。朋友輕蔑的望望我,加上一句你承認不承認?不見得,我不服氣的搖著頭說,為什麼我碰過了那麼多釘子,卻仍然同從前一樣呢?自然,她的對舊勢力屈服另外還有許多重要的社會原因,但你對她的塑造確實是一部分成功,一部分失敗。
咱們別談這頭疼問題,我揮著手說,你猜她將來會不會從籠子裏飛出來?你何必這樣的愛好幻想?好,就算是幻想吧。
我笑了笑,感到心裏十分空虛和悵惘。
雖然我的愛人已經不是活在我心上的那個樸素天真的少女,但我依然很愛她,秘密的向各方麵探聽著她的消息。我的心返回到幾年以前,嫩得像雨後的稻苗一樣。從和她碰麵的那天起,我忽然很注意刮胡子,擦皮鞋,梳理頭發,整理桌子和床鋪。但怎麼能打聽出她的行蹤,和怎樣能叫她知道我的地址,都沒有一點把握。因此,我有時感到非常焦灼,往往在夜間不能夠安靜睡覺。
我們碰麵的第七天早晨,我剛剛洗過臉,倚著窗子閑眺,忽然勤務兵走進來,遞給我一封由成都寄來的航空快信。一看信封上的字跡,我的血液立刻都湧到臉上,心跳得非常厲害。為的不願在我朋友麵前露出馬腳,我裝做淡漠的樣子唔了一聲,順手把這封信裝進口袋,從屋裏走了出去。一離開院子,我就像瘋了似的匆匆的跑下一段高坡,又跑上嘉陵江邊的那座常去散步和閑坐的小山頭上。我站在一株正開花的桐樹下邊,匆匆忙忙的把信封拆開,還把裏邊信紙撕破了一角。第一眼我就把全信讀完,隨後又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了一遍。我的愛人在信上寫道:
我到重慶住了兩個月,明曉得你在重慶,卻因為不知道你的住址,沒法找你。想不到在車站上聽到你說話的聲音,有機會同你見麵;更想不到這次的見麵竟是如此短促,連一句話也沒有機會說出!不過這一刹那的重逢也使我得到了無限安慰,因為我畢竟看見了你,而且看見你比從前健康多了。
汽車開走以後,我聽見你在後麵追趕著向我呼喚。你的呼喚的聲音像刀子一樣的刺著我的心,我的熱淚立刻滴濕了向你揮別的那條白手絹。是的,自從我過著籠子的生活以來,時常在夢中聽見你向我呼喚。但從前你的呼喚聲音離開我是那麼遼遠,好像你是在天上呼喚我,在地球的那邊呼喚我,在海洋的彼岸呼喚我,使我因聽見你的呼喚而更加痛苦。現在,你的呼喚聲又近在耳邊了然而,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兩年來我過慣了籠子生活,我的翅膀已經失去了高飛遠翔的力量了。過去的都讓它過去吧,何必把舊夢拾起,把已滅的火苗重燃?既然花瓣已經幹枯而凋零了,你縱然把它拾起來又有什麼用呢?請忘掉我吧!原諒我吧!讓我的靈魂在籠子裏安靜下來吧!我現在已經做了母親,所有的心思都寄托在孩子身上。命運使我不得不做一個賢妻良母,再也不敢夢想著飛向原野,飛向森林,飛向高山,飛向大海,飛翔在暴風雨中。
我求你,不要再呼喚我吧!……
在這封信中,她告訴我她的母親已經去世,如今她把愛母親的心完全移到了孩子身上。她的孩子已經周歲;當我們在車站上碰麵的時候,這小孩子正睡在她的懷裏。在信中沒有一個字提到她的丈夫,也沒有提到她為什麼來到重慶,隻說她現在到成都去探望親戚,不久就要回重慶來的。我猜想她的丈夫一定升了官,發了財,在重慶可以過舒服的生活;而她自己也不用說已經和那種被丈夫認為可愛的小鳥兒的年輕太太們一樣,把家庭弄得十分舒適。
我讀完信,身子支持不住的倚著一株桐花樹,默默的注視著山腳下的嘉陵江水。我沒再動,沒有思想,好像變做了一尊石人一樣。過了半天,我忽然長歎了一口氣,哽咽著哺喃說道:
唉唉,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一九四三年四月脫稿(原載《文藝先鋒》一九四三年第二卷第二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