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點鍾以前同我見過的那位女傭人慌慌張張的進了我們的屋子,歎息著說道:
把家家旅館都跑過,好容易才找到你!要不是在門口碰見這位老總……我立刻截斷她的話頭,轉過臉去對我的挑夫說:
你跑了一天,快去休息吧!是等挑夫走了後,我拉一個発子給女傭人,我自己也好像支持不住的坐了下去。
坐下,我說,你來有什麼事情?是姑娘打發我來的啊?我的身子突然的探向前邊,小聲說,你快告訴我,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唉!誰也不怨,隻怨姑娘一時鬼迷了心竅,要回來看看,自投羅網!是不是她父親逼著她同誰結婚?同她的表哥!女傭人說道,日子已經擇好了,就在下月初三,還有十天!她什麼主張?你說是姑娘?姑娘任死也不答應,天天的等著你來。等你來了快想個辦法。先生,你們男人家辦法多,趕緊想法救一救姑娘,要不然她就要尋短見死了!死?……
是呀姑娘早就想死,可是她總盼著你來了想個辦法,她說,我在死以前要見他一麵。唉唉,姑娘的心可完全在你身上,比石頭還要堅固!唉,一失足,一失足……
我痛苦的歎息著,喉嚨裏壅塞起來。對麵的女傭人不住的用手背拭著眼淚。
你想一想,看有啥法子沒有。她哽咽著說姑娘已經兩天多沒有吃一點東西,今天晚上知道你已經來了,她才肯吃下去一小碗稀飯。可是她不能跟你見麵,吃過稀飯又倒下去哭起來,把一個枕頭全哭濕了!她,她,她病得很厲害?她,她,她一點病也沒有!女傭人不住的搓著大手,顫聲的說下去:她看等一天等一天等不著你,她表哥又天天跑來纏她,她就說自己有病,任啥東西都不進口,賭氣要把自己活活餓死。你先生來得正好,你要是晚來五天,一輩子別再想能同她見麵!我靜靜的低著頭,痛苦的把牙齒咬了片刻,才又抬起臉來問道:
她表哥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有十天了,專為著結婚回來的。
她媽的!我不由的憤恨地罵出聲來。這一刹那中,我後悔臨走時把手槍送給了朋友,要不然,我準會跑去把她的表哥一槍打死。
先生,姑娘叫我來找你,請你快想個好辦法……
你別急,你別急。讓我想一想,想個好辦法!快想吧!我出來時老頭子問我往哪兒去,我說出來給姑娘買一張頭疼膏藥。回去遲了,老頭子知道了可不行!唉唉,我想,我想……我沒有好辦法!沒有好辦法?她絕望的望著我,姑娘可是要死了!都,都,都死吧!我伏倒在桌子上,眼淚像泉水一樣的流了出來。
不能死!一個聲音突然在門口說道你馬上寫個電報,我打個燈籠送到電報局子去。
我抬起頭來,看見我的挑夫規規矩矩的站在門檻裏邊,腮巴上的肌肉緊張的打著痙攣。
事不宜遲,他催促說,馬上就把電報打出去!給誰打電報?給我們總司令。
啊?我越發糊塗紘把這事情報告總司令,他會有辦法的。他吃吃的解釋說。
他會有什麼辦法?他可以給這裏縣長來個電報……
唉,你不懂,睡覺去吧!是!他向我行個禮,從房間裏退了出去。女傭人跟著說道:先生,你好好想一想,明早我再跑來一趟。
好,好。我又說明早晨請淑梅同你一道來,我們見一見。
唉,誰知道她能不能來!無論如何,請她設法來一趟。
好,好,就這麼說,我走了。她遲疑的望著我,向門口退去。
等一等,等一等,我,我……
你還有哈話囑托?等一等,讓我想一想,想一想……唉!我的腦子我用拳頭捶著後腦,亂得跟牛毛一樣,什麼也想不起來!她安慰我說你不要太難過。千裏姻緣一線牽,隻要前世注定你倆是一對人,別人打一道鐵牆也隔不住。
我,我,我還有一句話,不,我想不起來還有什麼話……我的心要炸,要炸!你千萬靜一靜!萬一憂愁壞了,姑娘可是更難過。
好。我沒有力氣的說道,我想不起來要說什麼話,你走吧那就這麼說,我走了,我走了。
女傭人剛走出房門,我忽然又叫道:
不,請你等一等,等一等!啊啊她回過頭來半驚半喜的望著我,你想起來辦法了?我半癡半迷的看了她片刻,哽咽的低聲說道:
我沒有,我沒有……
你休息吧,我走了。
你走吧!停一停,我又說:明天早晨同姑娘一道來!知道了,唉唉!望著女傭人走出了旅館的院子以後,我痛苦的伏在桌子上,抓起來酒瓶子向肚子裏拚命的灌起來。我的挑夫忽然又出現在我的旁邊,小聲說道:
那個紙包裏是牛肉同豆腐幹,花生米沒有買到。
我沒有理他,也沒有打開紙包,一股氣把酒喝完後,向床上倒了下去。他又小聲問道:
現在洗腳不洗?我仍然沒有理他,用雙手把眼睛蓋了起來。
馬上就沒有熱水了。他說,茶房快要封爐子了。
我從指縫中用模糊的淚眼望著肮髒的破頂棚,勉強用鎮靜的口氣回答說:
我今晚不洗腳了。不洗?跑了一整天,洗一洗解乏的。
睡去吧,我不耐煩的說道,別打攪!他輕輕的歎息一聲,沒有肯從我的房裏出去。停會兒他又說道:
我每天晚上一吃畢飯就困得要命,躺下去睡得跟死人一樣,可是今晚,今晚……唔,我現在去把洗腳水端來吧?走吧,我命令道,把我的門關上!是!把善良的挑夫趕走後,我用被子把全身蒙了起來不久,桌上的小油燈也因為油盡而自己滅了。
整整一夜我沒有合上眼皮,一會兒幻想著同我的愛人一道逃走;一會兒幻想著用手槍把她的表哥打死(雖然我身上並沒有手槍);一會兒幻想著她母親幫助她同父親鬥爭,終於使她得到了勝利;一會兒幻想著她自殺了;一會兒又幻想著她表哥自己讓步。甚至我想過了各種荒唐的奇跡,隻有在傳奇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偶然情形。我憑著這些幻想安慰著自己,消磨盡長得怕人的失眠之夜。
終於從附近的三四個地方,發出公雞的叫聲了。我立刻伸出頭來望望窗子,窗上依然同屋裏一樣昏黑。好像已經坐過了很長時間的牢獄,在叫人快要瘋狂的愁苦和焦急中,簡直不知道應如何打發盡這餘下的一部分徒刑日子。於是我決心不再枉費精神去胡思亂想,凝望著幽暗的窗口,仔細的數著雞聲,並同時留心著街上的動靜。然而這情形並沒有維持多久,又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推進胡思亂想的大海裏,用力掙紮了一陣之後,深深的沉入海底了。
隔了很久很久時間,在我的心上就像是隔了整整的一年一樣,公雞叫第二遍了。又隔了很久很久時間,仿佛時間用著疲倦的、慢吞吞的腳步又走過了一整年,公雞叫第三遍了。於是窗紙發白了,樹上的烏鴉啼叫了,街上有人咳嗽了,附近菜園中有水桶碰在井沿上發出了叮當的聲音了……一會兒有一個茶房起來打開大門,並生起茶爐子。
我長歎了一口氣,捏緊拳頭憤怒的伸了個懶腰,從床上跳了下來。由於頭暈目眩和四肢疲困,在床前踉蹌了幾步,又跌進椅子裏邊。昨晚上的事情不是做夢吧?我在心裏問著自己,垂下頭去。我的腦筋實在疲乏得厲害,隔了一夜的事情,想起來就像是隔得遙遠的往事一樣,有點幾朦朦朧朧,不過隻朦朧了片刻工夫,我忽然提醒自己說快要水洗臉,她馬上就要來了。於是我的眼睛又明亮起來,身上又恢複了生命的活力,第二次捏緊拳頭伸了個懶腰。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到茅廁去。但還沒有移動腳步,忽然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大門口同茶房說了一句話,匆匆忙忙的跑到我的窗子外邊,輕輕的敲著窗子問道:
先生,起來了沒有?她們來了!我心裏叫道心跳得非常厲害。像一陣驟雨打在身上,我的胸口緊張而舌根收縮,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來。先生……
啊啊,進來!進來!我終於用力的向窗外回答了。為著要竭力的使自己保持鎮靜,我緊緊的抓著桌子角,沒有敢撲過去把房門打開。但是由於過甚的興奮,我的聲音卻帶著哽咽和微顫,並且連我的腿,我的手,都在輕輕的打著顫抖。
門開了嗎?女人的聲音繼續在外邊問道。
啊啊,進來!我的門被推了一推,但沒有推開。
先生…
啊啊,我來開!我來開!原來夜裏我曾經起來過一次把門上了閂,現在才恍然的想了起來。
淑梅……同你一道來了嗎我一麵急急的拉著門閂一麵問著。
門外邊含糊的應了一聲。
她一道來了?我又問,手和嘴唇顫抖得越發厲害。
在街上等著。門外邊回答說。
怎麼,閂拉不開了呢?我小聲叫著,急得把木門搖晃得砰通砰通的響著。
原來應該向左邊拉閂,而我卻一直向右邊死拉,越是急偏越是耽誤時間。等我把房門打開以後,我看見我的麵前站著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並不是昨晚上來的那位女傭人。不知是由於羞怯還是由於冷風吹的,小姑娘的兩頰紅得同蘋果一樣。她向我打量一眼,從口袋裏掏出一封信遞給我,並且說道:
給你送一封信來,有回話沒有?你快去請她進來!我顧不得看信,重複說快請她進來!她在同她的男人說話,小姑娘說叫我來送信。
你說誰呀?我詫異起來。
你說誰呀?小姑娘也詫異起來。
我說的淑梅。
她?小姑娘天真而又鬼祟的微微一笑,她在家裏沒有出來。
沒有出來?我失望的叫道,那麼你說誰在街上等著?我說是胡幹娘,昨晚上來的那個女人。她在街上碰上她男人進城來賣柴火,她同他站在街上說起話來,叫我來送信給你,還問你有沒有回話。
啊啊。我一麵忙著拆信,一麵隨便問她你是誰?我是春喜。
啊啊,嗯,聰……
我的眼睛忽然在信紙上明亮起來。把一封短短的信連讀了三遍,我忍不住快活的說道:
好的,好的,夜間來,一起走!我把信裝進口袋裏,在屋裏興奮的走來走去,嘴裏不住的喃喃著說:
一起走,一起走,管她媽的,我們遠走高飛!小姑娘吃驚的望著我,望了半天,忽然問道:
你們往哪兒走?隻要她能夠離開家庭,我們輯往哪兒就往那兒!遠不遠?當然是越遠越好。
小姑娘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慢慢的搓弄著一雙因工作和受凍而皴裂的大手。我忽然發現了自己因過於興奮把秘密說了出來,很後悔的看著小姑娘囑咐道:
春喜,可千萬別走露風聲!我知道,她把頭輕輕一點,沒有看我。
春喜,我又說,我很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你家裏還有人沒有?奇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小姑娘看著我,眼睛裏閃著光輝。
淑梅在信上提到過你。
姑娘在信上提到過我?她說你很有趣,還說你很可憐。
姑娘是好人。她低聲說。
你家裏還有人嗎?不知道。她的頭又低了下去。
父母呢?不知道。
為什麼一點也不知道?還是在我不記事的時候,爹媽逃荒從這兒經過,把我賣在這兒,以後就沒有消息。
聽說再等一兩年,淑梅的父親要把你收房了,真的嗎?鬼話!小姑娘的臉孔登時紅到頭發根,姑娘把什麼都寫到信上去!我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快活,忍不住哈哈的大笑起來。我要走了,小姑娘說道帶什麼回話不帶?帶的,帶的。我趕忙收斂了餘笑說,你稍微等一等。我從日記上撕下來一頁白紙,俯在桌子上用鋼筆匆匆的寫道:
為著我們的愛、我們的前途、我們的自由和幸福,希望你能夠加倍的堅強和勇敢!在末尾的幾個字的旁邊加上了密密的一行小圈,然後我把這張紙折起來,遞到了春喜手裏。千萬別走露消息!我小聲囑咐說,恨不得每個字都能像釘子一樣釘在小姑娘的心靈深處。
她把頭點一點,同時用鼻子嗯了一聲。仿佛我們倆早已就廝熟似的,她對著我把小嘴一撇,隨即活潑的扭轉身子,擺動著拖在兩肩的黑油油的辮子跑開了。
喂,小心點,別把信失掉了!我不放心的在她的背後大聲囑咐著。
我偏不小心!她調皮的回答說,頭也不回的跑出旅館的大門了。
我的挑夫剛起床,睡眼朦曨的從房間裏走出來,同小姑娘在院子裏打個照麵。他目送著她的早熟的背影跑出了大門以後,快活的走到我的麵前問道:
事情妥了嗎?有一點,我說,我們很快的就要離開此地。
不在此地結婚?不。一塊兒到大後方去結婚。
剛才來的可就是的?什麼?要同你結婚的那位小姐?胡說!我忍不住笑說道,喊茶房給我打水!我洗過臉走出旅館,在街上散起步來。
六這是初春時節的一個明媚的早晨。萬裏無雲,鮮紅的太陽升到樹杪,和暖的照著大地。我的心中十分快活,舒展得像剛被爽鬥爽過的一樣,像春雨後的稻苗一樣。正如同這早晨的陽光在眼前照耀一樣,一片燦爛的希望也在我的心上開花。
幾乎把小城市的街道走遍以後,我走進一家小館子吃過早飯,又喝了兩杯暖酒,心頭上混和著春意和醉意,飄飄然回到旅館裏,倒頭便睡了。
醒來,已經是太陽偏西時候。
我十分無聊的,渾身懶倦的在桌子旁邊坐下,不住的喝著開水,打著哈欠。我覺得心裏很空虛,然而這種空虛卻不是食物能夠填滿;這分明是在我的生命中缺少了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在科學上還沒有給她定出名字。
我的挑夫輕腳輕手的推開房門走進來,恭恭敬敬的向我行個禮,問我要不要吃東西。我漫不經心的望了他一眼,搖搖頭,用一種冷淡的表情把他從房間裏趕了出去。
隨即,我從枕頭邊拿起來一本詩集,翻到我平素最愛的部分讀去。但讀了不到一頁,字在我的眼前逐漸模糊起來。於是我把詩集輕輕合住,拋在床上。
跟著,我從皮包裏掏出信紙和信封,從懷裏掏出鋼筆打算寫信。但忽然我問自己道給誰寫信呀?於是我猶豫起來。過了一會兒,我在信上畫了一個女人頭部的輪廓像,沒有完成,把鋼筆重新插進懷裏了。
忽然,像記起來一件重要的事情似的,我從口袋裏掏出來我的愛人寫給我的那個字條子,仔細的重讀幾遍。我小心的向門上望一眼,向窗外聽一聽,都沒有一點動靜。於是我帶著初戀的狂熱心情在她的名字上吻了吻,把這張字條子放回口袋。
最後,我茫然的望著窗子出起神來。窗外有一株石榴樹尚未發芽,樹枝的影子映在窗紙上,像淡淡的一幅水墨畫。我用心用意的欣賞著這幅圖畫,時間在窗格子上慢慢的滑過去,而我的目光也隨著樹影在不知不覺間移到窗子的一邊了。
就這樣,我無聊的等待著夜的降臨。終於,滯留在窗子上的陽光逐漸的,逐漸的,非常寂寞的向窗邊移去,在窗子上端的一個角落裏很快的縮小起來並突然消失了。窗子不久就暗下去,而小院裏暮色蒼茫了。茶房走進房間來,擦一根火柴,把桌上的油燈點著了。
吃過晚飯,把零碎東西整理一下,我靠在床上,如饑似渴的等待著她的到來,比黃昏前越發的無聊和焦急。後來我等得實在痛苦,不能忍受,便從腰裏掏出表來,看著秒針有規律的繞著圈子跳躍著走動。但看著秒針是那麼的吃力,走一個小圈子需要長得差不多像半天的時間,我又愁悶起來了。我一邊繼續的看著秒針走動,一邊向外麵注意著人聲,一邊在心裏盤算著逃走的辦法。每隔幾分鍾,我就忍耐不住的發一聲等候得失望的歎息。
我的挑夫嘻皮笑臉的走進房來,向我行個禮,擺著立正的姿勢說道:
官長,你結婚以後我跟著當勤務兵好不好?好的。我漫不經心的答道。
我當了兩年運輸兵,沒有給家裏寄一塊錢。兩個月前女人來了一封信,信上說:見信後即速寄錢回家,要不就自己請假回來。你想,現在抗戰期間,我怎麼能夠請假?錢也沒有的,連穿草鞋的錢都沒有,哪有錢寄回家養老婆孩子?挑夫說著說著就把臉孔拉長下來,不再嘻皮笑臉的了。
你女人在家中,一定也是沒有辦法。我支吾著說。
家裏還有一個老母親,三個小孩子,可是在兩個月前就沒有一把米啦。
還有一點田地麼?嗨,中什麼用啊!祖上一共留下來三畝七分地,出產的東西還不夠繳給保長!唔。我心不在焉的你不願幹運輸兵了?官長,我想跟著你老當勤務兵。
為什麼?唉!人過四十歲,氣力不行了!當勤務兵自然比較……
你看我行麼?行的。我說:桌子上有錢去給我買兩根牛油錯燭去。燈裏還有油哩。他說夠點了。
我要熬夜。
別熬夜了,你今天臉色很蒼白!今天夜間有事。
熬夜傷身體,明天辦不行嗎?一定得夜裏辦,明早天不明我們就離開此地。
明天不住了。
大概不住了,事情呢?今天夜裏決定,那,那,我去買蠟燭去!我的挑夫向我行個禮,笑嘻嘻的正要往外走,茶房走進屋裏來向我說道:有人找!隨即有一個做生意打扮的年輕人提著一盞紙燈籠,出現在茶房背後,麵皮上堆著微笑。
東家太太請你先生過去坐坐。來的人恭敬的小聲說道。誰呀?淑梅的母親。
啊?我驚訝的望著這位打燈籠的人,心裏想著她怎麼會曉得我來了呢?她現在在鋪子裏等著,打發我來請你先生過去。
我不曉得是高興還是害怕,心口砰砰的跳了起來。
遠不遠?我遲疑的問道,但實際上不管遠近我都要前去。
很近,很近,一轉彎就到。
我跟在燈籠後邊,心裏七上八下的,離開旅館了。當快走出大門的時候,我聽見我的挑夫和茶房小聲談著:
妥了!妥了!挑夫快活的叫道,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是說媒的嗎?是老丈母找女婿談話的!這可是一門遠親戚……
七果然在冷清的街道上走了不遠,轉了一個彎子那位年輕人就把我帶進一家鋪子裏邊。這是一個在小城市中還算不小的藥鋪。從前我曾經聽我的愛人談過,這藥鋪是她的祖父時候開的,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了。
我一走進去,賬房先生同夥計們都紛紛的站了起來,很客氣的向我招呼,這使我變得越發的勇敢起來,原來存在心頭上的不好的猜想都一掃而空了。
我立刻被帶進一間小小的、幹淨的套房裏邊,淑梅的母親就在這兒等候著我。她約摸有五十歲以上年紀,是一位心地賢惠而性格憂鬱,雖然通達人情而遇事情卻沒有主張的好女人。一見我走進套房,她趕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很親切的讓我坐在她對麵的靠椅上,好像看見她久別歸來的晚輩似的。藥鋪相公(學徒)在我的麵前倒了一杯茶,遞給我一支煙,退了出去。套房裏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摸不著她找我來是什麼意思,便隻好拿一句寒暄話開始了我們的談話。
伯母近來身體很好?托福,托福。你父母可都好?都很好,不過母親時常有點小病。
唉,跟我一樣!她問道:她今年多大年紀?五十二歲。
現在他們在什麼地方?都在家鄉聽說你的家鄉已經淪陷了?已經淪陷一年多了,地方上亂得跟牛毛一樣。
你為什麼不把他們接出來跟你一道?我一直在戰地東奔西跑,生活極不安定,接他們出來更沒有辦法。
不過你們年輕人不曉得做父母的心。她歎了口氣又接著說俗話說:貓老吃子,人老惜子。做父母的隻要能跟孩子在一道,一天喝碗涼水也心甘情願。
是的,我的母親也是夜裏做夢都在想著我。
看看!你們年輕人隻曉得在外邊快活,可知道做父母的在家中兩眼望穿!常言道:母行千裏兒不愁,兒行千裏母擔憂。要是孩子遠在外邊,老人在家裏縱然吃碗龍肉,嘴裏也不會有什麼滋味。一聽說孩子在外邊有什麼三長兩短,那就抓心抓肝的坐臥不安,飯不能吃,覺不能睡,天天東廟燒香,西廟許願,抽簽問卦。你看,我這鬢角的頭發就是因為操孩子的心,早早就花白起來的。
是,是。我很感動的望了望她鬢角邊的稀疏的花白長絲,又望了望她那一雙慈善的、有一點兒濕潤的眼睛。
你有幾年沒有回家了?她忽然向我問道。抗戰以後就沒有回過家吧?還是抗戰前兩年回去一趟,現在已經有五年了。
噫,五年了!她驚訝的哂一哂嘴唇。難道你不想家嗎?
因為工作忙想家的時候很少。
嚇!百行孝當先,工作忙就不想父母了?我不曉得怎樣回答才能夠使她滿意,便像一個大孩子似的嘻嘻的笑了一笑。
從前淑梅的哥哥也是如此。她用袖頭擦一下大眼角,繼續說道如今要是他還在世,已經整三十歲了!一他十八歲那一年跑到上海讀書,才去那兩年還好,後鬧起什麼革命來,書也不讀了,信也不寫了,把父母忘在腦後了。我為他哭了幾年,幾乎把眼睛哭瞎!是的,我聽淑梅談過。
你想,要兒要女防備老,到現在我同他爹都是五十歲以上的人了,看見別人家兒孫滿堂,心裏邊就難過起來。人在世上過的什麼?還不是過的兒孫?有人有世界;沒有人,一切打算都是空的。沒有兒子,家裏縱然有金山銀山,也沒有一點意思。現在俺們老倆既然沒有兒子依靠,隻好依靠女兒。可是,女的終是女的,十個女孩子也不如一個男孩子!現在女孩子跟男孩子也差不多,我安慰她說。但同時我又在心裏邊問道:她為什麼隻談題外的話呢?如今既然隻有這一個女孩子,她繼續說道,也隻好把她當寶貝看待。這幾年她在外邊讀書也好,工作也好,我沒有一刻不為她操心。黃昏時候我站在門口看著街上遠遠走過的女學生,隻要看見有一個跟她差不多一般高的,就疑心著是她回來了。天氣稍微冷了一點,我怕她在外邊自己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天氣熱了一點,我又擔心著她沒有單衣服更換。我隻有她這一個親人……
她忽然抽咽起來,眼淚成串兒的滾在臉上,不住的用袖子擦著。我心裏十分迷亂,不知道這幕戲將怎樣發展下去。不過我深深的受了她這種母愛的感動,不由的垂下頭去,歎一口氣。
你老人家不必難過我喃喃的說,她現在不是在你的跟前嗎?可是現在世界跟往年不同了。她哽咽著說道,現在的女孩子就像是你喂的一隻鳥兒,隻要她的翅膀一長硬,什麼時候想飛——就吐嚕一聲從你手心裏飛走了!不過,不過……我想不起來應該怎樣說才好。不過淑梅對你倒十分孝順。
你想我做母親的多難,如今遇到事頭上我一點主意也沒有!她繼續說下去,好像完全沒注意我的安慰話。我知道你們倆感情很好,你這一次也全是為了她才千裏迢迢的從淪陷區跑來。我不是老糊塗,我不能在婚姻大事上全不管孩子意見。既然叫她上了洋學,我怎麼擋住她婚姻自由?她自己找一個女婿,哪怕是個窮光蛋,隻要兩個人情投意合,也可以快快活活的過一輩子。別人替她選一個,她不中意,豈不是活活的把她推進生氣坑裏?我做母親的什麼都想得到,不跟她爹一樣的咬著鐵釘打滴溜,一味頑固,就不向孩子那方麵想想。是的,伯母是明白人,像伯母這樣能替孩子著想的母親實在不多。
唉,你還不明白我的作難!那方麵是我的外甥子,她姑姑也隻有這一個孩子。起小,她姑姑就看重她,她表哥也待她極好。雖說她現在不愛她表哥,我做母親的也不能勉強她愛,可是她爹同她姑姑抒成一股繩兒要成全這門親事,我胳膊扭不過大腿再說……
伯母一定得給淑梅作主!我大聲說道。這事情關乎淑梅的終身幸福,萬不能逼迫她跟自己不愛的男子結婚!可是俺們這一族的幾個老年人都倒在她爹跟她姑姑那一麵,我一隻巴掌拍不響,一個跳蚤頂不起臥單!再說,再說。
伯母!伯母!我截斷她的話,幾乎是哀求地說:你千萬要拿定主意!拿定主意!她看了我一眼,歎一口長氣,不住的擦著眼淚。
可是我又想了,她哽咽說,她如果同我的外甥結婚,日後生活上可以不要我替她操心。再說,他們倆口子常在我的眼皮底下,不管她爹以後娶小老婆也好,收丫頭也好,我自己總還有個靠山,不至於下半輩子成了一個孤人。
我決沒有想到,幾次在她嘴裏吞吞吐吐的再說二字,竟然是這樣一個轉筆!這轉筆對我簡直是一悶棍打在頭上,使我幾乎暈倒下去。我瞪大著眼睛望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我覺得麵前的椅子、桌子、茶幾、床鋪、茶幾上的高莖銅燈、燈影下的這位眼淚模糊的母親,以及這小屋的四麵牆壁,頭上的頂棚和腳下的土地,都跟著蒙上一層暗淡的陰影,並且像突然從空中落下似的,搖晃得非常厲害。我別是又在做夢吧?我心裏問著,難道這是真的嗎?於是我用力的抓緊靠椅邊的什麼地方,為的要認識我所抓住的是不是真實的東西。雖然我像喝醉酒似的感覺麻木,但是我的熱手掌仍然能感覺出那抓在手裏的東西是光滑的、冰涼的,是木頭。這好像不是夢!我的心歎息著說,隨即用兩隻手掌把發燒的臉孔搓一搓,同時用一口唾沫潤了潤幹涸的喉嚨。
不過,要看淑梅自己的意見……
我十分艱難的說出來這句不完全的話,已經用盡了最大的力氣,不能夠繼續下去了。從我自己嘴裏吐出來的這些字又顫抖著跳進自己耳朵裏,使我自己感到羞恥。多麼的軟弱無力!我在肚子裏對自己嘲笑著,不僅嘲笑我剛才那句話內容空洞,而且也嘲笑我說話的聲調中竟帶著幾分哀求意味。然而,我除掉在肚裏嘲笑一下自己,卻再也想不出一句稍有力量的話來挽救這種危局。我的腦海裏同時想起來許多話,許多問題,而同時什麼也沒有想起來。好像,它,我的腦海,同時被裝得滿滿的,而同時又十分空虛;同時似春潮洶湧,而同時又似是一片死水;同時似燃燒著熊熊火焰,而同時又隻不過是一點兒灰燼罷了。我端起茶杯子,用痙攣的嘴唇呷一口冷茶,咽下肚去。因為我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顫抖,所以端茶杯時我拚命的把杯子拿緊,放茶杯時我也是出奇的小心謹慎,深怕打破了茶杯更加笑話。在放下茶杯以後,為要使對方覺得我心平氣靜,我故意使臉上流露著一絲微笑(我何嚐不知道這微笑極不自然!)和一種淡漠的表情,把眼睛移到窗子上,偷偷的從鼻孔呼出來一股長氣。
她大概也看出來她的那幾句話對我發生了多大影響。好像不忍見我過於絕望和傷心似的,她一麵站起來給我倒茶,一麵像慈母般的詢問著旅館裏是否舒服,和要不要從家裏送一床厚一點的被子給我。這種關心對於我就像是一隻母親的手撫摸著孩子的頭頂,一方麵使這個孩子的憤怒和痛苦消釋,得到安慰,一方麵又使孩子的眼眶裏充滿著更多的眼淚。一個人不管他閱曆的世故多深,在自己的戀愛問題上卻往往天真得可笑。這時候,我由於感激著她的慈愛,便忽然又覺得婚姻問題依然是很有希望。於是我又勇敢起來,很幼稚的向她說道:
我同淑梅的關係,伯母既然很知道,千萬請伯母為我們兩個的幸福著想。我相信淑梅如果被強迫著跟另一個人去結婚,即讓她不自殺,也會一輩子痛苦下去。
唉唉!她是從我自己身上掉的一塊肉,我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她撫養大,她的性情我難道不曉得?可是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正需要你老人家做主!我為這事前思後想,心都操碎,好些夜不能睡眠,可是我想不出好的辦法。
我覺得應該尊重淑梅自己的意見,看她自己願意同誰結婚。
女孩子嫁人不是像走路一樣。路走錯了還可以回頭再走,人嫁錯了可是一輩子完了那麼你到底準備怎麼辦?我有點兒激動起來。
我今晚請你來就為著這件事情,為著這件事情。
怎麼辦?我想,我想……
忽然有人在窗子上咳嗽一聲,把她的話頭打斷。
誰呀?是我,窗外有男人聲音回答。請你出來一下。
我的愛人的母親立刻變了顏色,慌慌張張的走了出去。隨即我聽見他們在窗外邊小聲談話:大奶,你快點回去!男人聲音喘著氣說。
我的天!又出了什麼事情?老東家在同姑娘生氣,你快回去!快回去!這個老昏君!母親用哭聲說我不管,讓他們隨便鬧去,把天鬧塌我也不管!你不管怎麼成!要不是姑娘有病,我看他早就把姑娘從床上拉下來打個半死不活啦!唉唉,我看他存心想把俺母女倆逼死!你快點回去!姑娘哭的真可憐,連今天來的那個做針線的鄉下女人也站在旁邊不住的掉淚。姑娘叫我出來找你……
找我!老的頑固,小的不聽話,找我有什麼辦法!你回去把老東家勸勸。他這樣鬧法,故意給姑娘病上加病,我看姑娘會尋短見的。
我的天呀!我的命多苦啊!母親小聲的抽咽起來。大奶,快點回去吧!回,回,我不能讓老昏君把我的女兒活活逼死!這談話又繼續了片刻,但聲音卻小得使我連一個字也聽不出來,隻聽見那個男人最後驚歎的喱一哂嘴唇。我猜想著大約是母親告訴那個男人說她正在同我談話,而那個男人一定對我這個人和我的到來很感興趣,順便向母親詢問了一些什麼。這猜想馬上就被證實了,因為當母親進來的時候,我從小窗上的破紙縫中發現了一隻好奇的眼睛在對我窺探。
我裝做什麼都沒有聽見,從椅子上欠一欠身子迎接我愛人的母親坐下以後,努力用平靜的低聲說道:
請伯母繼續說下去。
唉!他歎一口氣。我剛才說到哪兒啦?伯母今晚找我來的意思是?……
啊啊,你看我這記性!她又歎了一口氣,竭力使自己鎮靜下來。好幾年我常想能跟你見見麵,我這一點盼望對淑梅講過幾次。我隻有這一個女兒,也隻有這一個親人。她的終身大事懸著一天,我的心上就像有一塊石頭壓著一天。你們年青人看事情不周到,處處得老年人替你們操心;尤其是那淑梅,完全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所以我這次跑了兩千裏路,我截斷她的話說。特意來到伯母跟前解決我們的婚姻問題。
你沒有來以前我就風聞你要來。我問過淑梅幾次,她不肯告訴我實話。可是女孩子的事哪能夠瞞過母親,除非她遠在天邊。
是的,是的。我望著她的慈祥的眼睛笑了笑。
你前天就來了,她今天還在瞞著我,直到吃晚飯時我才知道。唉,事到如今,我隻有找你,找你——啊,我既然能跟你見麵,把話說明,就可以少操許多心!我心裏很想問她:你怎麼會知道我來了呢?但為著我更急要明白她對於我同淑梅兩人婚姻問題的主張,於是就壓下去那種好奇心,立刻問道:
到底伯母的意思怎樣?我想……唉!怎麼樣?我想你一定願意她過一輩子好日子。
那當然!你不會忍心叫她跟我離開……
我不曉得伯母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想,你是個明白人,一定很可憐我這個為兒女哭幹了眼淚的老婆子。
伯母的痛苦我很了解。
那就好說。她忽然似乎露出來一絲放心的神色,接著說:我現在找你來就是要把我這邊的困難向你講講,同你商量商量。我本來應該到旅館去看你才是,可是旅館裏人亂糟糟的,不是一個談話地方。
是的,旅館裏談話不方便。我喃喃說,用眼睛期待著她將心裏的話快點說出來。
我想請你……她興奮的站起來,不自然的笑一笑。
唉,我說出來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我。
她的聲音變得很細微,差不多跟在喉嚨裏哽咽一樣。我的神經又緊張起來,但故意裝做坦然的樣子望著她輕輕的點一下頭。
我想請你給淑梅寫封信她吃吃的說,勸她好好的醫治身體,聽從媽的話……
我的渾身猛震顫。屋子裏的一切東西在我的眼睛裏突然模糊下去,好像隔了一層薄霧,又好像油燈的光亮特別的變得暗了似的。我眼睛發呆的望著她,嘴唇幹澀的痙攣著,用力說出來一句話:
她的婚姻問題怎麼辦?婚姻,她小聲說,她沒有回來的時候,老昏君已經獨斷獨行,替她訂了婚,現在木已成舟,叫我有什麼辦法?唉!決定讓淑梅同她的表哥結婚嗎?我憤怒地哽咽著問道。唉!她坐下去擦著眼淚,姻緣是前世注定的。
還能夠挽回麼?我說,差不多要哭起來,伯母,如果能夠挽回……
她歎口氣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我認為現在還來得及挽回,請伯母……
我的話沒有說完,被門麵屋中一陣突然而起的聲音打斷。首先是很急的拍門聲音,跟著門開了,一個女孩子闖了進來,她喘著氣問道:
我奶奶在哪屋裏?在套房裏。有人答道。
春喜,我愛人的母親大聲問道什麼事?門簾子一動,春喜的鮮紅的臉孔和一雙哭紅了拍大眼睛從門框旁邊探進來,身子隱藏在門簾子外邊。看見我她大吃一驚,隨即把眼睛避開,慌慌張張的向我愛人的母親說道:奶奶,爺叫你快回去!老婦人臉色灰暗的從椅子上跳起來,一隻打顫的蒼白的手擦在茶幾上,幾上的空茶杯子不住的發出來輕微的碰擊聲音。她問道:
家裏……還在生氣嗎?快回去吧!爺爺同姑姑……
我知道了。老婦人用眼色止住她的話,轉過來對我說:你看,我怎麼能活下去!怎麼能活下去!她不等我說話,就很快的走了出去。她帶著小丫頭走到院子裏,在窗子外邊,小聲問道:
你爺爺知道這位先生來了麼?他不知道。
可千萬別讓他知道!要是在爺的麵前露出來一絲風聲,那個老昏君……
他不會知道的,小丫頭答道。你快回家去吧!要我回去!老婦人歎一口氣,難道就沒有別人勸勸他們?麥叔在家裏——小聲!他又去咱們家裏了?以下的談話幾乎模糊得聽不出來,但我停住呼吸,憑著全副的注意力,把傳進耳朵來的不連貫的模糊的詞兒連貫起來。她們是這樣談著:
他去勸姑娘,姑姑罵他一頓。
我的天!將來,將來日子怎能和睦呀!你表叔惱了沒有?沒出息,他會惱?他嘻嘻的笑起來,真不要鼻子!到這裏,我愛人的母親好像鬆了一口氣,稍微提高了聲音說:
這是他的脾氣好,謝天謝地!要是他跟你姑姑的脾氣一樣,結婚後才叫我操不盡的心!春喜的聲音也稍微提高一點:奶奶,爺叫你馬上回去。好,好,咱們馬上一道走。老婦人向門麵屋裏大聲叫道:田相公,點著燈籠!我愛人的母親進來了。春喜躲在門簾子外邊,不好意思的從門簾子旁邊露出來半個臉孔和一隻眼睛,偷偷的向屋裏窺看。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對不幸的前途已經橫了心,望著我愛人的母親很鎮靜的說道:
伯母,時候不早了,我現在回旅館去。如果事情不能挽回,我希望能夠同淑梅見一見麵。
見麵總是會見麵的。可是,她用懇求的眼光看著我,你能不能今晚就寫封信勸勸淑梅?我……我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慷慨的點一下腦袋好吧你,你真是太好了!她突然抓住我的一隻胳膊,流出來感動的眼淚,吃虧人總會得好報的。我一天不死,一天忘不下你這一番好心!我望著她,苦笑起來。
那,你現在就回旅館?看見我把頭點了一下,她扭過臉去向外麵說道:田相公,打燈籠送先生!我們一起走出藥鋪門外,碰見那位姓胡的女傭人匆匆的迎麵跑來。她分明是打我住的那個旅館的方向來,向我愛人住宅的那個方向去,走到藥鋪門口,聽見有人從裏邊出來,便加緊腳步向黑影裏躲閃。她沒有來得及從門口逃過去,恰巧和我們碰個照麵,雙方麵同時停住腳步,吃驚的互相望著。一個緊張的片刻過去,我愛人的母親溫和的,然而實際上卻是用審問的口氣問這位女傭人:
這麼晚,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姑娘說她鬢角疼,我來給她取兩張頭疼膏藥。順便請大夫把藥單子改一改她從懷裏掏出來一張藥單子拿在手裏,再加一兩樣順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