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笑之間,不覺日近中午,嚴武的隨從們在野亭中擺上豐盛的酒筵,大家猜枚劃拳,開懷暢飲。嚴武要杜甫即席賦詩,杜甫就寫出了七律一首,題為《嚴中丞枉駕見過》。嚴武對這首詩十分稱讚,替杜甫滿斟一杯,自己也連飲數杯。

一直玩到太陽西斜,嚴武才帶著眾人騎馬回城。對於他這次來浣花村拜訪杜甫,一起吃酒論詩,在杜甫的鄰居中認為是一件了不起的新聞。人們知道不久前代理成都尹的蜀州刺史髙適高大人也是杜拾遺的好朋友,可是嚴中丞的官比他大多啦。南鄰朱山人一向雖然喜歡杜甫的詩,卻不承認他是當代的傑出詩人,到現在忽然對杜甫的詩十分看重。他憑著水亭欄杆,搖著棕竹麈柄,對住在杜甫北鄰的、以賣文為生、常常窮得揭不開鍋蓋的斛斯先生說:杜拾遺的詩我們得刮目相看。如果他的詩做得不是特別好,為什麼像嚴中丞這樣大的官會這麼尊敬他?咱們平日覺得他是個好人,做的詩沒有什麼了不起,真是有眼無珠!是呀,自然是髙刺使和嚴中丞他們見的多,懂得子美先生是一位埋沒的大詩人。再說,即讓他的詩不很出色,隻要有大官們一吹噓,馬上就聲價十倍,誰不說好呢?斛斯六官停頓片刻,苦笑一下,接著說我要是認識幾位大官兒,我的碑文就有人看重,一篇就能多賣幾兩銀子了。

過了幾天,嚴武派人送來了青城山道士所釀製的乳酒一瓶和七律一首,題目是《寄題杜二錦江野亭》。杜甫寫了一首答詩,並寫了一首感謝贈送乳酒的詩。從此以後,嚴武幾次召杜甫一道遊玩,飲酒賦詩。到了五月間,嚴武又帶著酒肴來草堂看杜甫,痛快地玩了一天。臨別時,他才告訴杜甫說皇上召他去朝廷做官,他日內就要離開成都了。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使杜甫又髙興又不安。高興的是,倘若嚴武能夠被皇上重用,位登台輔,定然會有一番作為;不安的是,四川的軍人十分跋扈,吐蕃又在西邊虎視耽耽,隻有嚴武能鎮壓得了。他一調走,局麵可能會來個大變,而且說不定自己又該攜家逃難了。

杜甫把嚴武要走的消息告訴夫人,她登時優形於色歎口氣說:

咱們命中注定不能過幾天太平日子!六嚴武往長安去的時候,杜甫一直把他送到綿州。嚴武勸他將來還到朝廷做官,不要光做一個詩人。杜甫雖然對做官已經灰了心,但是對於回中原和長安去卻夢寐不忘。如今聽嚴武一勸,老淚差點兒奪眶而出。他說:

做官且不說,回去我是總得回去的。這一輩子怎麼能老在西蜀?隻要不死,終要回到長安去!他也叮呼嚴武,如果登了台輔,一定要戮力為國,臨危授命,不可貪生怕死。他從綿州把嚴武又送了一程,在臨濟驛灑淚相別。上邊那些話他都寫進一首送別的詩裏,謄一份交給嚴武。

杜甫所擔心的事情不幸發生了。嚴武離開成都不久,成都的小軍閥徐知道就聯絡西南少數民族造反。雖然到八月間徐知道便被高適擊潰,隨即被他的部將李忠厚殺死,但成都卻遭到了一次浩劫,許多街道被燒毀了,許多老百姓在戰亂中被搶劫、奸淫和殺戮了。李忠厚暫時成了成都的統治者,繼續殘害著無辜百姓,殺人如麻,和安史在長安的情形差不多。

當徐知道造反,派兵北據劍閣的時候,杜甫從綿州逃到梓州。家庭的消息斷絕,他不知妻子兒女和弟弟死活,日夜愁思,經常做凶夢。一聽說高適往成都進兵,他就急急往成都走。所以徐知道剛剛兵敗被殺,他就在兵荒馬亂中回到家中。一看,草堂還在,全家人也平安無事,隻是鄰居們卻有不小的變化。在黃師塔附近打了一仗,黃四娘家的花園幾乎整個被人馬踐踏毀了。田大的弓弩手兒子陣亡了。另外有幾家被亂兵搶劫了。

成都的秩序一時很難恢複。杜甫一家住在草堂裏既不安全,生活也沒法維持。他急於攜家逃往梓州,由涪江人長江,再由夔門出川,等機會從荊州、襄陽一路返回洛陽。但路費沒有,怎麼能走?這一天他正在發愁,忽然聽見小兒驥子在柴門外,哭著,叫嚷著,跳著,向他的母親要東西吃。杜甫沒有責罵他,隻低聲歎口氣說:十來歲的孩子,還這麼不懂事!驥子隻曉得肚子餓,不懂得父子之禮,在柴門的東邊吵鬧更凶。杜甫心如刀割,不再理會,背著手往江邊走去。

在江邊原來那一棵高大的栴樹,相傳已經長了二百年,杜甫平日非常喜愛,常在這棵樹下吟詩,乘涼,聽樹梢迎風發出的悅耳聲音。可惜在他回家後的第二天,這棵大樹在雷電交加的暴風雨中拚命掙紮抵抗,終於連根拔起,倒在地上。看它的奮力抗爭的氣勢,看它的倒在榛棘中的巨大枝幹,簡直像因受傷而死的龍虎一樣。杜甫望望倒下的大樹,覺得有點像自己的命運,心中更加刺疼,同時歎息著:唉,枏樹倒了,以後有新詩往何處吟呢?草堂也從此沒有了顏色!他正在無限感慨,楊氏已經哄得驥子再不吵鬧,來到他的麵前,含著眼淚說:

唉!孩子們吃不飽我不擔心,我擔心的是你的身體。你已經五十多了,身體又多病,終日愁眉不展,這樣的日子怎麼好啊!杜甫望著老妻苦笑一下,聲音低沉地說:說起又老又病,可真是!記得我十五歲的時候,還很是孩子氣,八月間院裏的棗子梨子熟了,一天能上樹一千回。如今轉眼五十多啦,隻想坐坐躺躺,連走路也覺無力。目前日子確實苦,隻好苦熬褲。你別光替我擔心,你可不也是麵黃饑瘦,愁眉不展!停一停,他忽然問道:怎麼沒有看見劉大嫂呢?成都一打仗,她隨著一群同鄉一路乞討逃往夔州啦。她臨走時還來看看我。真是可憐!杜甫歎口氣說:咱們不久也要往夔州去,說不定還會看見她的。我曾想為她的不幸做一首詩,到如今還沒做出。午飯後,杜甫正在睡午覺,忽然被聲音驚醒。猛睜開眼,他看見楊氏站在床前,神色張惶地說:

快起來!快起來!起大風啦,草堂快給刮毀啦!七大風在刮著。房屋在搖晃。杜甫抓了藜杖,奔到院裏,看見屋頂上蓋的三層茅草已經被大風刮起來幾大片,飛過江去,有的掛在樹梢,有的飄呀飄呀,轉著圈兒,散落到低窪地方,被南村的一群頑童搶拾了去。杜甫隔著江叫那些孩子們不要拿走,可是風大,孩子們哪能聽見,抱著茅草跑進竹林了。雖然房子刮不塌,可是茅草刮走那麼多,要修葺也很費事。特別是目前錢沒錢,吃沒吃的,重修草堂,談何容易!想到這裏,杜甫走進柴門,倚著藜杖,長歎兩聲。

過了一陣,大風停了,烏雲布滿天空,陰沉沉地快近黃昏。這時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整夜不停,屋裏簡直沒有個幹的地方。麻布被子本來就不暖和,尤其蓋了多年,很少洗濯,裏邊的絲綿也陳舊了,蓋在身上跟鐵塊子一樣冰冷。小女兒跟著母親睡,熊兒跟著叔叔睡,驥子睡在父親的腳頭。驥子睡不好,老是亂條亂蹬。今夜屋漏,睡得更不安穩。正睡著,他把一條腿猛一伸,隻聽呲啦一聲,把半朽的被裏子又蹬了一個幾寸長的三角口子。杜甫哪裏能睡得著?自&喪亂以來他就常常失眠,今夜處處屋漏,被子又濕又冷,不知何時才能夠挨到天明!杜甫又想起北鄰的斛斯先生、流落在成都的大畫家曹將軍、還有許許多多窮困潦倒的朋友,今晚不知如何熬過,越想越沒瞌睡。他想,既然沒法睡覺,倒不如起來把今天的遭遇寫成一首詩,題目就叫做《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吧。遲疑一陣,他就悄悄下床,點著瓦燈台,在屋角找一個不漏的地方寫起詩來。盡管他竭力不把妻子驚醒,但是寫著寫著,止不住頻頻咳嗽,終於把她驚醒了。她睜開眼睛看看,小聲說:

你又在寫詩麼?夜裏很涼,快睡吧。

杜甫小聲解釋說:我心中感慨很多,睜著眼睛躺床上也很急人。你睡吧。我的詩快寫完啦,一寫完就睡。

楊氏又說你把心放寬,不要為修理房屋操心。明天天一晴,不用咱們去請,左右鄰居們都會來幫忙的。

杜甫從燈邊站起來,走到妻子床邊,眼睛含著奇怪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光彩,臉上流露出一絲孩子般的天真笑容,彎著身子說:

驥子娘,你想想,要是有幾千間幾萬間房子,一色是嶄新高大的瓦房,讓普天下的寒士都住在裏邊,不怕風,不怕雨,不愁吃,不愁穿,該有多好!楊氏瞪著眼睛望望他,不覺笑了你這不是想瘋了?盡說夢話!杜甫歎口氣說唉,要是真能有千萬間好房子供天下寒士躲避風雨,就讓咱們一家房子給大風吹破,把我凍死,我也心甘情願!睡吧,睡吧,雞子快叫了呢!杜甫突然轉身,迅速地走回屋角,坐下去提筆就寫出來這首詩的結尾幾句。寫畢,他看兩遍,改動幾個字,激動地念道: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倶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過了很久,杜甫的心境才平靜下來,上床就寢,但還在反複地背誦著這幾句詩。後來在夢中他又喃喃地背誦了一次。

一九六二年六月(原載《長江文藝》一九六二年第十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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