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啊,請啊,可別嫌莊戶人家的菜不好吃!拾遺,今年社日要大大熱鬧一番,你老人家不會走吧?我自然不會走。你沒看,如今我已經在浣花溪上安家落戶了好哇,拾遺!來,我再敬你老一杯!田大敬過酒,向廚房裏大聲叫:老婆子!孩子娘!快開大瓶!盆子裏的菜都拿來!快!唉呀,遇著這麼好的官,又遇著拾遺住在這裏,我老漢心中痛快,醉死也值!看見田大意氣揚揚,杜甫深受感動,想著做官的要是都能夠多做些於民有益的事情就好了。田大越喝酒越愛說話,雜亂無章,口口聲聲離不開新尹。一直到新月出來,田大還是留住杜甫不放。杜甫每次想起身走,不是被他拉住胳膊,便是被他推一把,一會兒嚷著添酒,一會兒嚷著叫老婆拿栗子水果。雖說田大的舉動粗野,對杜甫不講禮貌,可是杜甫反而更覺得他純樸、真摯可愛。

杜甫正不知如何脫身,忽然熊兒從家裏呼味呼哧跑來,說嚴中丞派人來傳話,坐在草堂等候,請他趕快回去。杜甫不知有何急事,決意要走。田大也覺愕然,隻好不再強留。走出柴門以後,杜甫回頭來笑著問:

今天我喝了幾鬥酒?很不少吧?田大生氣地說嗨,你還問哩!你老是海量,根本沒喝痛快,還問幾鬥幾升哩!四來的客人是劍南兩川節度使衙門的一位小校,同杜甫認識,正在由他的弟弟杜占陪著在草堂吃茶。小校對杜甫說中丞大人明日要來草堂相訪,準備玩一整天,請他在家等候。並說酒肴之類,都由衙門裏備辦,不必拾遺操心。聽此傳話,杜甫十分高興。

客人上馬走後,他的夫人楊氏抱怨他不該出去一天不回家,自己有肺氣病不知愛惜身體,又多喝了酒。杜甫哈哈大笑,說:去年寒食,咱們才到此地不過三四個月,就同本地老百姓混得極熟,家家拉著吃酒,今年怎好不吃?你就不會推辭麼?杜甫檢著胡須對老妻望望,朗朗地念出去年寒食所作的一首五律的後四句:

田父要皆去,鄰家問不違。

地偏相識盡,雞犬亦忘歸。

杜夫人拿他沒有辦法,撇撇嘴唇笑一笑,說趕快休息吧,明日還要奉陪嚴中丞哩!但杜甫哪裏肯睡?他叫夫人替他泡杯茶,讓他坐下寫詩。楊氏雖然心疼他的身體,但是多年來深知他的脾氣,一說要寫詩,連飯也可以不吃,覺也可以不睡,勸阻他不但沒用,反而隻會惹他生氣,所以看了他一眼,不說什麼,替他泡了杯茶,在瓦燈台裏添了點油,又添了一根燈草,說了句:你可不要坐得太久啊!便輕腳輕手地走進裏間,把孩子們身上的被頭拉一拉,蓋好肚子,然後上床睡了。

杜甫喝了兩口苦茶,把幾天前寫的《絕句漫興九首》從抽屜裏取出來,攤在燈下,輕輕地晃著滿是白發的腦袋,細聲吟哦兩遍。這九首詩都是寫他在草堂院裏和附近一帶所接觸的爛縵春光。每一首每一句都寫得那麼活潑,自然,好像是脫口而出,純是天籟,但實際卻是在詩稿上改得黑塌拉的,不知改過多少遍了。他在稿子上又改了幾個字,重新吟哦一遍,還覺得不能算是定稿,準備以後再改。他把這九首詩卷起來,放回抽屜,另外取出來一張詩稿,攤在燈下。在這張詩稿上,昨天已經寫成了四首絕句,題目是《江畔獨步尋花》。他從頭細吟一遍,覺得第一首最滿意,無須再改。第三首頭兩句是江深竹靜兩三家,幾叢紅花映白花。他看見映字原是兼字改的,覺得這個字改得不錯,但整個句子還很不滿意。他撚著胡須,皺著雙眉,反複琢磨,總是不知如何改好。後來他離開桌子,出了草堂,在院裏徘徊一陣,突然想了起來,趕快回屋,來不及坐下,提筆將幾叢圈去,在旁邊添上多事二字。他把筆一放,坐下去吟了兩遍,自言自語說:

好!好!這一改,整首詩都改活了。可見做詩非多改幾遍不行!這句詩改得滿意,好像打開了靈感的閘門,杜甫很快地就寫出來三首絕句。這三首詩雖然白天就在肚裏醞釀,但是都不完整,現在寫出的卻是極為玲瓏剔透的絕妙之作,寫出後也隻改動了幾個字。如果說這三首詩中也有地方費點推敲的話,那也僅是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兩句中的商量二字是經過改兩次才改定的。

杜甫把這三首詩改定之後,數一數詩稿,連昨天寫的共是七首,就在原來的題目下添了三個字,變成了《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他把這七首詩讀一遍又一遍,越讀越高興,越愛不忍釋,沒想到聲音太大,把睡在裏間的楊氏驚醒了。楊氏披上衣服,悄悄地跳下床,走到丈夫背後,小聲問說:

已經大半夜啦,你還不睡麼?驥子娘,驥子娘!我這三首絕句寫得真好,你快看一看,看你是不是我的知音!楊氏看見他那樣高興,不愛惜自家身體,故意逗他說:我不看。寫的詩再好,也不能當柴米油鹽。快睡吧,明天還要接待中丞哩。

唉唉,你看你,真會叫人掃興!文章千古事,在我看來比什麼都要緊。你同我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怎麼還不知道詩就是我的命麼?楊氏見他急了,趕快笑著說:我不是不知道,我是心疼你的身體呀。好,你念出來讓我聽聽吧。

杜甫說聲你聽!便朗朗念道:

黃師塔前江水東,春光懶困倚微風。_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愛淺紅?

念畢,他用手指連連拍著桌沿兒,回過頭來大聲說:驥子娘,這首詩怎麼樣?脫盡雕飾,一氣嗬成,真是神來之筆!楊氏用指頭在他的肩膀上輕輕一點,向裏間扭一下嘴,小聲說:

你要把孩子們吵醒啦!隨即又笑著說都已經五十多啦,高興起來還跟小孩子一個樣!杜甫仰著臉問:我再念一首吧?楊氏點點頭,伸手拿起撥燈棍兒把燈花打落,把燈亮兒撥大一點。杜甫又念道:

黃四娘家花滿蹊,千朵萬朵壓枝低。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杜甫念完後並不說話,卻注視著妻的眼睛,等她說個好字,同時用指頭卷著疏疏朗朗的花白胡須。這是他在寫詩寫得滿意時常有的小動作。楊氏故意不說個好字,笑著問:

不是還有一首麼?杜甫又把最後一首念出來,問你說,這三首怎麼樣?為做詩,頭發都快白完了,還能不好麼?停一停,楊氏又說改日見了黃四娘,你應該念給她聽聽才是。庶民百姓,種花老婆子,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有詩人把她的名字寫在詩裏。睡吧,還不睡麼?杜甫還不想睡,還想再寫首詩,但楊氏卻替他收拾了紙筆,並端起來瓦燈台往裏間走去。他無可奈何,隻好跟了進去。坐在床上以後,他的頭腦冷靜了,沉默片刻,歎口氣說:唉,說實在的,像我近來寫的這些絕句,都不是我的好詩,不能同我的《兵車行》、《三吏》、《三別》、《自京赴奉先五百字》、《北征》和《羌村三首》等詩相比。那些詩才真是好詩,上繼風雅,寫出了我的憂國憂民的熱腸,可惜至如今還有許多人不肯說好!第二天早晨,又是天才轉麻麻亮,杜甫就起床了。楊氏睜開眼睛望望他,問道:

天還不很明,你起來恁早做什麼?杜甫不敢說他急著起來寫詩,隻說:老頭子瞌睡小,我早就醒啦。

他輕輕打開門,到院裏去馬馬虎虎漱漱口,洗洗臉,然後把紙筆拿出去,搬個小凳子坐在柴門口,在青色的晨光中寫起詩來。他以為這樣可以不驚動一家人,使驥子他娘可以多睡一會兒,其實這怎麼可能呢?楊氏隨即也起床了,躡手躡腳走出來,把一件破絲綿祆搭在他的肩上,低聲說:

你有肺氣病,小心著了涼!等到吃早飯時,杜甫的這首詩還沒寫好,有時吃著吃著就放下筷子,提起筆改幾個字。別人同他說話,他也全不在意,答非所問。吃畢飯過了一陣,他才把詩改成。楊氏看見他一個人默誦著詩稿傻笑,走來一瞧,見詩題是《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說道:

怪道你起五更把詩趕出來,原來是讓嚴中丞看的。

他做了件好事,老百姓說他好,我把老百姓的話寫在詩裏讓他看一看,他以後就更願意為百姓多做好事了。

為什麼不寫他田大伯的名字呢?我寫成田父,讓讀詩的人知道這是一位莊稼老漢就行了。

五半晌時候,兩川節度使、成都尹、禦史中丞嚴武穿著便衣,連幕僚和隨從隻帶了二十幾個人,乘馬出了成都城,一路尋花問柳,緩轡而來。嚴武雖然位居顯要,但年紀才隻有三十六七,英俊中帶有瀟灑。他一直到了百花潭邊,在鮮花叢裏停住了高大的白馬,鞍子上鑲嵌的黃金裝飾在花叢中燦爛閃光。他同幕僚們下了馬,被杜甫迎進了草堂吃茶。隨即,有幾個軍人挑著行軍鍋灶和酒肴趕來,在竹林裏安下行廚,準備酒筵。

嚴武在草堂上稍坐片刻就緩步出來,讓主人引路,欣賞浣花溪一帶風光。玩了一陣,賓主們就到了竹林旁的野亭上隨便聊天。杜甫從袖中掏出來今天清早所寫的那首《遭田父泥飲美嚴中丞》詩稿呈給嚴武看。嚴武看了十分高興,豪邁地縱聲大笑。杜甫趁機說目前成都旱象很嚴重,勸嚴武釋放無辜獄囚,並把前天寫的《說旱》一文也呈給嚴武。嚴武點頭同意,把詩和文都交給一位幕僚收下。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