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草堂春秋

公元七六二年的春天,雖然中原的戰火還在燃燒,但成都地區卻像是世外桃源。這兒真不愧被人們稱做錦城,論繁華同揚州差不多,論人口也是全國有名的大城市論春天的風光旖旎也真可以和江南的任何城市媲美。

還是像平日一樣,天色麻麻亮杜甫就起床了。近來天氣幹旱,他幫弟弟杜占從門前浣花溪中挑水澆花,澆菜苗,然後饒那些新栽不久的桃樹、梨樹等各種果樹。他很愛那四棵小鬆樹。雖然它們活得很好,不澆水也決不會旱死,但他還是澆了。

成都郊外的景色本來就夠醉人,何況他過了許多年顛沛流離的苦日子,就格外喜愛這個地方了。早飯以後,他在那棵十分高大的枏樹下邊站了很久,聽著雲雀、杜鵑和黃鸝在頭上歌唱,自己也忍不住把昨天寫的幾首新詩低吟一陣。這正是早稻的插秧季節,舍南舍北,處處春水。客人很少來,可是成群的白鷗見天每日都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杜甫吟畢新詩,看著鷗鳥在水中遊來遊去,那種相親相愛的樣子真叫人羨慕。後來看見杜占拿著鋤到草堂後邊鋤草,他便也去找働。可是他的夫人楊氏趕快把鋤藏起來,不讓他拿說他身體不好,昨晚因做詩熬了夜,今早起來又勞累了一早晨,非要他休息不可。她說:

你天天不是掛心朝廷大事,就是思念家鄉,思念幾個遠隔異鄉的弟弟妹妹,難得你今日心中快活,天氣又這麼暖和,好生玩兒一天吧。你不去找朱山人擺龍門陣麼?杜甫搖搖頭,笑著說我今天哪兒都不想去。你要是不讓我鋤地,就讓我坐在家裏做詩吧。

不,我偏要你今日休息休息!杜甫不願辜負妻子的心意,隻好答應不去鋤地,也不做詩。他叫大兒子熊兒拿一枚針替他錘成魚鉤,又叫妻拿一張紙替他畫棋盤。他說他要先同她下兩盤棋,然後帶著孩子們到百花潭畔釣魚。可是等妻把棋盤畫好熊兒把魚鉤錘好,他既不下棋,也不釣魚,又想寫詩了。楊氏拗不過他,隻好用大邑的白瓷茶碗替他泡了一杯沱茶,放在麵前。他提起筆來,把幾天前寫的六首絕句改了幾個字,加了個《六絕句》的題目。楊氏看見他鬱鬱寡歡的樣子,走來拿起詩稿看看,說道:

這幾首詩傳了出去,不是要得罪人麼?杜甫喝了口茶,抬起頭說:唉,有些話我憋在肚裏很久,不吐不快。寧肯叫有些人看了這幾首詩心中不高興,還是寫出來吧。你看,近來有不少年輕後生,才寫幾首詩被人家誇獎幾句,就以為自己不可一世,連庾信和王、楊、盧、駱這些很有成就的前人都一筆抹殺,談起來百般嘲笑,十分輕薄,叫我如何看得慣?如何不氣?楊氏默默地望著他,沒有做聲。她明白這幾首詩不僅是替前人抱不平,也是為他自己不平。如今有不少後生不是在背後連他也哂笑不休麼?杜甫站起來,揮著手說:

庾信的詩賦到老年更加成熟,真是健筆淩雲。像那篇《哀江南賦》,如今竟也被隨便嗤笑指點,真是後生可畏!杜甫搖頭笑笑,接著說就拿王、楊、盧、路來說,雖然不如漢魏作者更接近風騷,可是他們承前啟後,在當時自成一體。過若幹年以後,我看,如今嘲笑他們的後生身名俱滅,可是他們的詩卻會像江河一樣地萬古長流他們都是千裏馬,這班嘲笑他們的後生不過是駑馬而已。哼!他們的詩像是翡翠在香草上嬉戲,都很纖巧,可是人家庾信和四傑們的詩文卻像是人碧海,掣長鯨。這,你說,能夠相比麼?唉,讓這般後生們狂妄自大去,咱管得著麼?咱當然管不著,也不會有人聽咱的,可是我是一番好心啊!杜甫在桌邊來回地走了一陣,又站住說:我的中心意思是,學做詩嘛,應該不薄今人,尊重古人。咱們如今還趕不上前賢,別一開口就嘲笑一切。這班後生,必須分別真偽好壞,多多虛心學習前人,才有出息。

你說的話都很對,可是這年頭,得罪人總是不好。人家讀了你這幾首詩,不是要怪你板著麵孔教訓人麼?杜甫想了想,點點頭,微微一笑,坐下去在題目上邊加上戲為二字,回頭說:

這樣,人家就不會怪我板著麵孔教訓人啦。

他打算寫一首懷念李白的詩。近幾年來,李白的遭遇也很可憐,幾乎送掉性命,他連做夢也在想念這位才氣橫溢的友人。可是楊氏看見他又在撚須苦思,實在怕他這樣勞神會加重身上的病痛,想了一想,就對他說:喚我忘啦昨兒黃四娘托人帶個口信請你今天務必去一趟,你快去吧。

杜甫剛想了頭兩句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正想不起來如何接下去,聽了楊氏的話,抬頭問道:

她請我去有什麼事?不曉得請你去有什麼事。說不定是她那位從軍的侄兒來了書子,請你去看看哩。

杜甫信以為真,收拾了紙筆,站起來拿了藜杖就出門了。

二黃四娘住在黃師塔附近,世代以養花為業。杜甫來到她的花園裏,老遠就向她問道:

黃四娘,你請我今天來,是不是你侄兒又有書子來,要我替你看書子麼?黃四娘格格地笑起來,迎著他說:杜拾遺,這一次可不是請你老來看書子,是請你老人家來看花哩。今年春天暖,我又澆水勤,你看看,我這個小花園裏百花盛開,真是好看!這黃師塔前的一大片桃花,你要不來看,再過三四天就開敗啦。杜甫平日就很喜歡黃四娘家這個花園,幾天不來,今日果然更是花團錦簇了。但見小徑兩旁滿滿盡是鮮花,各種顏色都有,競豔鬥芳,千朵萬朵壓得花枝低垂;又見一對對蝴蝶在花間留連著不忍離開,翩翩翔舞。恰在這時,錦江岸上,翠柳蔭中,兩個黃鸝發出來悅耳的叫聲。杜甫完全被這爛縵的春光陶醉,隨著黃四娘走到黃師塔觀賞桃花。那桃花,從黃師塔前展開到江邊,有深紅的,有淺紅的,可愛極了。

看過花以後,黃四娘留著杜甫在茅屋前的紫藤架下吃茶。劉大嫂提著一個空花籃來到茅屋前,先向杜甫打招呼,隨後將賣花的錢交給黃四娘。杜甫問道:

劉大嫂,每天早晨去城裏賣花還順利吧?劉大嫂淒然一笑:杜拾遺,不順利又有什麼法子呢?這成都人雖說都喜歡買鮮花,可是咱是外鄉人,又是個老婆子,生意都給本地賣花姑娘們搶去啦。人家一早晨能賣滿滿一籃子,咱隻能勉強賣少半籃子。沒法子,總比討飯強。

黃四娘安慰她說你的街道還不熟,等走熟啦就可以多賣一點。憑著杜拾遺他老人家一句話要我關照你,我沒有二話可說。你每天賣多賣少,隨便給我一點錢,不叫我賠本就是了。她知道劉大嫂從清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趕快從屋裏取出一點剩鍋巴,遞給劉大嫂,說你吃吧,吃吧,那壺裏有開水,吃一點就不心慌啦。

劉大嫂感激得噙著眼淚,倒了半碗開水,把幹鍋巴吃了下去。黃四娘望著她問:

劉大嫂,你是怎麼一個人流落到成都來的?唉,說起來話長,杜拾遺全都清楚!劉大嫂搖搖頭,拉起衣襟揩揩淚,接著說逃出來時原來是二十一家一道,半路上死的死,散的散,還沒有走出駱穀,隻剩下俺們一家了。不久老頭子餓死在路上,兩個兩三歲的女兒在跟著我,天呐,我怎麼辦呢?兵荒馬亂,賣也沒人要,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不能看著孩子們餓死在我懷裏,讓別人拾去吧,讓善心的人們養活她們吧。我哭了一天一夜,從一個村莊臨走時天還不明,狠狠心把她們扔在十字路口,我自己哭著跑走了說到這裏,劉大嫂泣不成聲。黃四娘的眼睛一紅,也滾出幾滴熱淚。這故事雖然杜甫在去年秋天初遇見劉大嫂時就聽過一次,可是仍然感動得連聲歎氣。停了一陣,黃四娘抬起頭來問:

哪個村子你還記得麼?劉大嫂哽咽說:我到死也不會忘記。

唉,隻要記得就好。等天下太平了,你到那個村子找一找,說不定母女們還會團圓哩。隻是女孩兒一長大,把你忘了,你去認,人家養父養母不認這筆賬。你要是有一點憑證就好。你說是吧?我這一輩子不知能不能回去,萬一能回去,找到她們,我有憑證什麼憑證?我把她們扔下的時候,在她們的臂上都咬了一口,見麵時說出來就是憑證。

這好,這好。可是,別人死的死,散的散,你為什麼一個人往成都逃?黃四娘這麼一問,劉大嫂越發淚如泉湧。她一邊哭一邊告訴黃四娘,她的兒子在天寶十年被征去當兵,隨鮮於仲通打南詔,沒有回家。有人說死在南詔,又有人說他流落在成都為奴。她一心奔來成都找兒子,到這裏遇著同鄉,才知道確實陣亡了。劉大嫂說著說著,就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杜甫不忍再坐下去,裝做要重去黃師塔前看桃花,就從黃四娘的茅屋前走開了。他沿著江邊往前走,出了黃四娘家的花園,正在滿懷淒愴,感歎著國家殘破,兵戈不止,人民和他自己一家不勝流離之苦,忽聽背後有人叫道:

拾遺!拾遺!我正想找你,恰好在這裏遇見了你!三杜甫回頭一看,這叫他的是南村的朱山人。朱山人邀他到了南村,在水亭上飲酒閑談,自然也談到了劉大嫂的不幸身世。提到天寶十年征南詔的事,杜甫把他從前做的《兵車行》背誦一遍,二人著實感慨一番。

從朱山人家吃酒出來,杜甫看看日已偏西,信步回家,不想半路上又被田大攔住,拖住他的袖子說:

拾遺,社日快到啦,你老今日可得賞個光,到俺家吃杯薄酒!杜甫覺得田大的盛情難卻,隻好踉蹌地走進田大的柴門,在院裏坐下。轉眼之間,酒肴端了上來,擺滿了小方桌。田大同客人喝過三杯熱酒之後,臉色通紅,興奮異常,向杜甫問:拾遺,聽說咱們這位新上任的成都尹你老也認識,真的麼?真的麼?嗨,真是好官,我活了幾十歲還沒見過!他回頭指指他的大兒子,說他是個弓弩手。是在飛騎營裏當兵的,不能輪番更換。這幾天家家忙著春耕,忙著插秧,我這把老骨頭正沒辦法,新尹體恤民情,把全營的弟兄都放回來,要他們草堂春秋幫助家裏搶春耕,這真是救了我!像這樣好的官,打燈籠也找不到。以後不管差科多重,哪怕把我逼死,我老漢決不舉家逃走!你怎麼不喝呢?嫌酒薄?來,來,幹這一杯!杜甫把杯裏的酒喝幹之後,田大又替他斟滿,讓他吃菜,並把一塊雞大腿夾到他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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