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實習的第一課

——長篇小說《青春》的片斷

某師範學院教授領了一隊將畢業的中文係學生去武昌一個女子高中實習。本章寫主人公石佩芬第一次上課,大家對她是如何關懷。她很有文學天才,幾年來一直缺乏專業思想,通過三星期的實習生活,專業思想才鞏固了。女同學梁季瑛是副領隊,班上的團支書,同學叫她梁兄,有時也稱她梁大夫。徐竹清是女子高中某班的班主任,葉德炳是語文教師。

日子過得飛快,來實習已經十一天了。

這是第二周的星期四下午,剛剛下課以後。石佩芬因為自己明天早飯後就要開始上第一課,心中七上八下的,一個人在校園中的葡萄回廊下靜靜地坐著,想著明天將要發生的事情。在梁季琪所直接領導的這一小組裏,小鬼王素瑩已經上過三堂課,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講完了。雖然結果還不算很失敗,但是第一課曾鬧了許多笑話,三天來成為實習同學們的談笑資料。現在佩芬正在為自己明天的上課而心神不寧,忽然想起來小鬼初次上課的情形,不由的笑出聲來。

小鬼站到講台上以後,臉色煞白,說了句孩子們,早!等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渾身不住打顫,腿軟得幾乎站立不住,隻好把身子靠緊講桌,而雙手用力地抱著講桌的兩角。孩子們很關心她,上課前給她預備了一大杯開水放在講桌上。由於她的身子顫抖得太凶了,開水不斷地從杯子裏濺出來,在講桌上靠近粉筆盒的地方形成了一個小湖泊,隨後借著桌子的震動決開口子,向低窪處引出一條小河,又順著桌麵的一個縫隙流下去,把她的一條褲腿和一隻鞋子打濕。可是這件事她一點也不知道。坐在第一排的桂秋芳和朱禮文看得清楚,給她使眼色她瞧不見,幹著急沒辦法。過了十分鍾以後,小鬼才慢慢地不渾身打顫了。可是她幾次找不到黑板擦子,實際上黑板擦子不是放在她的麵前,便是拿在她的左手裏。她還有幾次把杜甫說成李白,其中有一次她提髙聲音說同學們,我們都知道,李白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但是在他作品中是一篇傑作,在我國的詩歌史上看來也是不朽的作品。這一次因為看見有人笑,她馬上發現了她自己說錯了作者的名字,臉孔刷地紅了……

我明天要是同小鬼一樣佩芬在心裏說,那真是糟糕透了!正在這當兒,張幼林匆匆地跑來找她,興奮地叫道;徐老師馬上就翻譯出來啦。請你趕快去!趕快去!石佩芬同著張幼林跑到徐竹清門口的時候,那裏已經聚集了一群學生。徐竹清剛把《海鷗》作者尼?比留科夫的信翻譯完,看見佩芬跑來,笑著說:啊,石老師也來了。孩子們,安靜點兒,請石老師替我們讀一讀比留科夫同誌的信。佩芬巴不得先讀為快,毫不推辭,立刻把翻譯的信稿搶到手裏,清了一下喉嚨,向大家讀了起來:

親愛的姑娘們:

你們的班主任把你們$要舉行班會,並要將你們的班命名為海鷗班的事情¥訴了我。

我很高興,我寫的書能在你們的心靈裏喚起全樣崇高的感情。我希望你們永遠珍惜這種感情。

我覺得你們的班主任愛你們所有的人。她為你們的成績和表現感到驕傲。但你們中間也有極少數的姑娘還不能不使她擔憂。這幾個姑娘對學習抱著滿不在乎的態度,不肯參加學校的社會活動,把自己和集體對立起來。說實話,這也使我擔憂。

佩芬讀到這裏,用眼角偷偷地向學生中掃了一下,發現張槿扒在張幼林的肩膀上,幾個孩子都不由的望望她,而她的表情很局促不安。佩芬害怕自己的眼光刺傷了她的自尊心,趕快把信稿舉髙一點,遮住自己的臉,提高聲音讀下去:

人的幸福,不是落在地麵上的一個銅錢,成千上萬的人中間隻有一個人可以找到它,放在自己的衣袋裏。每個人的幸福,是集體幸福的一部分,正如波濤是河流的一部分,而水滴又是波濤的一部分。這是我的另一本小說《納林之水》中的主角之一米文紮拉西比所作的結論。

你們同意嗎?

當然同意!當然同意!幾個孩子不約而同地快活地叫著。

這幾句話說得多好啊!另外有孩子讚歎說。

徐竹清揮揮手,小聲說:孩子們,靜一點兒,讓石老師趕快讀下去。

佩芬繼續往下讀,聲調格外地富於音樂美,像震動著銀鈴或敲擊著玉磬一般。在這封長信裏充滿了熱情而真摯的語言,告訴姑娘們應該做一個真正的無愧於這個時代的人,應該成為自己的命運的主宰,自己周圍環境的創造者和改造者,並且要她們永遠不斷地追求,不要滿足於已經得到的成績。佩芬把這封信讀完以後,孩子們高興得又是歡呼,又是鼓掌。徐老師興奮得不知說什麼話好,等掌聲響過以後,她才重新揮著手說:

孩子們,靜一點兒,還有一封信沒有讀哩。

她把另一頁翻譯出來的信遞給佩芬,讓佩芬讀給大家聽。那是《海鷗》的作者寄給徐竹清個人的,說他從去年春天起就住在克裏米亞南岸的雅爾達城,她的信是由莫斯科作家協會轉給他的。他一讀到她的信,就立即給她的學生們寄信。他祝她在崇高的教育事業中獲得更多的成功和快樂,並希望能夠經常接到她的信。當佩芬把這封信讀完以後,幾個孩子嚷叫著問:

徐老師,我們的海鷗班什麼時候建立呀?就在本星期六下午開海鷗班會好吧?孩子們,那怎麼準備得及呢?她笑著說,我們還有許多工作需要準備,至快也要在一個星期以後。張幼林趕快向佩芬問石老師,一個星期以後你同梁老師、老老師、全體新老師們都不會離開這裏吧?不會的,不會的,佩芬回答說我們到現在還沒有開始教課哩,大概還得住兩個星期。

徐竹清向大家保證說:孩子們,我們一定要在新老師們走以前成立海鷗班。現在都去參加課外活動吧。

姑娘們像一群快活的小鳥兒似的,唧唧哇哇地說著,笑著,離開了徐竹清的房間門口。她把佩芬的胳膊拉一下,說:到屋裏坐坐吧。到了屋裏坐下以後,她笑著問:

明天你開始上第一課嗎?她現在對梁季瑛和石佩芬說話時已經不再稱你家,而直接稱你了。

我心裏很害怕,佩芬天真地說,昨晚上我睡覺很不安,連做夢也在上課。我還夢見自己上課時慌慌張張,竟然連講稿也忘記帶到課堂上,臨時想不起來說什麼好,急得轟地出了一身汗,急醒了。

你用不著這樣緊張。我相信你會成功的,一定的。雖然你明天是第一次對學生們講課,可是你同全班的孩子們都很熟了,在她們的麵前威信很高,還有什麼可怕的?哎,徐老師,正因為我知道孩子們都很敬重我,我才很害怕使她們突然失望。今天上午我對著幾位實習老師和施老師練習試教的時候,還慌得鬧出笑話,說解放軍在出擊時從地道裏往外爬像長蟲用腳跑一樣快,惹得大家都大笑起來,明天正式上課時我更加沉不住氣,怎麼會不鬧笑話?徐竹清忍不住格格地笑起來,同時在心中稱讚說:多麼有趣,多麼坦白的姑娘!笑過以後,她向佩芬問:你以前不是演過戲嗎?在舞台上麵對著那麼多的觀眾你不害怕,為什麼明天對著五十個敬愛你的女孩子你要害怕?可是我第一次演戲也很慌,不是忘記台詞,便是忘記動作,演過一次以後才膽大起來。

上課也是這樣。任何青年教師初次上課都免不掉會有點害怕,可是等上過一課兩課之後,自然就膽大了。據我想,即讓你明天因為心慌說錯了話,孩子們也不會笑你,因為她們都知道新老師才上課沒有不慌的,這並沒有什麼可笑。有一點你必須記清:在課堂上不管出了什麼錯,你一定要沉住氣,繼續講下去,即讓看見有人笑,你也作為沒看見。這是我十幾年前才教書時候的一點經驗,而這點經驗也是我的老師告訴我說的。那時候我很膽怯,很害羞,教的又是男女合校。男孩子們非常愛搗亂,都想看我的笑話。我不知說錯了一句什麼話,他們就故意大笑起來,還跺腳,鼓掌,對著我裝鬼臉。我當時臉一紅一熱,心中狂跳,很想從講台上跑下來,逃出教室,一輩子永不教書。可是正在這成功和失敗的千鈞一發之際,我想起來我的一位老師告訴我的經驗,我立刻沉住氣繼續講下去,講著講著,我自己漸漸地膽大起來,課堂上的秩序也安靜了。你現在的情形跟我的大不同:第一,你本身的條件比我當時的條件強得多,?第二,你現在麵對的學生都很守秩序還很尊敬你。所以,隻要你稍微沉住點氣,第一課準會成功。

我一定記著你的經驗,石佩芬感激地笑著說,決不從講台上逃跑下來。

朱禮文在這時跑了進來,急急地向班主任問:徐老師,比留科夫的來信明天要在班上宣布嗎?當然要宣布,這是對大家的一個鼓勵。

在班上宣布以後,交給我們在牆報上登出來好不好?徐竹清同佩芬交換了一個微笑,隨即問:你們的牆報準備什麼時候出創刊號?我們的稿子已經快齊了,準備下星期一就出創刊號。

來得及嗎?徐竹清又問。

來得及,來得及。我同張槿已經商量好啦,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俺倆不出去玩,把牆報編出來。還有兩個孩子願意幫忙抄寫,桂秋芳畫報頭和插圖。

徐竹清站起來拍著朱禮文的肩頭說:好孩子,你們星期天最好還是出去玩一玩,不要累壞了。

朱禮文走了以後,徐竹清同佩芬談到了張槿的問題。張槿近幾天來雖然有很大改變,但是思想問題並沒有真正解決。徐竹清今天上午從兩個班幹部得到反映:昨天晚上,張槿為著一個芝麻子兒大的問題,在寢室裏對同學們大發脾氣,隨後蒙著頭哭了一場。雖然徐竹清已經猜到張槿的不願告訴人的苦惱根源,但是她為著讓佩芬多做一點工作,多取得一些經驗,她自己仍然不直接找張槿談話,也不把自己所推測的問題告訴佩芬。她用信任和鼓勵的眼神望著佩芬,說:

石老師,張槿的問題還得請你費心啊。

從徐竹清那裏出來以後,石佩芬對於明天上第一課的勇氣似乎增加了一點兒。但是一想到明天課堂上坐滿了學生和聽課老師,大家都瞪著眼睛望著她,她的心中又撲騰撲騰地跳起來了。

走回寢室,她把比留科夫來信的事情對大家說了,大家都很高興。她無精打采地坐下去翻看講稿,不知怎地,她竟然看不下去,心中很亂,老在想著明天上課會失敗。梁季瑛正拿著小卡片小聲地練習北京話,看見她在發悶,立刻把卡片裝進袋裏,走過來拍著她的肩膀說:

佩芬,你現在最好不要再用功,也不要讓精神過於緊張。我陪你出去玩玩吧。你現在讓腦筋休息休息,晚上痛快地睡一覺,明天大膽地去上課,準會成功的。

佩芬很天真地苦笑著說:唉,梁兄,我也不希望自己的精神緊張,可是它不聽我的話,老是有點兒緊張,怎麼辦呢?有辦法。你同我到花園裏散散步,不再看你的講稿,也不要想它,精神就會輕鬆啦。

我不去,我昨晚沒有睡好覺,現在覺得頭腦昏昏的,渾身也感到有些困倦。

那麼你躺下去睡一睡吧,季琪替她收起講稿說,睡一陣就好了。

我現在怎麼能睡得著呢?你既不肯出去玩,也不肯躺下去睡一覺,精神這樣緊張是不行的。來,教我唱幾句京戲吧。來,咱們用小聲唱。我先唱一句你聽對不對。

季瑰快活地在佩芬的對麵坐下去,清了一下喉嚨,用中指在桌上點著,小聲地唱了兩句《蘇三起解》,引得佩芬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季瑛趕快問:

怎麼,唱得不對嗎?差不多。來,重唱蘇三離了洪洞縣,你跟著我唱一遍。

佩芬帶著季瑛剛唱出來蘇三兩個字,小鬼忽地拋下手中的一本書,從高鋪上爬下來,對佩芬聳了一下鼻子,哼了一聲,說:

好我的海倫,你明天上午就要上台講課了,現在還有閑心唱起解嗎?你用不著替我擔心。我大概不至於像你一樣把桌上的開水晃灑了還不知道!你明天一定會比我更慌,說不定會把講桌推翻哩。

我大概不至於把杜甫說成李白。

但是你會說像蛇一樣用腳飛快地往前爬。

佩芬一伸手抓住小鬼,往自己的懷裏一拉,一麵在她的腰窩裏膈肢她,一麵喘著氣說:你這個小鬼真討厭,自己講完了課,心裏輕鬆了,單等著看別人笑話!小鬼一麵求饒,一麵笑著,躲閃著,一麵用力要掙脫卻掙脫不掉。梁季瑛從佩芬的手裏把小鬼救出來,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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