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談失街亭,請你談你讀過空城計的故事有什麼收獲。

讀了這個故事我更加明白了如何選擇最精彩的細節去突出地表現性格,如何用誇張的手法去塑造典型。空城計的故事未必符合曆史的真實,但是它很符合諸葛亮的性格特征。同時《三國演義》正是通過空城計、火燒赤壁、木牛流馬等故事的誇張的細節描寫,使諸葛亮成為一個不朽的、婦孺皆知的典型人物,成為民族智慧的象征。

你答得很好。假若考古典文學史,這個題目你應該算是基本上答對了。不過,在空城計的故事中除表現了諸葛亮的驚人的智慧以外,還表現了他的性格中另外的優越品質,那_是他臨大事、處危境能保持極端鎮靜。這是真正的勇敢。他這次成功,不僅是靠他的智慧,也是靠他的勇敢。你說對吧?對,老師。

諸葛亮麵對著十五萬敵軍,卻讓城門大開,自己坐於城樓之上,笑容可掬,焚香操琴,這是何等的鎮靜!你明天麵對著敬愛你的幾十個孩子講課,事前又作了充分準備,為什麼不能鎮靜呢?老教授偏著頭問,含笑地注視著佩芬的眼睛。佩芬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但是老教授沒有大笑。他拍拍她的肩膀說:

快去睡覺吧,孩子。明天你一定會成功的!雖然石佩芬從施教授和梁季瑛那裏得到了很大鼓勵又得到不少力量,但是她整整一夜都睡得非常不安。不是做夢便是失眼,早晨起來後,她的頭腦還是感到很沉悶,遵照季瑛的囑咐,獨個兒去花園散步,呼吸新鮮空氣,盡可能使自己的心境平靜。她雖然帶著講稿,但是講稿中幾乎所有的地方她都能背得出,再看也覺得索然無味,所以她偶然翻一下,隨即就合住了。有一次她想起來母親的信,趕快從口袋裏掏出來,但是臨到拆信時忽然覺得它會擾亂她的心,隻好把它裝進口袋裏。

吃早飯的時候她一點兒不感到餓,菜到嘴裏也特別的沒有滋味,所以她吃得很少。她的課是在第二節。在上第一節課的時候,同寢室的姑娘們都忙著幫她打扮,像送她出嫁一樣。她們借給她用最好的香皂,讓她重新洗洗臉,幫她把兩條粗辮子梳得溜光,又幫她換上一件最幹淨、最合身的衣服。小鬼雖然平素喜歡同她吵架,但是這時候也表現得十分關懷。她看見佩芬腳上的皮鞋擦得不夠明,逼著她脫下來,替她重新擦了一遍。她又拉著佩芬的手連聲問:

你戴的這隻手表到底準不準?要是不夠十分準,我去把施老師的手表替你借來。好嗎?行嗎?這隻手表非常準,不用換了。

你在課堂上心發慌,小鬼又很有經驗地說一定會忘記看手表。我告訴你,佩芬,你一到講台上記清把手表取下來,放在……她沒有說完,連著打了兩個噴嚏。

放在桌上嗎?佩芬問。

不行!放在桌上你也會忘記看。根據我的經驗,你最好把手表放在粉筆盒裏,隨時取粉筆都會看見它,看見它就會想起來瞧瞧時間。梁兄,什麼地方能找到一點紅紙?又不是佩芬結婚,你要紅紙做什麼?你別管。有嗎?有嗎?季琪從抽屜裏找出來一張紅紙交給她,感到莫名其妙地笑著問:夠嗎?小鬼沒回答,接住紅紙,立刻用剪子剪下來像綠豆子兒那麼一小片,抹上糨糊,貼在佩芬的手表上。佩芬問:

小鬼,你這是做什麼?做什麼?這是我替你想的竅門。哼,貼這一小片紅紙的用處可大啦。你在課堂上因為心慌,一定看不清幾點幾分。我替你在下課的地方貼一片紅紙作記號,你看見長針快走到貼紅紙的地方就趕快準備結束,免得下課鈴一響你結束不了,就要超時啦。

大家正在稱讚小鬼王素瑩想的好竅門,施永懷教授來到寢室了:他笑著望望大家,然後對佩芬說:

第一節再有一刻鍾就要下課啦。走吧,佩芬,我陪你到教員休息室去等著。

他帶著佩芬走到教員休息室,讓她在椅子上坐下去,又倒了一杯開水,放在她的麵前,小聲說:

不要太緊張啦,你會成功的。快喝杯開水。喝杯開水,你的胸口會感到輕鬆點兒。

佩芬喝了兩三口熱開水,果然感覺胸口舒服一點兒。她看見休息室裏坐了不少教師,有的望望她,笑著點點頭,有的在抽煙休息。她拿起一份今天的報紙看,但是看了幾個重要的標題,看不進去,隻好把報紙放了下去。過了片刻,下課的鈴聲響了。她的心中猛一驚,騰騰地跳了一陣。

許多下課的教員走進了休息室,徐竹清也出現了。她笑眯眯地把點名冊、粉筆盒和其它教具送到佩芬的麵前,小聲說:

石老師,祝你成功。可惜我下一堂給別的班上俄文,不能去聽你的課。

葉老師去聽課嗎?佩芬喃喃問。

他要去的。他告我說他相信你會講得很成功。

佩芬笑一笑,沒有說話。就在這一刹那間,她覺得自己比較膽大一些了。

離上課還有兩分鍾的時候,施教授又要她喝幾口開水,然後同徐竹清送她到教室門口。這時孩子們都已經肅靜地坐在教室裏,來聽課的幾位老師和實習同學們也都進去了。佩芬的呼吸突然變得很困難,心跳得那麼凶,簡直要從嘴裏跳出來。她緊抱著點名冊、講稿、課本和各種教具,可是這些東西幾乎要從她的手裏掉下去。她感到粉筆盒特別地不好拿,在她的沒有力氣的手裏簌簌顫動,發出來輕微的響聲。她聽見施老師小聲對她說:深呼吸!深呼吸!她趕快悄悄地行了幾下深呼吸,隨即覺得心跳得緩和一些,呼吸也不像剛才那麼困難了。

上課的鈴聲響了。它響得特別地突然和刺耳,使佩芬的全身為之一震,心好像提到了半空中。她望一眼徐竹清,看見徐老師向她笑著點點頭,往別的教室走去。她還在猶豫著,忽然施老師在她的肩上輕拍一下,小聲說沉住氣,進去吧。於是她把身子一轉,走進了教室……

佩芬走上講台,回轉身向學生們點一下頭,說:孩子們,早全體學生齊聲回答說:老師早!等學生們、聽課的老師們和實習同學們坐下以後,她在片刻中不敢說話,好讓她的情緒鎮靜一下。她記住小鬼的話,把手表從左手腕上解下來,放在粉筆盒裏。這時,她看得很清楚:她的手指的顏色有點兒發黃,顫抖得很厲害。我得鎮靜,鎮靜!她在心裏囑咐自己說,同時盡力使自己的臉上帶出笑容。

孩子們,我今天給你們講《紅旗》這一課。她開始說。她自己聽出來聲音中有點兒打顫,於是停一下,咽下去一口唾沫潤一潤幹燥的喉嚨。《紅旗》是一篇很好的報告文學,是劉白羽同學作的。……

剛說出這句話,她猛然發現她竟然把劉白羽同誌說錯成劉白羽同學,於是刷地臉紅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間湧到了她的頭部。在她發現自己講錯了話的同時,她看見坐在第一排的葉德炳老師的老花眼鏡猛然一晃,落在鼻尖上,而葉老師也就趁勢兒低下頭去,從蛾瑁的鏡框上邊擔心地望著她的臉。她還看見小鬼故意低著頭不看她,坐在最後一排的範宗文向她做一個滑稽的鬼臉,而管桐的臉上流露著嘲笑的神氣。她的臉更發熱,並且轟地出了一身汗。她趕快回避開他們的眼睛。幸而她看見全班所有的孩子們都沒有笑,仍然十分肅靜地、恭敬地、用信任的眼睛望著她,等待她往下講。同時,她看見梁季瑛和江榮肩並肩坐在靠窗子的角落裏,望著她微微笑著,用眼色鼓勵她,好像在對她說:別害怕,這沒有什麼,快繼續講下去吧。於是她突然間鎮靜許多,趕快接著說:

劉白羽同誌是一位小說家,寫過不少反映解放軍部隊生活的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比較著名的作品有……

她愈講愈覺得膽大,聲調和姿態變得愈自然。她幾乎沒有機會去看講稿,而且要看也在匆忙中看不清楚,因此她索性不再翻看講稿,憑著她自己對這一篇課文的熟悉和理解講下去。盡管講稿上有一些原來背誦得很熟的地方都在臨時忘掉了,但是仿佛有靈感似的,時常有一些平日不曾準備的好意見,一些更恰當的講法,在臨時猛然想起,隨口而出,使她的講解格外地有趣而生色。她看見,小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頭抬起來,抿嘴微笑,不轉眼珠地望著她。梁兄和江榮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色,而季瑛的臉頰紅噴噴的,鮮嫩得像少女的臉頰一樣,深深陷下去的小酒渦特別好看!她還看見,葉老師已經把老花鏡從鼻尖上扶到鼻梁上,並且由於他的臉上堆著微笑,眼角和嘴角刻劃著許多細而深的皺紋。但是,她也注意到管桐的表情。他的臉上流露著冷淡的和嘲諷的微笑,偶爾在小本子上記下來一點什麼,好像他是專為著挑剔她的毛病來聽課的。難道我又講錯了嗎?她暗暗地在心中自問,感到很不安,也突然膽怯起來。

雖然把手表放在粉筆盒裏,但是她仍然忘記看表。後來她看見梁兄望望自己的手表,好像是故意提醒她,她才趕快去看時間,長針已經快走到貼紅紙的地方了。她的心中一慌,還沒有來得及把話結束,下課的鈴聲已經響了。她一麵結束自己的話一麵收拾講稿、課本和各種教具。等孩子們起立以後,她忽然想起來一件大事,立刻慌忙地放下手中的東西,揮著手叫道都坐下!都坐下!我還沒有布置作業哩!孩子們和聽課的老師們隻好坐下,等待她布置作業。她心慌意亂地把作業一布置,趕快拿起講稿、課本和各種教具下了講台。快走出門口時,忽然發現黑板擦子也在自己的手裏抱著,於是她趕快扭轉身子把它扔到講桌上,然後紅著臉逃出了教室。

佩芬把點名冊和粉筆盒送到教員休息室以後,不敢在那裏停留,趕快走出來,打算跑回寢室去。在院裏迎麵碰見了葉德炳。她帶著孩子氣地、難過地問:

葉老師,我今天很失敗,是吧?成功啊!成功啊!葉老師點著頭說。

不,葉老師,我失敗了。我在課堂上說錯了話,又超了時。

第一次上課嘛,這樣的小錯是難免的。說實在的,佩芬,當你把劉白羽同誌說錯成劉白羽同學的時候,你自己一怔,我也一怔。我當時很害怕你會從講台上跑下來。結果很好,你不但沒有逃下講台反而很快地接著講下去,愈講愈膽大起來,哎,成功啊,成功啊。

佩芬剛離開葉德炳老師,施教授從背後追來了。他叫住佩芬,用慈父一般的態度安慰她說:

你剛才講課是成功的。明天上課你不再慌,就會更成功了。

老師,我講課你聽了嗎?佩芬問,因為她記得施老師並沒有走進教室。

聽了,聽了。你講課我怎麼能夠不聽呢?我整整聽到你下課,站得我兩條腿發困。好孩子,快回寢室休息去,或到花園裏走一走,讓精神疏散疏散。

老師,你在哪兒站著聽課,我怎麼沒看見呢?我本來應該進教室聽的,他笑著說,可是我怕你看見我坐在下邊會使你格外緊張,所以我就站在教室外邊,不讓你看見我。快去休息吧。我知道你已經有兩夜沒有睡好覺,再不休息,你的身體會支持不了的。

她回到寢室裏,已經有許多男女同學們在那裏等著。同寢室的姑娘們隻有梁季瑛一個人因為有別的事,沒有回去。小鬼一看見佩芬就撲上去把她緊緊抱著,快活地叫著:

好海倫!你今天上課基本上是成功的,講得很有感情,語言很生動,教態也很美。雖然超了時,但是第一次上課誰能夠不出小錯誤!成功啦,成功啦,我的傾城傾國的海倫!可是超時也是個嚴重錯誤,範宗文做著滑稽的樣子說,你的海倫不僅超了時,她還把劉白羽同誌說成了劉白羽同學,下課時幾乎把黑板擦子帶出了教室。

可是成功是主要的,江榮說,你應該首先肯定佩芬的成功,然後再提出那些小錯誤。

我認為毛病是不小的,所以我才直爽地提出來,希望她下次講課時注意一些。

你說話不客觀,另外一位女同學反駁說,你故意把毛病誇大,想打擊佩芬的情緒是不是?我隻是要說實話,希望她下次上課別犯錯,這怎麼算是故意打擊她的情緒呢?範宗文攤開雙手說,他的滑稽樣子使大家哭笑不得。

小鬼跳到範宗文的麵前,呸了一聲,說:

好的,天才的悲劇演員,我們都準備好將來聽你的課哩!範宗文看見大家都不同意他的話,無可奈何地作了一個鬼臉,學著卓別林的步法走出寢室。其餘的同學們又繼續圍繞著佩芬說了一陣話,也各自用功去了。

(原載《奔流》一九五七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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