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們，你們小點聲音吧，二樓上的孩子要聽見了！小鬼俯在桌子角繼續笑一陣，喘一陣，然後走過來對季瑛和佩芬說:喂，梁老師，石老師，我今天同小畫家有一次非常有趣的談話。這個孩子實在天真，心裏簡真像一張白紙！什麼有趣的談話？我今天問她:秋芳，我在課堂上把杜甫說成李白你們都聽出來了？我們都聽見了，她說，還看見你拿著黑板擦子找黑板擦子。我問：你們怎麼不笑呢？她說：徐老師和葉老師都囑咐過啦，要我們聽見新老師在講課時說錯了話，或有什麼可笑的動作，都不要笑。為什麼不可以笑？我又故意問。她望望我，說:徐老師和葉老師要我們照顧新老師的情緒。要是大家都笑起來，新老師不是更慌嗎？你們聽聽多有趣，她連徐老師和葉老師囑咐她們的話也對我說出來了！寢室裏的姑娘們都笑了起來。佩芬笑著滾出眼淚，抱著季瑛，不能夠直起腰來。大家正在笑著，施永懷教授提著布書包走進來了。
有什麼有趣的事使你們這樣高興？他笑著問，用眼睛掃了一圈兒。
小鬼，把你同小畫家的對話告訴施老師，告訴施老師！佩芬叫著說。
王素螢把剛才的話對老教授說了一遍，施永懷也忍不住笑了。他取下來敢瑁邊眼鏡，點著頭說：
是啊，你們瞧，班上的老師們和孩子們多麼支持你們，希望你們在實習中得到成功！既然大家這樣支持你們，你們去上課還有什麼可怕呢？他把眼光注視在佩芬的臉上，問:佩芬，你也感到一點兒緊張嗎？有點兒緊張，老師。
奇怪！做老師去向學生們傳授知識，為什麼會感到緊張呢？他從布書包裏掏出一本精裝的《三國演義》，接著說你的講稿已經讀得很熟，從現在起不要再看講稿了。我給你帶來一本你看過的古典小說，你可以隨便看一段你平日最感趣味的故事，讓腦筋疏散疏散。我希望你再讀讀第九十五回，特別是這一回的後一半。你平日讀《三國演義》，是不是有許多地方使你很敬佩諸葛孔明？很敬佩。佩芬笑著說，接住施老師遞給她的古典小說。施教授轉過身子，望著王素瑩問你的喉嚨還感到有點兒發疼嗎？還有一點兒，不過比昨天好多了。
消炎片還得繼續吃幾片。別嫌麻煩，也別忘了。
有醫生守在身邊，怎麼會忘記吃藥呢！小鬼調皮地說，向季瑛瞟一眼，她是我們的梁大夫老師沒有聽說嗎？老教授望望季瑛，點點頭，嗬嗬地笑起來，隨即囑咐說：季瑛，你今晚應該像醫生監護病人那樣強迫佩芬早睡覺，充分地休息一宿。
老師放心，我一定會讓她聽話。
施永懷又向別的姑娘們問了些若幹準備講課的情形，便戴上眼鏡，往別的寢室去了。姑娘們把他送出門口以後，回來聚在一起，哇啦哇啦地談論著施老師真是有趣，竟然會給石佩芬送一部《三國演義》，使她的精神在上課前不過於緊張。王素瑩揮著手讓大家靜下來，然後問道：
我很奇怪，施老師今天特意從南湖給佩芬帶一部《三國演義》，他怎麼想得這樣周到呢？一個姑娘回答說這有什麼奇怪的？施老師時常說，做教師首先應該懂得如何關心人，從各方麵給學生幫助和教育。我們的梁大夫也是這樣的。她將來會同施老師一樣無微不至地關心學生，得到學生們的無限敬愛。
梁季瑛向大家小聲叫姑娘們！老師們！你們該用功的去用功，該休息的去休息，不要大聲吵嚷好不好？施老師還在隔壁的寢室裏，二樓上的寢室裏也有孩子們在用功，你們大聲地吵嚷什麼？她望了一下手表，向小鬼說:小鬼，現在已經到了五點鍾，你該吃藥了。
我馬上就吃，梁大夫。小鬼恭敬地回答說，她趕快去拿玻璃杯子倒開水。
大家望望小鬼，望望季瑛，忍不住大笑起來。
黃昏後，石佩芬接到了母親從長沙寄來的一封厚厚的信，信封的一角注明兩行小字:內有相片，請勿折疊。
這是佩芬最盼望的一封信。今天她已經等絕望了，沒料到吃飯後有人從南湖把這封信給她帶來。一看見信封角上的兩行小字，她格外高興，在心裏喃喃地說媽早就說要給我寄相片，寄相片，直到如今才給我寄來！她趕快拆信，巴不得一下子把信撕開。但是當她剛把信拆開一半時候，忽然害怕母親在信中會對她談到外祖母的病況如何不好，會影響她的教課情緒。她猶豫起來，猶豫了很久。為著能夠安心地把明天的第一課教好，最後她的心一橫，把母親的信裝進口袋裏。
盡管梁季瑛和同寢室的姑娘們都勸她早點兒睡覺，但是她總在掛心著明天的第一課，怎麼能睡得著呢？她和衣躺在床上，拿著《三國演義》挑選最有趣的地方看幾段，但是那些平日認為寫得最精彩的地方，如今讀起來也是味同嚼蠟，引不起她的興趣。她讀關雲長刮骨療毒一段，讀著讀著，她的思想就離開書本又想到明天的上課，心中七上八下起來。
老教授好像猜到了她的心神不寧，不能夠早點兒休息，腳步很輕地走進來了。他向姑娘們作個手勢，讓大家不要起來，各自繼續幹各自的工作，然後，走到佩芬的床邊彎下腰，小聲問：
怎麼，睡不著嗎？佩芬駭了一跳，放下書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笑著回答說：
現在睡覺太早了，老師。她連二趕三地穿上鞋子，站了起來。
既然你覺得睡覺還太早，陪我去院裏散散步好嗎？不會感到疲倦吧？我不疲倦，她很高興地說，咱們走吧。
他們肩並肩地在花園裏的石子路上緩步走著。花園裏十分幽靜。空氣有點兒濕潤，混合著從樹葉上、草地上、各種花兒上散發的清幽而新鮮的芳香。佩芬忍不住深深地呼吸幾下，她的周身直到內髒，頓時感到了無比的清爽。原來她的腦子有點兒沉悶，太陽穴微微困疼，如今這些不舒適的感覺都消失了。
老師，你覺得我明天上第一課不至於完全失敗吧？她天真地問。
當然不會的。我相信不會的。老教授在一片牡丹花畦的旁邊停住，借著一隻路燈的溫柔的光亮看了片刻，轉回頭來說可惜已經快要開敗了。佩芬，你能夠背誦幾首詠牡丹的古詩嗎？我隻記得李白的《清平調三首》，別的背不出來。
這似乎少了一點，隻能夠給你三分。
他們繼續往前走，繞過一塊太湖石。路左邊是一大株海棠，右邊是十幾株梅樹，綠葉茂盛，彎曲勁健的枝幹上布滿了苔蘚，格外地富於古趣。施永懷站著問道：
詠梅花的詩你能背誦幾首？我隻能背出來林和靖的那一首《暗香疏影》，和高季迪的《雪滿山中高士臥》。
曆代詠梅的好詩比較多，他說，你怎麼隻記得兩首？好，也勉強給你三分吧。今晚我隻打算同你隨便談一些有趣的閑話，你不要老是擔心著明天上第一課會不會失敗。喂，詠海棠的詩呢？佩芬伸一下舌尖，不好意思地說:糟糕，我連一首也想不起來一首也想不起來？很遺憾，隻好給你零分了。他撚著胡子，嚇嚇地笑了起來。
他們又繼續往前走去。施教授一邊走一邊給佩芬背誦了好些首詠牡丹、梅花、海棠和其它花卉的古詩，對於特別美妙的詩句還著重地加以解釋，使她更能夠體會這些詩句的妙處。佩芬很快地忘下了明天的上課問題，而被這些詩句陶醉了。老師，你怎麼記得這樣多的詠物詩呢？往常讀書，遇著好詩就背誦一點，慢慢地就記得多了。你知道這些詠物詩有什麼用處嗎？我覺得詠物詩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文學遺產，其中有的很生動地描寫了事物的美，有的寄托著深遠的旨趣。我們不但可以從古代的詠物詩中得到豐富的美學享受，使我們的感情得到陶冶，還能學習到創作詠物詩的一些方法。在我們的新詩中，詠物詩仍然有一定地位。
你回答得不錯，不過不是站在教師的立場上看這個問題。停一停，他看見佩芬還不能夠理解他的意思，隨即解釋說:比如說，一位植物教師帶著學生們去花園或公園散步，他應該隨時隨地告訴孩子們某種花卉屬於某科，它的生理情形和特性是什麼，什麼時候栽種，什麼時候開花等等，這樣就可以豐富學生們對於植物的知識，培養他們對於植物學和園藝學的興趣。我認為像這樣的植物老師才是最值得孩子們敬愛的老師。那麼作一個好的語文老師，如果同學生們一道去花園或公園散步，應該怎樣呢？佩芬，你說。
他應該隨時隨地拿文學教育學生，給他們高尚的美學享受，啟發他們的美的想象。對吧？對啦！這才像一位未來的語文教師回答我的問題！他非常高興地拍了拍佩芬的肩膀，接著說:我認為任何好的教師，都不應該隻在課堂上負教育責任，而在課堂以外可以不負，或者可以放鬆教育責任。我相信你將來會作一個好的語文教師的。你會隨時隨地向學生們傳播知識，用文學陶冶他們的靈魂，啟發他們熱愛祖國的古典文學。我相信，當你同孩子們在一起欣賞一朵好花，一株佳樹或一個引人人勝的風景的時候，你如果趁機會給他們背誦出一兩首有關的好詩、好詞，這不但會使你周圍的孩子們感到幸福，你自己也會同樣地感到幸福。
石佩芬靜靜地聽著他的談話，有時輕輕地點一下頭。她在心中對自己說:我現在才真正體會到，作教師的責任有多麼重大，而教育事業有多麼崇高！當然，一個稱職的語文教師所要具備的知識非常多，背誦不出幾首詠物的詩、詞，並不是嚴重問題。而且這是可以臨時準備的，毫不困難。我的主要意見是認為好的教師不僅僅要保證把課本講好，而是要能夠隨時隨地發揮教師的作用。要做到這一點，作教師的就得不斷地學習，不斷地充實自己。這樣就是在教學中前進，在教學中成長，把自己的生活、學習和教育事業有機地統一起來，成為渾然不可分的三位一體。
老師，你起初就很愛教育事業嗎？老教授望望她，說不，孩子，你猜錯了。我跟葉老師不一樣。我從前不但不愛教育事業，而且很厭惡教書工作。在年輕的時候，我跟同事們時常開玩笑地賭咒說：我要是對不起你，讓閻王爺別罰我下地獄，罰我下一輩子仍然教書！你聽聽，我們那時候把教書生活看得比下地獄還要苦，比下地獄更沒有看見陽光的日子。
他把一隻手放在佩芬的肩膀上，笑了起來。佩芬也笑了，在心裏說:原來他也是這樣的，多有趣！說實在的，佩芬，他接著說，一直到解放時候，我雖然已經教了幾十年書，但並不愛教書生活。應該這樣說:解放前我把教書看成是謀生的一種職業，解放後才漸漸地發現教育工作不僅是職業，也是詩。我近來常常想起，從五四以來，如果沒有成千上萬的教師不聲不響地埋頭苦幹，散布新文化和新思想的種子，我們國家今天的情形是怎樣呢？特別是那些在黑暗的舊社會中冒著生命危險向青年傳播革命思想的教師們，難道不就是普羅米修士嗎？我說我們今天的教育工作是詩，那麼他們的生活難道不是光輝而壯美的詩篇嗎？當然是的！佩芬衝口而出地說。
佩芬，拿今天的教育工作來說吧。做教師的把學生們當做人類春天的嫩苗，把自己當做園丁，把自己的知識和心血當做清泉，辛勤地灌溉他們，看著他們成長，看著他們開花和結果，這難道不是詩嗎？科學教師同他的學生們一起鑽研真理，一起克服困難，當困難未克服時一起苦惱，當問題解決後一起快活，這生活難道不是詩嗎？文學教師同學生們一起陶醉於經典作品中，一起為看見新的創作而喜悅，特別是當教師看見他自己的學生寫出一首好詩或一篇好的散文而拍案叫好，這生活難道不是詩嗎？老教授用力地揮著手說我認為這樣的生活就是詩！就是詩！絕對是詩！你說，是不是？是的，是的。佩芬十分興奮地回答說。
他們繼續在花園中一邊走一邊談教育問題。盡管關於佩芬的專業思想問題他不曾提過一個字，但是佩芬從他的每句話中都得到啟發和教育，使她的精神感到鼓舞。在快要打熄燈鈴的時候，老教授把她送到宿舍的樓下邊，像慈父一般地囑咐說：
你要聽我的話，回到寢室裏什麼都不要想，好好地睡一覺。隻要今晚上能夠好好休息，明天早晨腦筋清爽，精力充沛，講課就一定能夠成功。
我擔心的是明天上課時萬一心太慌，會鬧出一些笑話，佩芬孩子氣地小聲說，不知怎的，這一天來一想到明天上課，###第十六章我的呼吸就有點緊張。
《三國演義》第九十五回你讀了嗎？讀了。佩芬摸不著頭腦地回答說。
有什麼心得？有什麼啟發？我覺得馬謖失街亭的故事，對於今天的讀者也有很大的教育意義。他雖然熟讀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