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回到祖國的崗位上
自漢口開往北京的列車從大智門車站開動的時候,在一個軟席車廂的小房間裏,旅客大致已經坐定,最後有一位皮膚被太陽曬得棕黑的小姑娘把一位老太太送了進來,安置在緊靠門口的地方坐下。這姑娘隻有十幾歲,上身穿一件短袖襯衣,下身穿一條藍色製服褲,赤腳穿著不曾擦油的紅皮鞋。頭發原來是燙過的,而現在剪短了。從她那有點蓬鬆的頭發和困倦的眼神看來,分明她在旅途上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她同老太太說了幾句沒有人能夠聽懂的話,然後從房間裏退了出去。
這個房間本來是軟席寢車,現在因為往北京的旅客擁擠,鐵路局把它改作散座賣票,坐了八位客人。旅客中隻有我同一位老畫家是老朋友,其餘的原來都互不相識。但大家盡管是偶然在車廂中萍水相逢,坐下後馬上就交談起來,很快的都明白了各人的職業和要到什麼地方,並且處處表現著互相照顧。全房間中,隻有那位老太太的目的地沒有誰曉得。老畫家曾經向老太太問了一句什麼話,但因為語言隔閡,他也就不再問了。
車已經開行了個把鍾頭,老太太還是孤單單的坐在那裏,不看任何人,也不做聲。別人的有趣的談話和笑聲,對她都沒有發生影響。她老是偏著頭望著走道上來往的人彳門,或老是出神的望著窗外的曠野。
老畫家恰巧坐在老太太的對麵,一麵同我談話一麵不時的拿眼睛打量老太太。他已經五十六七歲,頭發灰白,留著胡子,單看他的上唇和下額,會使你想起來加裏寧的像。他在談話時精神十分飽滿,兩隻眼睛閃著光彩。在這些客人中,他比較最健談,而且對什麼人,什麼事,都感到濃厚興趣。他剛剛對我談完他這次去華南旅行的收獲,緊接著小聲說:喂,你看這位老太太是什麼地方人?從開車時老太太走進房間起,她就引起我特別注意。我從她的口音、麵形、打赤腳穿拖鞋的習慣(一坐下她就把皮鞋脫掉),猜出她是廣東省的什麼地方人。雖然這位老太太戴著分量很重的金耳環和金戒指,但我隻看一眼老太太的手和腳,就立刻斷定她曾經是一個多年受苦的勞動婦女。我看見了她的扭曲的腳址,並且有一個腳趾斷了,又看見她的腳踩上有些傷痕,便推測出在她的幼年和青年時候,一定終年赤著腳下田裏種莊稼,上山砍柴,下河挑水。總之,這位老太太的過去的生活經曆不但瞞不住我的眼睛,而且使我回憶起一位廣東朋友的母親,在抗戰時期她就是赤著腳從廣東到重慶看兒子,又從重慶赤著腳回到廣東。
我把我的看法悄悄的告訴老畫家,他捋著下巴頦上的一撮胡子笑著點點頭,表示他完全同意。
你想她是往什麼地方去的?猜不出來。你問過了?我問了,可是她不懂我的話。你問問她好不好?好吧,讓我試試看。
我抱著好奇心,探著身子向老太太問:
老太太,你是往什麼地方去的?老太太轉過頭來,茫然的望望我,搖搖頭表示不懂我的話。我並不死心,又趕快換個題目問:
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老太太莫名其妙的注視著我的臉,說了一句令人沒法聽懂的話。這時,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老太太的臉上,紛紛的拿話問她。每個人都希望自己的話能說得特別清楚,使老太太容易明白。但老太太苦惱的微微笑著,向大家擺擺手,又說了一句叫人不懂的話。
老太太旁邊坐著一位三十左右的年輕人,是一個鐵礦上的工程師,現在是往北京去彙報工作。他突然用帶著廣州口音的普通話叫著說:
啊,她是廣東客家人!客家人!客家人!大家不約而同的小聲叫著,因獲得這一點初步的了解而感到欣喜。
你懂不懂客家話?老畫家問年輕的工程師。
我從前懂得幾句,現在全忘啦。廣東的方言很多,同是—省人也不能聽懂。
用你的廣州話問問她,老畫家熱情的說問她是往什麼地方去。送她上車的那個小姑娘也許是她的親戚,為什麼不再見了?對,用廣州話問問她。我趕快從旁慫恿說。一位老太太不會說一句普通話,又沒人跟在身邊,在路上真不方便!確實不方便!工程師說。去年我在東北工作,我母親從廣州鄉下往東北去找我。她既不懂普通話,也不識字。沿路買車票,住旅館,人家問她往什麼地方去,她就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我寫給她的信封,上邊有我的地址。要是半路上把這信封弄丟了,那才作難哩!工程師說得旅伴們都笑了起來,然後他望著老太太用廣州土話問:
老太太,你要到什麼地方去?老太太不很聽得懂他的話,但似乎有些明白。工程師趕快的重問一句。老太太點點頭,立刻回答出兩個簡單的字:北京。
盡管老太太對這兩個字的發音跟普通話大不相同,但人們還是很容易就聽明白。大家仿佛發現了一個謎底,互相投遞著快活的眼色,重複說:
她是往北樂去!她是往北足去!工程師跟著用廣州土話問老太太是從什麼地方來。她起初不明白,想了一下,用不正確的發音回答說:
南芽。
我們大家猛一怔,還是老畫家首先恍然明白,興奮的叫著說:
她說的是南洋!她是從南洋回國的!一旦發現老太太是歸國華僑,大家立刻又忘記語言的隔閡,按不住奔放的熱情同她說話。大家不約而同的問她是從南洋什麼地方回來的,是從馬來亞,新加坡,菲律賓,或者是印度尼西亞?盡管大家發言很紛亂,語言又是普通話夾雜著不同的鄉音,但這次老太太幾乎沒有困難的明白了大家的問題,回答說:
印——尼。
啊,是從印尼回國的!幾個聲音同時輕輕的叫出來。大家像對待一個遠離多年,乍然回來的親人一樣,非常想知道這位老太太在印尼如何生活,如何回到中國,到北京去找什麼人,為什麼沒有同伴。工程師竭盡他運用廣東方言的能力,夾在大家中間問老太太。但是老太太所知道的普通話實在太少,關於她在南洋的生活和回國路上的情形,她都沒有回答一句話。當大家問他往北京去找什麼人時,她隻能回答出阿妹兩個字。啊,她有一個妹妹在北京住!人們說。是到北京找妹妹去的!但她的妹妹和妹夫是做什麼工作的,以及她自己有沒有兒子,卻誰也沒有辦法問明白。老畫家猜想這位老太太是一個沒有兒女的人,在國內隻有一個妹妹是親人可以依靠,但隨即我們都想起來開車時進來的那位小姑娘,她難道不是老太太的親人麼?
我們請工程師設法問一問那位小姑娘是她的什麼人,得到的答複仍然是阿妹兩個字,這就使我們陷入糊塗坑裏了。老畫家是那樣的關心這位老太太,他捋著下巴頦上的胡子向我苦笑笑,歎息說:
要是那個小姑娘再來一趟就好了!語言的隔閡使大家同老太太之間的談話沒法再進行下去。但人們希望對這位老太太的生活能夠知道的多一點,也渴望從她這裏得知千百萬居住在海外的同胞情形。大家感到語言的隔閡真是一件憾事,抱怨中國的方言太多,話題轉到了如何統一民族語言的問題上。但大家此刻實際上最關心的是這位同車旅行的老太太和南洋僑胞的生活情形,而不是未來的語言統一問題,所以話談的很沒有勁。現在大家沒有一個人不期待那位小姑娘趕快出現,想著即讓她也不會說普通話,但隻要能夠認識幾個漢字也是好的。
正在這時候,小姑娘果然來了。
她匆匆的走進來,同老太太說了一兩句別人都不懂的話,隨即在提包中摸索起來,等她找出一包什麼藥和一盒萬金油轉過身來時,老畫家抓緊機會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