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對,我們忘記了一個人,她比我更有資格睡上鋪。我們應該請老太太到上邊去,你們說對不對?對!對!大家不約而同的叫著說。
老畫家非常快活,活潑得像一個青年小夥子,把下巴頦上的胡子擰一下,隨後轉向正在打盹的老太太,用一個指頭向上指著,說:
老太太請你到上邊休息。
老太太望望他,望望頭上的鋪位,眼睛裏流露著莫名其妙的疑問:你要我做什麼?人們都跟著老畫家說話和比手勢,很快的使她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她帶著喜出望外的表情向大家說了幾句客家話,大概起初是表示推辭,隨後是表示感謝。兩三個同誌一齊動手,攙的攙,扶的扶,幫助她爬上上鋪睡下。正在這當兒,小姑娘突然來了。
她望望母親在髙鋪上睡得很舒服,心裏很感激大家對她母親的特別關照,但又不好意思對大家說客氣話,於是隻對那位穿解放軍製服的女同誌小聲說:真是,我們對祖國一點貢獻也沒有,可是從過了九龍以後,到處受大家特別關照!穿解放軍製服的女同誌拉著她坐在身邊,問:
你那位朋友好了麼?已經好啦。她輕輕的回答說。
大家要求她詳細的談一談向父母爭取回國的經過情形,於是小姑娘咬著嘴唇想一想,先從她母親的身上談了起來。
她母親原是個受苦的人,七歲就做了童養媳,十歲就下河挑水,上山放牛和砍柴,十三歲就到田裏做莊稼活。父親原來對母親還算好,後來他到印尼發了財,娶了個很年輕的小老婆,不再愛她的母親。解放前兩年,母親帶著她同哥哥到印尼去找父親。父親不讓母親同他住一起,隻在生活上給些照顧。她一年前就動員母親回國,可是母親對父親總不死心,盼望有一天父親會回心轉意。一個半月前,她為著勸母親一道回國,同母親談了一個整夜。母親到這時還不肯離開巴城。小姑娘自己下定了決心回國,連一天也本願留在印尼。母女倆各有自己的想法,又誰也離不開誰,談著談著都哭了起來。小姑娘當時對母親流著眼淚說:
媽,父親不要你,你已經五六十歲啦,在印尼沒有一個親人。我不願把你一個人撇在印尼,可是我說什麼也得回國!我們是中國人,我要做一個中國的好兒女。如今中國發生了大的變化,全國都在沸沸騰騰的建設社會主義。我早回去一天早一天參加建設社會主義的工作,萬一你的思想一時搞不通,媽,那我隻好想辦法跟著別人走。以後你要是想我和哥哥,你回國去找我們。
母親拿不定主意,傷心的哭了很久,一直到天明的時候才下了決心說:
好吧,媽死活都不能離開你,你托人辦手續吧。我原想活著不能同你父親和和睦睦過生活,死後總可以埋在一塊兒,如今我不想啦,把我這一把受過苦的老骨頭埋在中國的土地上吧,埋在家鄉吧。
等她們把回國的手續辦好以後,父親還蒙在鼓裏。父親的小老婆沒有孩子,自從哥哥回國後,父親把希望都寄托在她的身上。所以當她把要動身回國的事情對父親說了以後,簡直像照著父親的頭頂上打個炸雷。父親傷心的哭著,不要她離開印尼。小姑娘對父親堅決的說:
爸爸,你要放我回中國,將來你可以到北京找我,我有機會也可以來印尼看你。你要不放我回中國,以後我不是你的女兒,你也不是我的父親。我死也得回中國去!父親看沒有辦法留住她,隻好說:
唉唉,你走吧!走吧!……到北京給我來信!小姑娘把她當時同母親的談話翻譯成普通話講出來,盡管她的普通話常有發音不正確的地方,有時還不免打頓,但沒有一個人不受感動。當她把這段報告結束以後,房間裏暫時沒有人再提出新的問題。大家如今不僅明白了這個小姑娘的思想感情,也知道了無數華僑青年在海外傾向祖國的真實情形。
老畫家想給小姑娘畫個像留作紀念,但又怕這會使小姑娘拘束不安,不能同大家自由自在的進行談話。他摸一摸速寫冊子,終於又放了下去。老畫家從前也是一個有名的散文作家和詩人,北伐以後還出版過一本描寫農村生活的詩集。後來也許是忙於美術教育工作吧,他不再寫詩和散文的作品,偶然寫一點也不發表。現在似乎他寫詩的欲念簡直像奔騰的洪水,不住的衝擊著心的閘門。我看他迅速的掏出筆記本,低下頭刷刷的寫了幾行。在他的詩句裏,他把祖國比做早晨的太陽,把每一個祖國的兒女比做葵花,不管相隔多麼遠,不管有什麼力量阻礙,都不能使葵花不朝向太兩開放……
除我自己以外,沒有人注意到老畫家是在寫詩。房間裏繼續靜默了片刻以後,工程師聳聳肩膀,連著喝了幾口茶,用滿含感情的眼睛望著小姑娘,問:
跟你坐在一起的那個姑娘在印尼做什麼?她在巴城讀高中,快畢業了。
她沒滿二十一歲,是父母同意她回國的麼?不,她父母並不知道。
小姑娘很安靜的同大家談起來她的朋友。她的朋友告訴母親說不想讀書了,想跟朋友去泗水學做生意。在南洋,隻要孩子們願意做生意賺錢,家長總是高興的。她母親給她簽了字。她到泗水以後,那裏有許多準備回國的朋友在等著她,大家替她想辦法弄到了一張回國許可證。.從泗水上船以後,她才寫信告訴母親說她回國了。
她母親幾個孩子?老畫家合住筆記本子問。
隻有她一個女兒。
她在船上想起母親時沒有哭嗎?工程師問。
為什麼哭?小姑娘不以為然的說。我們在船上很多青年,經常開晚會,跳舞,每個人都非常快活。在學校中我們偷偷的學會了一些新中國的歌子,在船上又學會一些。我這個朋友比誰都唱的好。
小姑娘停了停,仿佛在回想著船上的快活生活,然後接著說:
她認識許多星星。散了晚會以後她常帶我到甲板上教我認星星,告我說北京城跟北極星在一個方向。她比我隻大一歲,可是比我懂的事情多得太多了。
大家對小姑娘的這位朋友十分關懷,希望請她來讓大家見一見,但小姑娘搖搖頭說:
她剛才還頭昏,讓她休息休息吧。
你打算到北京以後做什麼?穿解放軍製服的女同誌關切地問。還到學校裏讀書嗎?我還不知道。小姑娘笑著說。
話題立刻轉回到小姑娘本人身上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各人按照自己的興趣和希望替小姑娘參謀起來。有人建議她繼續讀中學;有人因為她的印尼話說得很流利,勸她讀東方語專;老畫家勸她上機耕學校學開拖拉機;那位鐵礦上的工程師勸她參加勘察隊,我同另一個人主張她進工廠。小姑娘隻是天真的望著大家笑,不吐露自己的誌願。她確實感到回到祖國來不管什麼工作都是頂有意義的,不知道選擇什麼好。帶著夢幻的眼神,她咬著嘴唇想了想,很孩子氣的對大家說:到了北京以後,哥哥要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回到中國來,不怕沒一個適當崗位。
對的,祖國正需要你們回來!穿解放軍製服的女同誌大聲說,興奮得胖胖的兩頰發紅。
黃昏前,火車開始走進了豫中平原,把丘陵和群山撇在背後。
老畫家是最愛北方的一眼望不到邊的大平原的。從車窗中望出去,望著人們一群一群的正在夕陽下搶著割麥,麥秸齊胸深,已經割過的地方露出灰色的地皮,老畫家不由的對我稱讚說你瞧,多麼肥沃的土地!(原載《長江文藝》一九五五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