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太太是你的什麼人?她是我的母親,小姑娘用不十分熟練的普通話回答說,一雙大眼睛裏含著稚氣的微笑。
一見小姑娘會說普通話,大家都髙興起來。老畫家沒有等別人說話又搶著說:
你為什麼不同你母親坐在一起?你會說普通話,同她坐在一起可以照料她。你看她連一句普通話也不懂,多不方便!軟席票不好買,小姑娘解釋說,我隻給母親買了一張。我同一個朋友坐在硬席車上。
你們是從印尼的什麼地方來的?一位旅客問。
我們是從巴城來的,巴城現在又叫雅加達,就是印尼的首都。小姑娘匆匆的回答說,打算走掉。
老畫家揮著手,熱情的嚷叫著:
請你坐下談一談!談一談!談什麼?小姑娘側著頭望著老畫家問,似乎感到有點窘,但臉上依然掛著笑,因而棕黑的臉頰上顯出來一個淺淺的酒窩。我不知道談什麼好,她小聲的加了一句。
請你談談南洋僑胞的生活情形。談談你們是怎樣回來的……
老畫家的話還沒落地,人們都跟著要求小姑娘坐下來。工程師趕快向旁邊騰出坐位。一位穿解放軍製服的、胖胖的女同誌伸出手拉住小姑娘的衣服角,生怕她走掉。但小姑娘抱歉的回答說:
我不坐啦,不坐啦。我的那位朋友頭發昏,我得趕快把藥送給她。
人們熱情的嚷叫著要求小姑娘把藥送去後趕快轉來,這情形使她深深的受了感動。她的一雙晶瑩的眼珠忽的濕潤了。站在門口遲疑了一下,她使用一個手勢和一個微笑表示她同意很快轉回來,然後跑開了。
喂喂,你可一定快回來!老畫家又追出門口,望著她的背影叫。
過了不到十分鍾,小姑娘果然笑眯咪的走回來,在母親和工程師的中間坐下。工程師搶先問她:
你們是到北京找你的姨母麼?姨母?沒有。小娜搖頭說。
沒有姨母?你母親怎麼說她有一個阿妹?啊,她說的是我!小姑娘笑著解釋說:客家人說阿妹就是女兒大家都笑了起來。老畫家好奇的問:
那麼你們到北京找誰呢?找我的哥哥。
你有哥哥!大家驚奇的說。
他是個電機工人,小姑娘回答說,在石景山電廠裏。工程師說剛才我問你母親有沒有兒子,她搖搖頭。我又用廣州話問她有崽子沒有,她也搖搖頭。嗬,我還以為她沒有兒子哩!小&娘覺得很有趣,望著大家笑了。
我母親連廣州話也不懂,她說,客家說兒子是倮訝,你要是問她有沒有徠訝她就懂了。
工程師恍然大悟說啊,我想起來了,客家話說孩子是侏伢!小姑娘轉過臉去同她母親說了幾句客家話,於是老太太也笑起來,並且望著大家點點頭,伸出來一個指頭、老畫家正要張嘴,那位穿解放軍製服的女同誌忽然搶到機會問小姑娘:
你母親不會說普通話,可是你的普通話怎麼說得這樣好?是跟同學們學的,說的很不好。
在印尼讀什麼學校?一位戴眼鏡的旅客問。
讀初中,還沒有畢業。停一下,她又說我們很多同學都希望回國來參加建設,大家拚命的學普通話。
老畫家趕快問:你們在印尼也知道國內的建設情形?都知道。在印尼有壞報紙也有好報紙。國民黨拿錢辦的報紙專門罵共產黨,誣蔑新中國,誰都不願看。小姑娘鄙夷地笑一笑,接著說:他們的報紙名字叫做《自由報》,實際上偏不講自由!好報紙時常登載國內的建設消息,大家爭著看。有時我們一群同學坐在一道讀報紙,讀到治淮河,讀到成渝鐵路通車,讀到建設鞍鋼,我們都感動得掉下眼淚。我們連做夢也在想著回中國,就是回來不容易,辦手續很麻煩。不滿二十一歲的人必須家長簽字才能辦離境手續,所以很多青年人想回國回不來。
你今年多大了?我忍不住問。
還不滿十七周歲。
你怎麼能夠回來?老畫家追問一句。
靠朋友們幫助,用我母親的名義辦手續。
你母親願回來?老畫家又問。
小姑娘聳聳鼻子,瞧了她母親一眼,非常天真的笑著說:要不是我用各種辦法動員她,把她說服,她才不肯回來哩!稍微停一停,她又接著說:她一個大字也不識,起初聽了許多反動宣傳,堅決不願回中國。我哥哥一九五一年回國時,就沒有讓她知道。我從去年夏天起就開始動員她,到今年才把她的思想說轉。
你有父親麼?我問。
有。小姑娘用手攏一下頭發,表情變得嚴肅了。我父親的思想很頑固,哥哥每次給他寫信他都不回信。他很怕我離開他回國,老是給我買這東西,買那東西,給我錢花,對我說:阿妹,我老啦,你看我多喜歡你!隻要你不離開我,你要什麼東西我都給。可是,哼,我什麼都不要,隻要回祖國。我寧肯不要父親,也不能不要祖國!小姑娘說完話就把她的小嘴噘起來,好像她此刻並不是對我們追敘往事,而是正在同父親作堅決鬥爭。但我看出來她在感情上還是愛她父親的,因為我看出來她內心裏除堅決的意誌以外還非常難過,甚至她的眼睛因難過而濕潤起來。我問她:
你同母親回國他不知道麼?事前他一點也不知道,直到動身的頭天晚上,我才去對他說明。他還想留住我,可是已經晚了。
為什麼已經晚了?我又問。
但小姑娘還沒有來得及回答我的話,老畫家又插嘴問:你母親為什麼願意離開他?一則是我打通母親的思想,二則是他早就不要我的母親嘛!小姑娘回答說,帶著不平的撇一下嘴唇。
大家都希望知道小姑娘到底如何打通她母親的思想以及為什麼她父親最後不能夠把她留住,但小姑娘卻不願再談下去,看了看手表站起來說:
我要去看看那位朋友去,看她吃過藥以後好了沒有。你那位朋友是幹什麼的?工程師問。
也是一個姑娘,比我大兩歲。我們是在船上認識的。
小姑娘剛走到門口,穿解放軍製服的女同誌抓住了她的一隻手,非常親熱的說:
我們等著你。你趕快回來好不好?小姑娘調皮的對她搖著頭笑一下,甩脫她的手跑開了。
她回國來是經過嚴重鬥爭的,老畫家帶著激動的情緒說別看她年紀小,可不簡單。
大家都同意的點點頭,並且都在心裏盼望小姑娘趕快轉來。
火車已經過了武勝關,但是小姑娘還沒轉來。大家起初熱切的等候著,後來慢慢的就失望了,認為不到吃晚飯的時候她是不會來看她母親的。老畫家比別人更顯得無聊,不由得打了一個哈欠。
房間裏本來有兩個高鋪:北邊高鋪上放滿了旅客們的零星東西,南邊高鋪上隻放了我自己的一個網兜。因為都想同小姑娘談談話,所以還沒有人想到利用南邊的高鋪睡一覺。我知道老畫家從前曾害過心髒病,近來在旅途上十分勞累,建議他躺在高鋪上休息休息。別人看見老畫家年紀大、胡子長,都擁護我的建議。老畫家用拳頭揉一揉困倦的眼睛,很高興的望著大家說:
怎麼,要我上去睡?你年紀大,工程師說,當然應該讓你先上去睡。
好,那我就不客氣啦。
老畫家剛脫了鞋子,蹬著下鋪往上爬,忽然轉了念頭,跳下來向旅伴們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