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人性的恢複

一九四〇年的冬天,報館又派我到漢水前線去采訪新聞。這時候,全國團結抗戰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到處充滿著猜疑和摩擦。許多最具有新聞價值的實際情形不能夠在報上發表,發表出來的多是些虛偽的消息。但雖然作戰地記者有這些精神痛苦,我仍然樂意接受報館的派遣,冒著千裏風雪來到漢水前線,那是因為我暗懷著一個熱切的希望,想打聽出我的表妹的生死下落。

大約在半年以前,她所參加的那個話劇隊在這兒突遭解散,她和一部分隊員失蹤了。關於這幾個不幸的失蹤者,曾經有很壞的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裏,我一直半信半疑。我的舅母隻有這一個女兒,看待她比自己的生命還重。因為很久得不到她的音訊,舅母認為她準是在前線上死於敵人的炸彈或槍彈之下,所以常常痛哭得死去活來。近來她老人家已經為這事臥病在床,除非我的表妹像奇跡似的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的生命怕是不會久了。我曾用各種辦法去安慰我的舅母,但她老人家是那麼精明,完全看穿了我的欺騙。如今任何安慰的言詞都不能使她的心情有些微寬解。我是由舅母撫養大的,同表妹的感情也非常好。這不幸的事件很沉重的壓在我的心坎上,使我非趕快弄一個水落石出不可,所以就毅然跑來則方。

防守漢水前線的某集團軍總司令部設在一個很小的村落中,西邊是漢水,東北邊緊靠著大洪山餘脈的丘陵地帶。正是我們的冬季攻勢結束以後,前線上風平浪靜,隻偶爾在早晨會聽到幾聲炮響。我在總司令部停留了一個星期,天天同總司令和他的幾個高級幕僚們吃酒、聊天,到附近的田間散步。關於表妹的問題,我曾經小心的向他們打聽過,他們隻說那個演劇隊的解散是奉的上邊命令,至於失蹤隊員的下落他們也不清楚。我知道在這個集團軍中,軍政兩方麵充滿著不公開的矛盾,從總部到團部,帶兵官和政工人員很少能十分融洽。既然這樣,我就不敢再詳細打聽。

一個星期後,我騎著馬走進了大洪山中,訪問這集團軍所屬的最精銳的一師,師長是這一集團軍中最有學問的將領,也是我在各戰區所認識的將領中最能夠理解現實的人。同師長在一起談了半天,除關於這次冬季攻勢的問題以外,大部分是關於國內和國際的政治情勢。我們談得十分投機,更增加了我們的互相了解。晚飯後,他親自送我到招待所中,那是在距師部兩裏多遠的很小的街市上,一座比較幹淨的房子。師長在我的房間裏坐了一會兒,偶然談到了半年前被解散的那個話劇隊,我便趁機會打聽我表妹的消息。他想了一想,答應設法替我問一問,不過他聲明說他沒有什麼把握。隨後,他輕輕的喟歎一聲,露出來一絲苦笑。

因為一天來騎馬和談話過於疲倦,我很早就上床睡了。半夜裏,我忽然被招待所的勤務兵叫醒。他不等我完全清醒,就把一張名片送到我的眼前,小聲報告說:

師部的軍法主任要見你,他現在在院裏等著我揉揉眼睛,接過來那張名片仔細的看了看,想不起來這位軍法主任同我有什麼關係。這樣的深夜來訪很使我不快,不由的自言自語說:

為什麼不明天來呢?他說有要緊的話要告訴你,是師長派他來的。

我突然猜想他的來訪一定和我表妹的問題有關,便叫勤務兵請他進來,同時我也趕快坐起來披上衣服。軍法主任進來後同我匆忙的握一下手就坐在我的床沿上,客氣的說:

對不起,陶先生,打擾了你的睡覺。

沒有什麼。杜先生有什麼事情?事情很小,說出來請陶先生也不必放在心上,他望著我的臉孔說師長本來不打算告訴陶先生,可是我們研究了一下,還是說明白了比較好。

還是說明白的好,我機械的附和說,竭力的保持鎮靜。師長到底怎麼說?你在總部時談過什麼政治上的問題沒有?他突然放低聲音問,卻故意在臉上掛一絲微笑。

沒有我莫名其妙的說,我什麼政治問題都不談。

總司令也沒有問過你什麼問題?沒有。我們天天在一起隻談笑話,談打仗,談女人。他笑著點點頭:他的外號就叫做小零碎,最喜歡談無聊的話。

你為什麼問我這問題?我忍不住問他,已經知道他的來訪並不是為我的表妹的問題了。

一個鍾頭前,他說,我們的師政治部主任去見師長,說總部政治部來個電話,叫注意你的言論和行動。明天政治部主任一定來看你,你同他談話的時候留心一點就得了。

啊,我沒想到是這麼一回事!問題一點也不嚴重,他安慰我說,可是告訴你讓你對他們說話時留點神總比較好些。

我感謝了他同師長的好意,並對這籠罩在抗戰建國長途上的暗影表示了一點牢騷。他沒有多停留,好像怕別人會注意他的來訪,匆匆的告辭走了。

重新躺進被窩裏,我才感覺到這冬夜特別寒冷。地上的木炭火快要燒完了,最後餘下的一點紅炭在寒灰和冷氣中繼續掙紮。我索性吹滅了小油燈,用被子將頭包好,隻露出鼻孔和兩隻眼睛。滿屋裏黑洞洞的,望不見一點什物的影子。我久久的不能入睡想著我可能遇到的討厭問題,覺得做一個清白的中國人實在太苦。隨即我又想到了我的表妹。我仿佛看見她被人們用繩子綁著手和腳,又係一塊大石頭在她的身上,把她往漢水的深處扔去。她的頭發披散在帶有血痕的臉上。她的嘴裏被塞著什麼東西,使她呼喊不出來,隻發出一種吃力的啊啊聲音。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含著淚,射著絕望和恐怖的光芒。當她被扔進水中時,我聽見了咚的一聲,還看見水麵上所激起的浪花。以後我沒有再看見別的反應,江水依舊滔滔地奔流著,好像人間原不曾發生過什麼事情。我感到十分恐怖,立刻用被子將我的眼睛蒙住。剛才軍法主任來報告的不快消息,使我不能不格外擔心了。

夜裏,我做了許多惡夢,還夢見了我的舅母。天剛閃亮,師長親自跑了來。他不等我穿衣服就走進我的屋子,坐在一把椅子上,笑著說:

恐怕我們的政治部主任等一會兒要來看你,所以我先來了。你沒有睡好吧?睡得很好。我回答說,趕快穿我的衣服。

政治部主任打算派一個人跟著你,明的是派他幫助你搜集資料,抄寫稿子,暗的是……

那很好,我不等師長說完就接著說,我可以省許多事了。

唉,他們這班人有的對抗戰工作還熱情,有的就專會打報告,隻怕別人多做點抗戰工作。別說你是外邊來的文化人,他們連我的報告還打哩。

我們都笑了。自然,這笑裏都含有無限感慨。

師長剛走,政治部主任就來了。他非常客氣的問問我吃飯怎麼樣,睡覺怎麼樣,連連的稱讚我在報上發表的戰地通訊寫得好,還稱讚我在這樣嚴冬的季節來前方實在精神可敬可佩,甚至使用了偉大一詞。我是不會虛假客氣的,被他的一排子客氣話弄得很窘,簡直不知道怎樣應付。最後,他問我:

陶先生還打算到各團裏看看麼?是的,我說,來前方一次不容易,所以想盡可能地多看看。

嚇,那太辛苦了!他仿佛想到了什麼問題,停了一會兒,忽然說:要不是我事情忙,我應該陪陶先生到各團裏去走走。現在讓陶先生一個人受辛苦,實在抱歉啦。

我笑了笑:做記者應該多跑跑,這是我的責任嘛。

我看陶先生一個人辛苦實在叫我們心裏不安,派一個人陪著你,做你的助手好不好?好極!好極!我表示十分同意的連聲說。那樣我太感謝了!那麼我馬上就去請師長派一個人來,師部裏大概還有愛好文藝的青年。

不必找師長麻煩,我說,還是由政治部派一位好了。請師長派妥當吧,他說,仿佛知道我看透了他的用意。政治部的人怕不能勝任呢還是請老兄直接派一位,一定勝任!政治部主任推辭了幾遍之後,就答應馬上派一個人過來。他走了不到兩個鍾頭,果然有一位政治部的青年人來了。我看畢政治部主任的介紹信,就同他談起話來。他姓楊,是我的河南同鄉,在政治部是少尉階級。他對我十分恭敬,好像我是他的先生一樣。因為是同鄉,又看他不過二十歲出頭樣子,我心中很對他惋惜。他說他很喜歡學寫東西,但不知怎樣人手,希望我多多的給他指教。從他的態度和語氣,我看不出他的話是不是謊,也許他同一般青年一樣有一個好的夢想。雖然我仍然不能不在心中對他戒備,但同時也對他的前途感到了關心。

當天下午,我們就離開師部,前往各團去進行采訪工作。為著企圖多了解部隊中的實際情形,每一個團裏我停留三天或四天,從營到連,都去訪問。在我和中下級軍官或士兵談話的時候,楊君就在旁邊記下來談話要點。晚上,我們有時將采訪來的材料加以整理,有時談著閑話。每次閑談,他總有問題問我,有的是關於學習上的,有的是關於國際或國內的政治問題。不管他提出來什麼問題,縱然明知他是在對我作調查工作,我也隻好大方坦白地,根據我所知道的,誠誠懇懇地替他解釋。那時蘇聯正在同芬蘭作戰,在前方到處可以聽到攻擊蘇聯的言論。有一天楊君突然問我:

陶先生,蘇聯進攻芬蘭算不算侵略?他的眼光凝注在我的臉上,在等著我的回答。我知道這問題非常嚴重,暗暗的感到吃驚。但我不能說我不懂,那樣他會認為我故意回避。但如果我回答不謹慎,我知道他可能立刻就報告上去,那結果我縱然不會像表妹一樣地失蹤,也要中止我在戰地的采訪工作。如果我像別人一樣承認這是侵略戰爭呢?那在我是不能想象的。因為我同中國很多知識分子一樣,多年來相信蘇聯和斯大林,凡是攻擊蘇聯和斯大林的話一概排斥,不能動搖,另外我隻認為舊芬蘭是法西斯的一個工具,本質上並不是一個弱小的民族。在突然一驚之後,我趕快笑著說:

我對於這問題還正在研究,在研究階段中還是不講出肯定的結論為好。這兒有兩種不同的邏輯方法:一種是形式邏輯,一種是……

像一個教授似的,我詳細的為他解說用不同的邏輯看問題所得的結論是不同的。我先告訴他怎樣用形式邏輯看蘇芬戰爭,又告訴他另一種邏輯是怎樣看法,最後說:我對這問題沒有成見,但真理隻有一個,隻有虛心的人才能夠找到真理。你覺得用哪一種邏輯所得出的結論比較對呢?他的眼光從我的臉上移開,很困惑不安的望著蠟燭,一會兒又望望他的指頭。沉默了很久以後,他重新抬起頭來,不好意思的望著我微微一笑,歎口氣說:

國際問題真不簡單啊!他對我的態度本來就不壞,經過幾天的談話以後,格外的顯得好了。但我卻很不放心,不曉得他到底對我是真好還是假好。常常,在晚上睡覺的時候,他提出來一些關於他個人的問題問我,要求我不客氣的給他指示。他說他想離開政治部,到後方讀書或做一點文化工作,問我肯不肯幫他的忙。我覺得他的話可能是一種試探,就問他:

你為什麼不想幹政治工作?他搖搖頭,露出來一絲苦笑。我似乎看出來他的內心裏深深的含著矛盾,有一種難言的痛苦在折磨著他。為著不使他失望起見,我膽大的回答說:

我當然很願意幫你的忙。你什麼時候需要我幫忙就給我寫信好了。

你不討厭我?他突然說,眼睛裏隱約的浮著淚水。

你在工作上幫了我許多忙,我為什麼討厭你?我笑著說,趕快避開了他的視線。

唉,我想不到你對我這樣的好!他很感動,放在桌上的一隻手微微發抖。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的眼睛可怕,好像刀子一樣的尖銳……我以為你一定很討厭我跟著你一道我們睡覺吧,我截斷他的話頭說,裝做很倦的樣子打一個哈欠,今天特別冷,也許要下雪了。

他咂咂嘴唇,苦笑著搖搖頭,歎了口氣。

我躺在被窩裏很久睡不著,暗暗的研究著這一個大孩子今晚的特別情形,心中也不由的起一點說不出來的難過。我已經看出來他對自己的工作感到痛苦,有兩種力量在他的心中鬥爭。過了很久,聽見他在歎氣,聽見他用力的搔著頭發,我忍不住反轉身子問他:

你失眠了?陶先生,他說,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什麼問題?我問,但同時心裏說他的人性還沒有死你看我有沒有前途?一切的希望都是創造的,我鼓勵他說,隻要你肯努力去創造,自然前途很光明。

應該怎樣去創造?你所說的前途是指個人升官發財呢還是指什麼?我突然問,因為發現了這問題並不簡單。

他慢慢的歎息說:我想做一個文藝作家。

我雖然曉得這句話並不是我所要求的答案,同時理解到他的心情是如何的紊亂,但我卻裝做不懂似的,從枕上抬起頭來問:

你為什麼想做作家?因為假若我有很高的文藝技巧,將來我打算替我自己寫一本傳記,一本坦白的傳記!你的年歲還很小,不過好像你已經有不少的痛苦。這樣長久下去,你的精神會失常的。

他又歎口氣,又哂了一下嘴唇,以後就不再做聲了。我們繼續著白天在一道工作,晚上在一道閑談。他一天比一天顯得憂鬱,分明有一種不可消解的痛苦在他的心裏邊越來越深了。我知道他的這種痛苦不是壞現象,起碼證明他不是死心塌地的出賣靈魂。我看出來他對自己的正當前途抱著渺茫的希望,他很想改變他自己的目前處境。我有時故意用言語挑他一挑,刺他一刺,增加他內心的痛苦。但好像是受了他的憂鬱的感染,我也常常想著我的表妹的失蹤問題和舅母的悲痛,很少有快活的時候。楊看見我常常皺著眉頭,有時不由的歎口長氣就關切的向我問:

陶先生,你為什麼不高興?我有一件不幸的事情壓在心上,我回答說,要不然,我也不願意到這漢水前方來。

覺得他大概不至於毫無良心的陷害我,我將表妹的事情和我這一次來前方的真正目的,簡單的告訴了他。他聽了我的話,眼睛裏流露出一絲兒吃驚的神色,卻裝做淡然的態度問:

你的表妹叫什麼名字?她在演劇隊中的名字叫李萍。

啊,李萍!他忍不住叫了出來,我認識她的!我趕快問你怎麼認識她?我在那個隊上曾待過一個短時期。

我又問你知道她的下落嗎?她現在……我不知道。

沒有死?沒有。

是不是還在本戰區?是的,在鄖陽。

鄖陽?我問。在集中營裏?他的臉皮紅紅的,望著我點點頭,但隨即又很不自然的喃喃說我聽說她在鄖陽,不過我不清楚。

不知是快活還是傷心,熱淚突然湧滿了我的眼眶。我從火邊跳起來,緊抓住他的肩膀,叫著說:

你告訴我的這個消息太好了!太好了!……隻要她還活著就好了!臉上像燃燒似的,他不自然的凝視著我的臉孔,靜靜的笑著。那笑是僵硬的,死的,久久的掛在他的微微痙攣的兩頰上,而他的眼角似乎也有點濕潤。我拍拍他的肩膀,哽咽的喃喃說:

等將來我把李萍救出來,我們將永遠的感謝你哩!從此,我們時常談論著我的表妹。我發現他對我表妹有很深的認識,決不是泛泛的關係。不過奇怪的是他每次談到她的時候總有點不自然,有些話吞吞吐吐的,有些話說過後又微微的露出來失悔的神情。起初我以為這大概是由於年輕小夥子談到姑娘們的時候常有的羞澀情形,沒有很重視。但我是喜歡觀察別人的表情和研究別人的心理的,經多次留神之後,我漸漸的疑惑起來了。我判斷他有點愛我的表妹,至少在他的心目中她是個可愛的姑娘。倘若在平時,我大概會免不了暗暗的發生妒意。但現在,表妹不管對於我或他,都是太遠了,因此我不僅沒有妒意,反而因多加這一層關係,使我越發願意和他親近。然而在他那方麵卻多了些反常的現象:我發現他總是回避著我的眼睛,發現他常常的沉默凝思,還發現他的眼神裏常含著一種無端而起的悔恨神色。我常常像猜謎一樣的研究他的心,最後我簡直不敢再猜了。

有一天,我們正在一個團部裏吃午飯,忽然政治部主任給他打電話。他接過之後,臉上特別的顯得蒼白而陰沉,眼睛裏混和著苦惱和憤怒。午飯後,我們騎馬向一個最接近火線的小市鎮出發,打算在那裏作一天士兵訪問。路上,我試著問他:

你心裏有什麼事情?沒有,他猛一驚,抬起頭來,苦笑一下說,我近來很想念我的母親,眼看著快過年節了。

剛才政治部主任打電話做什麼?他好幾天沒接到我的消息,隨便問一問我們在什麼地方。

我心中完全明白了。原來政治部主任因為好幾天沒接到他的報告,打電話責備他了。我不敢繼續問下去,用淡淡的口氣說:

明天再訪問一天,我也要回後方了。

一直就回到重慶?他問,感到無限悵惘。

打算直接回到重慶。

唉,以後我不知道能不能再向你請教!你不是也打算到重慶嗎?我怕政治部主任不肯放我走。

隻要你決心去重慶,我安慰他說,我到重慶後托人給他來封信就好了。

真的嗎?他說,兩隻手緊緊的抱在胸前,注視著我的眼睛。

這事情很容易,因為我有許多朋友在總政治部裏邊工作。

陶先生!……他忍一忍,終於顫聲說:你待我這樣好,我心中非常難過!我幫你的忙是應該的,你何必難過?唉……!他搖搖頭,不肯再說下去,但我也不去管他了。天下起雪來了。我們各懷著無限的心事,在風雪中繼續前進。因為風雪太大,我們幾次迷失方向,到黃昏時候沒趕到目的地,隻好在山凹中一個小村落裏住下。這個小村落實際上隻有兩三家貧苦的農家,住著破爛的低矮草房。我和楊和一個師部的勤務兵住在一間小屋中,兩個馬夫和兩匹馬另住在一個地方。這家農民給我們做了晚飯,楊沒有吃一點。他倒在床上發燒了。

為著天太冷,被子不夠,我同楊睡在一張床鋪上。夜間,我感到他的熱度非常高,而且時時打著哆嗦。我很擔心他的病會嚴重起來,幾乎一整夜我不曾安靜睡覺。一會兒,我將他的臂肩頭邊的被子蓋好;一會兒,我又照料他喝開水。當他哆嗦得厲害時候,我把我的被子連大衣全蓋在他的身上,而自己跳下床坐在火邊。風在屋外呼嘯著,不時的猛衝屋門,將冰冷的雪花從牆縫和門縫卷進屋中。蠟燭光在風中瑟瑟縮縮,暗弱得照不出牆壁的顏色。我覺得這雪可能連下兩三天,非常發愁,默默地望著火堆,心上像壓著一塊石頭。

果然,大雪第二天繼續下著,不過風略微小了。楊的病依然沉重,經常在發著高熱。僅僅一夜工夫,他的臉龐消瘦了,眼窩陷下去了。我向老百姓打聽過,知道此處離市鎮有二十裏路,但市鎮上也沒有醫生。上午楊曾經清醒了一個時候,喝下去一碗開水。我坐在床邊,用手掌放在他的前額上測量熱度。當我的手掌從他的前額上拿起時,我看見他的眼睛望著我靜靜的流淚。我趕快勸慰他說:

不要難過,害一點小病有什麼要緊?聽了我這句話,他的眼淚流得更凶了。但他似乎疲弱得沒有一點力氣,所以沒有伸出手來揩他的眼淚,任著淚水將枕頭濕了一片。我不知道應該怎樣使他的心平靜下去,又想到他已經兩頓沒吃東西了,便小聲問:

你想不想吃東西?他搖搖頭,哽咽說:我心裏很難過。

是不是心中發慌?我問,以為他指的是生理痛苦。

他又搖著頭,吃力的顫聲說:你對我太好了!可是……他似乎有許多話要對我說,但沒有說出口來。於是他翻轉身子,讓臉孔避開了我,忍抑不住的抽咽起來。我無可奈何的歎了口氣,離開床邊,走到門口,望著滿山的白雪出神。過了很久,我聽不見楊的動靜,知道他又入睡了,便走回火邊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來表妹的相片看著,聊以解悶。

下午,我采用中國的老辦法試為他治病,叫勤務兵熬了一大碗紅糖薑茶,照料他喝下去,使他蒙著頭發汗一次。很幸運,這辦法奏了奇效。楊不再發熱了,鬢角和眉頭也不再感到疼了。黃昏時,我親手用雞蛋做了一碗湯,扶著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著他一口一口的把蛋湯喝完。他重新疲憊的躺了下去,靜靜兒休養精神。他的眼睛裏含著稀薄的淚水,一會兒望著火堆,一會兒望著蠟燭,一會兒又閉了起來。我知道他回避我的眼睛。所以我也不敢多看他,低著頭用一根火柴棒兒弄著火玩。但我的心裏卻在思索著楊的問題,計劃著怎樣幫助他改換生活,幫助他走上光明的人生道路。

當勤務兵熟睡以後我依然坐在火邊,伏在蠟燭下給我的舅母寫信。我本來要向她老人家報告喜訊,但不知怎的,寫著寫著,想到了她快要死去,我竟像孩子一樣的難過起來,眼圈兒紅了。出我意外的,楊竟在醒著,他用衰弱的聲調問我:

陶先生,你還不睡麼?我在給舅母寫信。我回答說,你想小便麼?陶先生,他忽然哽咽說,我有許多話想告訴你……你說吧。我說,走去到他身邊坐下。

他從被窩裏伸出來兩隻胳膊,緊抓住我的雙手,感情激動的抽咽起來。我不知道為什麼心裏也十分難過,安慰他說:你不要難過,有什麼話都對我說好啦。我一定會盡我的力量幫助你。

他開始有一陣泣不成聲,後來斷斷續續說:我太……對不起你!對不起……李萍!……

我不明白……李萍怎麼?她,她是我陷害的!我幾乎斷送了她的性命!……他忍不住痛哭起來。我對他的哭似乎明白了一大半,但對他沒有絲毫的怒和恨,隻覺得他很可憐。我心上十分沉重,不知道說什麼好,也沒有催促他。過了一會兒,他稍微鎮靜下來,一麵抽咽一麵告訴我這事情的簡單經過。原來他是被暗中派到那個演劇隊中搞特務工作的,後來他向我的表妹求愛受了拒絕,就在報告別人的時候把她也陷了進去。事後他非常後悔他自己做的事,但又沒力量搭救她脫離苦難。在慘痛的自我譴責下,他漸漸的有點明白了什麼是人間的善與惡,正義和卑劣。到同我熟識以後,他的良心就更加蘇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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