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又一天沒有動靜,傍晚時呂平決定下山去探探消息,並找點東西充饑。他身上帶的棋子本來很少,起初每次吃一兩把,從昨天起每次隻敢吃一小撮。身體比初來時更加衰弱,再不找東西吃就沒法抵抗饑餓和寒冷了。
在下山去的半路上,呂平看了看通信員小劉的屍首,發現他的衣服已經被脫光了,除胸口和腿上有傷口和血跡之外,頭上還有兩三處刀傷,分明是他死後被敵人用刺刀或矛子戳的。他不忍多看,趕快的繼續下山。從山頭到山腳約摸有四五裏,等呂平下去時,山穀中的陰影已經很暗了。因為東邊有高山,所以月光還沒有照進穀裏,隻照在西邊的山頭上和懸崖的高處。為不要遇見地富,呂平小心的不朝房屋較好的人家走去。他下到穀底,繞了很遠,才又爬到北邊的山腳上,向一家隻有三間小房子的人家投奔。他的一隻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握著手槍,準備著隨時會發生情況。這一家的位置很偏僻,有一個小院子,垣牆是石頭壘的。大概為防備狼,牆頭和柴門上都有棗茨。呂平站在柴門外聽一聽,聽見屋裏有女人和孩子說話,但沒有男人聲音,便放心的小聲叫門。
誰呀?女人的聲音問。
我。老鄉,請你把門開開。
顯然屋裏的女人已經聽出來他是個生人,十分害怕。同孩子們悄悄的商量一下,她開了屋門走到院子裏,隔著柴門問:
你是誰?我是自己人,開開門沒有關係。
柴門打開了。一個冷得瑟縮的中年農婦把頭探出來,看見呂平時嚇得一怔,怯怯的說:
老總,你們已經搜査過幾次了。
我不是來搜查的,呂平解釋說是來找一點東西吃吃。
這時月光已經照到山腳了。女人懷疑的打量了呂平的狼狽樣子,破爛軍裝,又加上聽了他的極柔和的說話口氣,就猜出來了。她小聲問:
你是從山上下來的?是的,我在山頭上藏了幾天。
女人閃開路讓他進去,隨手把柴門關好,帶領他進了屋子。屋裏沒有燈,但地上有一堆火,射出來暗紅的火光。一個十六七歲的和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站在火邊,驚慌的打量呂平,不敢坑氣。另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子躲在兩個姐姐的背後,也睜著圓滴溜溜的眼睛看呂平。呂平在火邊坐下去,向中年的女人問:
你的男人哩?昨兒給廟道會抓去啦,女人很憂愁的說。
為啥抓去的?為啥?不為啥。他們想訛人,說娃爹跟你們八路通氣兒。
這村裏有沒有廟道會?沒有。他們住在馬刨泉,常常下來問百姓要糧要東西,打聽你們的消息。
夜裏也來嗎?前兩天夜裏來過。女人停一停,忽然害怕的催促說:老鄉,你烤烤火快走吧!萬一叫他們知道了,連俺們一家大小都不能活了。
唉,我餓得心慌,能給我找點東西吃吃不能?咱是窮人家,有啥吃的?女人作難的說,輕輕的歎了口氣。啊,鍋裏還剩下一碗稀飯,給你熱熱?不用熱,吃涼的沒有關係。
女人從一隻小羊的身上跨過去,把鍋裏剩的稀飯盛到黑碗裏。她整得很幹淨,鐵勺子刮著鍋底喳喳的響了幾聲。這是黑豆糝和紅薯葉在一起煮的稀飯,但黑豆摻下得那麼少,呂平用筷子挑起來紅薯葉以後,碗裏邊隻見清湯水。他狼吞虎咽的吃下去這碗稀飯,從腰裏掏出來一張冀南票遞給女主人。但主人堅決不要,並且直率的對他說:這票子現在不能用,藏在家裏反而會惹出禍事。呂平很抱歉的把票子裝入口袋,說幾句感謝的話。看見他的大衣和褲子掛破得不成樣子,呂平要求借針線連連衣服。那個大女孩子趕快替媽媽找出針線,怯生生的望著呂平說:
你把火弄大一點,我替你連。
為著容易聽見外邊的動靜和有情況時容易逃脫起見,呂平要求在院裏月光下邊連。姑娘望望母親,就跟著呂平走到院子裏。呂平麵向月光坐在石頭上;姑娘蜷縮蹲在地上,渾身冷得打顫。母親坐在門檻上,兩隻胳膊縮在懷裏,讓袖子空起來;把一個火罐兒夾在腿下。呂平一麵讓姑娘替他連衣服,一麵同母親談話。從她的口中,他知道同誌們在青崖地一帶,共死了七八個,被俘去十幾個,逃走的也有幾個。他告訴她說解放軍和窮人是一家,很快的就要勝利,將來勝利了就要分土地,使農民們都有地種,有飯吃,也有衣穿。女主人隨便的應承著,顯然心中不相信八路會真能勝利,更不相信往後窮人的生活會像呂平所說的那樣舒服。她打斷了呂平的政治宣傳,好奇的突然問:
老鄉,你是個當官的吧?我不是當官的,呂平說,我原來也是做莊稼的,後來參加了八路當兵。你們姓啥?姓王。
你男人叫啥名字?鄉下人沒有名字。
你說出來沒有關係,我記住了將來好報答你們。
女主人喃喃的說她爹的大名字叫王炳武,小名狗娃。你們有幾畝地?幾畝地?女人從鼻孔裏笑了一聲說。隻有巴掌大一塊山坡地,一年到頭打饑荒。
幾畝?呂平又關切的間。
四畝二分地。
那怎能包纏住生活呢?另外還有三棵柿子樹,靠柿瓣、柿糠生活。
不賣炭?往年也賣。今年挑炭到城裏去隻顧著路上盤繳,娃爹身子又不好,沒有再賣。
共產黨就是為咱們窮人革命的,呂平趁機會解釋說,等我們把頑軍打敗,窮人們就翻身了。
女人半信半疑的低著頭說唉,能夠翻身才好哩!隨即她抬起頭來,催問女兒還沒有連好麼?還早哩!姑娘說,停住對;線,把凍僵的手指圈在嘴上用熱氣哈著。
呂平知道女主人不願意他停留過久,便要求她們把針線借給他,讓他帶到山頭上自己縫補。她們答應了,並且多給他幾根線纏在一個四指長的木柴片上。當女主人送他出了柴門時,他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感謝的話,又囑咐說:
大嫂,不管對誰,請你千萬別走露一點風聲你放心,我們不是老財。
呂平在門外地上撿起來一根花櫟木棍子,拄在手裏。因為身體很弱,走著喘著,走不遠就停下休息休息,走了不到一裏遠近,他拿定主意,趁今晚把小劉的屍首移個地方,免得再被廟道會或豺狼糟踐。這主意一拿定,他的力氣忽然有了,爬山的速度也比較快了。
月光照在小劉的死屍上,使屍首分外顯得慘白,呂平胸腔中充滿悲痛。雖然他平日不相信人死後還有靈魂,然而他現在卻站在死者身邊,用最虔誠和最真實的感情,哽咽的小聲祝告:
小劉!你對革命的忠誠,你堅持鬥爭到最後一刻的英勇情形,我一定向組織報告。我們的革命很快就要勝利,你的血決不是白流的。小劉,你安心吧,澠池縣的人民會永遠的記著你,我們的黨和人民一定會給你報仇!祝告之後,他放下手中的花櫟木棍,把僵硬而冷的死屍從地上抱起來,走進了路邊的櫟林裏邊。此刻他隻有一個嚴肅而崇高的念頭,就是如何將小劉的屍首放置到妥當地方才算他完成了應盡的責任。
樹林中又密又暗,很不好走。呂平在離小路幾丈遠處竟然意外的找到了一個破壞的小炭窯,把屍首放在裏邊,然後用土和幹樹葉蓋在上麵。搞好以後,他心中十分安慰,從樹林裏走了出來。站在小路上四麵望望,把地址牢牢的記在心裏,於是拄著棍子往山頂爬去。正走著,一陣刺骨的冷風颯颯的從背後刮來,使他不由的打個寒顫。
第六天他費了半天的時間在太陽下連補衣服。因為昨晚曾經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破炭窯,所以今天連補衣服後就在山頭上找了起來,果然在一個向陽的山凹中找到了一個小窯,相當完好。窯裏邊還有一個囫圇的黑瓷罐子,原是燒炭人裝水用的,如今歪倒在灰燼裏邊。他用樹枝子馬馬虎虎把窯中打掃一下,坐了進去,感到了無限舒服。
黃昏後,他拿著木棍,提著空瓷罐,往山下去探聽消息,並打算弄點吃的,提一罐清水上來。但剛剛下了一半,看見山下邊有手電的白光一閃,他吃了一驚,趕快又逃上山來。這一夜他睡在炭窯裏,身子下邊鋪著樹葉,旁邊又弄了一堆暗火。但有大半夜他沒有好好睡著,總在研究著如何早一天離開此地,回到革命的隊伍裏邊。他覺得這六天的生活就仿佛熬了幾年,現在他怕的倒不是死,而是像這樣與同誌隔絕的孤獨生活。想著那些沒有犧牲的同誌們都在繼續進行著火熱的鬥爭,而他不死不活的躲在此地,他焦急的在地上翻來覆去,腦筋發脹,胸腔好像快要爆炸了。他想,如果將來下山後照照鏡子,他的頭發一準會白完了。
第七天天氣陰沉,刮著東北風,極其寒冷。一天沒望見山下邊有任何動靜,呂平在黃昏時慢慢往山下走去,到王姓的農家附近時已經擦黑了。他向穀中各處聽了聽,然後推開了虛掩的柴門,走進院裏。女主人坐在屋裏烤火,聽見聲音把屋門開了個縫兒一望,吃驚的站了起來。她一麵作個手勢讓他趕快的走進屋去,一麵她親自出來將柴門關好,用一塊石頭頂住。女主人回到屋裏以後,把屋門關嚴,然後提心吊膽的小聲說:
媽喲!常有廟道會在這裏串來串去,你咋又下來啦?我想打聽一下消息。你聽說咱們的人在啥地方?俺們也是不敢多出去,啥消息也聽不到。
你男人沒有回來?村長答應明兒去保他女主人愁眉不展的說可是聽說他已經給打傷了!呂平正想用啥話安慰她,她忽然用懇求的眼光望著他,吞吞吐吐的說:
老鄉,我害怕。咱這兒離路邊近,單門獨戶,不是個藏身地方,你餓,鍋裏還有半碗湯,我盛你喝了走吧?呂平苦笑著把頭點點,衰弱的說:唉,大嫂,你們對我的好處我不會忘記。我們的人很快會過來的,一定會把反動派徹底打敗……
媽喲,誰知道你們啥時候才能打勝!女主人走到鍋台邊,把剩在鍋裏的半碗稀湯盛出來遞給呂平。呂平很感激的望著女主人,從火上舉起來左手將黑碗接住,右手接住了用小樹枝作的筷子。雖然稀湯是溫禿鹿的,但他連二趕三的喝完以後,便覺得肚子裏有了暖意,兩手也不像剛才那樣的無力和打顫了。把針和沒有用完的線還給主人,他要求借他一個小鍋,一點糧食,再給他一嫌清水。
過一兩天要是還沒有一點消息,他解釋說,我就要走了。等我們的人過來以後,借啥還啥,額外要重重的感謝你們那話不用說啦。你們是為窮人打仗,媽喲,還說啥感謝的話!她轉向大女孩子,吩咐說:把床下邊那口小鍋找出來給老鄉,再給他弄罐水。
那個姑娘樂意的立刻從床下取出小鍋,將裏邊的灰塵打去,用水洗淨,放在呂平的腳邊,然後又給他裝一罐水。母親走到牆角端出來一個盆子,讓呂平望望盆底,說:你看,黑豆糝隻剩下這麼多了,分給你一半吧。於是她把黑豆糝裝了平平的一黑碗,將碗坐在罐口上,囑咐說:
你千萬小心一點!要是人們看見山上邊有火,傳到廟道會的耳朵裏,那他們就要搜你了。
呂平在黑暗中提著東西,拄著棍子,艱難的往山上走去。但現在身體更弱,每走幾步路就要休息。天氣是那麼冷,他仿佛覺得他的手指都要凍掉了。費了半夜光景他才摸索到藏身地方,鑽進炭窯,偎近火堆,疲倦得像死人一般。後半夜,有兩個狼在附近叫,把他驚醒。他把花櫟木棍子握在手中,準備隨時同餓狼搏鬥。雖然他很知道野獸怕火,但為著不被山下邊望見起見,他不敢把火弄大,也不敢把火堆移到炭窯門口。快到天明時候,狼的叫聲停止了,但滿山響著一種幹燥的,細碎的,沙沙聲音。過了很久一陣,這聲音漸漸停止,於是鵝毛片似的雪花飄了起來。
一整天和一整夜,雪沒有停止過。有時風呼晡著將雪花捲進窯內,撲打在呂平的身上和臉上;有時濃厚的灰色雲塊把炭窯包圍,使呂平什麼也看不見,感覺得呼吸沉重。雪堆時常把窯門封鎖,呂平不得不用棍子扒開出路,免得被埋死在炭窯裏邊。到了第九天早晨,風和雪才止了。呂平從炭窯裏鑽出來,踏著幹燥的厚雪走上山頭。山山穀穀都蒙著白雪,隻有懸崖處露出來石頭顏色;沒有飛鳥,沒有人影,也沒有羊腸小路的痕跡。呂平把遠遠的中條山望了很久,忽然決定就在今天離開這裏,到黃河邊去尋找自己的人。
在繩池和新安交界地方有一個村莊叫做山窩,離黃河邊十幾裏路。呂平在山窩一帶住過一個短時期,他知道那兒的民眾工作比別處稍有點基礎,最近地委和分區副司令員都在那兒住。從這兒去山窩有三十多裏,隔著鷹爪嶺和菊蘆嶺兩座大山,十分難走。這條路呂平曾走過一次,但已經記不很清。他決定第一步到山窩一帶,如萬一在路上或在山窩遇著敵人,他就用手榴彈同敵人拚掉,比餓死在這一個山頭上痛快一點。決定之後,他回到炭窯裏將所餘的黑豆糝都做成稀飯吃下去,然後把小鍋和黑碗藏在附近的雪堆中,拄著棍子下山了。
他順著幾天前追那個翻身農民時所發現的另一條小路下山,因為這條路可以繞過青崖地的村子後邊,使他不至於被人發現。雖然路上的雪是幹燥的,但因為又深又虛,一腳踏下去漫著腳踩,低窪處漫到膝蓋,所以走起來比平常加倍吃力。有時腳下的雪突然一鬆,就把他滑了一跤,滾在雪中。並且因為路兩邊叢生著灌木,那壓著雪的密枝子不是掃著他的頭頂和臉孔,便是從低處掃著他的腰部和腿部。當樹枝掃著他的頭部時,那凍硬的雪塊子就彈進領子裏,冰著皮膚冷到心中,而且長久的堆在脖頸周圍,也不融化。好不容易的下到山腳,麵前是通往石門溝的那條澗穀。澗穀裏沒有樹木,也沒有一定的路;如今穀底掩蓋的白雪普通有三尺深,雖然也有被風吹得稍薄的地方,但較深處可以使一個人落進去爬不出來。新鮮的陽光照在白雲上,耀得呂平的眼睛發花。幸而他有一根得力的花櫟木棍子,可以探著雪淺的地方走。過了澗穀,向東北麵的山上爬去,他的身上已經出汗,那堆在脖頸上的雪塊子也開始融化,冷水順著脊梁溝向下奔流。但不管他的身體是多麼衰弱和疲累,路多麼難走,他都不在乎,他所擔心的是會不會遇著敵人。不過由於他是那麼渴望著活下去,逃出虎口,尋找到自己隊伍,見到組織,並渴望著重回來為死難的同誌報仇,完成黨交給他的解放澠池的重要任務,所以不管受多大艱難困苦,他的計劃絲毫也不會動搖。在爬往鷹爪嶺的髙峰時,他幾次滑下來一兩丈遠,跌在石崖下邊的雪窩中,很久很久的站不起來。每當這時候,他總是想起來他是一個忠實的共產黨員,並且想起來過河前向上級作的保證,於是他的力量就突然增加,奮勇的從雪窩中掙紮出來。
到太陽偏西的時候,呂平才走到離青崖地六裏遠的一個叫做和好園的小村莊,離鷹爪嶺的山頭上還剩有三四裏路。這個村莊裏有六七戶人家,麵前一道穀,穀那邊歸新安管轄。三個月前呂平打這個村莊過,曾有兩個貧農給他帶過路。他希望再找到他們,今晚上住在這兒,明天請他們帶他往山窩去。但村裏的男人們因為怕廟道會都躲往別處,隻剩下一些女人們在家看門。她們取了些柿子幹給呂平充饑,但不敢留他在村裏住宿。同她們商量無效,呂平也不勉強,隻好一麵吃著柿子幹,一麵走路。這時天色已經暗起來,灰色的雲霧籠罩著山山穀穀,很難辨清楚路在哪裏。他正在沒主意,一個穿得極破爛的中年女人走過來,用手向附近的一棵柿樹的後邊一指,悄聲對他說:
你去睡在那個窯裏吧不要走啦!這個破窯洞離人家有十幾步遠,裏邊有一堆槲葉柴,有許多羊糞,還有一條破麻袋和一個磚頭。呂平走進去感到十分溫暖,不過羊糞的氣味卻使他在乍然進去時幾乎窒息,過了一會兒才習慣下來,他不敢弄火,就躺在破麻袋上,枕著磚頭。
他不能夠馬上人睡,從脖頸裏和腰裏連著摸到了幾個虱子,每次用指甲擠死一個就在寂靜的空窯中發出來一下響聲。窯門外完全暗了,窯裏邊更是黑咕隆咚的連他自己的手掌也不能看見。呂平剛好矇曨的合上眼皮,忽然有人走在雪上的沙沙聲傳進窯裏。他睜大眼睛,同時握緊手槍,翹起上半身向窯門注視,果然看見一個黑樁子閃了進來。他緊張的低聲喝問:
誰!?
我!……一個男孩子的聲音回答,帶著沉重的吸呼聲音。
做啥的?媽叫我送碗湯來。
呂平擦著一根火柴,看見一個隻有十二三歲的男孩子捧著一個大黑碗,瑟縮的站在窯中間,怯生生的望著他。呂平趕快用右手接黑碗,左手拿著火柴,用他的因為感激而蒙著一層薄淚的眼睛細細的把孩子從上到下打量一眼。他看見他的上身穿一件露著棉花的破襖子,下身穿一條露著皮肉的單褲子,赤腳穿一雙破棉靴,兩道鼻涕拖在嘴唇上。拋掉火柴杪,呂平柔和的小聲問:
你姓什麼?姓呂我們同姓!呂平親切的小聲說。你叫啥名字?孩子沒有回答,一轉身溜出窯洞,踏著幹雪跑走了。呂平從碗上摸下筷子來,在黑暗中把一碗煮紅薯葉的熱湯喝完。如果龍肉真是人間最美的滋味,呂平覺得這碗湯應該比龍肉強多啦。從這件事情上他看出來這小村莊的農民們對八路沒有二心,於是非常安心的睡起覺來。
剛拂明,呂平被遠遠的槍聲驚醒,從麻袋上翻身起來,提著棍子,踉踉跑臉的走出窯洞。他站在柿樹下邊聽了聽,聽見左邊和右邊都有步槍聲和機關槍聲,打得很緊。到村裏打聽一下,女人們已經起來了,但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決定盡快的離開此地,便拚命的往鷹爪嶺的山頭爬去。一麵爬山,他一麵研究著,斷定是自家的主力部隊已經從河北過來,開始向敵人反攻。他興奮萬分,恨不得立刻同自家的部隊見麵。當一陣清晨的冷風帶過來隱約的殺聲傳進耳膜時,他想著敵人正在被痛快殲滅,興奮得幾乎哭了。
但他還沒有走多遠,就發現身體比昨天更不濟事,而且頭疼目眩,分明在發著高熱。他覺得他隨時都會倒下去。幸而那種渴想和自己部隊會見的欲望女持他,使他有氣沒力的繼續爬山。山上到處蒸騰著乳色雲霧。他隻能夠看見周圍幾丈遠,其餘盡是白茫茫的一片雲海,把所有的山頭都遮蓋起來。快爬上鷹爪嶺的山頂,忽然從上邊響起來稀疏的槍聲,把呂平駭了一跳。他停下來躲在路邊,聽見山頂上有人們的呼喊和答應,分明是怕隊伍在雲霧中互相失散。這是敵人呢還是自家的人?他正在心裏這麼問,忽然看見兩個敵人出現在麵前。呂平跳上小路,回頭就跑。但那兩個人已發現了他,緊緊的在後麵追趕。呂平知道他這次要完了,馬上就要被敵人抓住了,拔出手播彈向後投去。當手榴彈爆炸後,他自己也倒了下去,滾了三四丈遠,被樹木擋住,但已經不省人事了。
呂平醒來時是躺在床上,頭上和手上纏著紗布。一個通信員坐在床邊的草墩上,低著頭,一麵栽噸,一麵烤火,沒有注意到他的醒來。呂平向各處望望,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心裏想難道我受傷後被俘了麼?他打算翻轉身子,沒想到渾身疼痛得非常厲害,使他僅隻能咬著牙轉了半麵。床一響動,通信員驀一下抬起頭來,望著他小聲問:
呂政委,你醒來了?呂平看出來他是區長的通信員,吃驚的叫了一聲:
唉,小王!政委!通信員恭敬的從火邊站起來,問:你現在要不要吃點東西?呂平搖搖頭區長呢?在馬刨泉被敵人俘去,到城裏犧牲了。小王流著眼淚報告說。
區長徐海露的高大的影子浮現在呂平麵前,他的心上充滿了一陣酸痛。沉默了片刻之後,他又問:
這是啥地方?山窩。小王看見他有點詫異,兩眼轉動著,分明在回想著什麼事情,就又報告說:在鷹爪嶺你投了一顆手榴彈,炸死了一個敵人,傷了一個,你自己也受了傷。那一小隊土匪遊擊隊完全給咱們殲滅了。
呂平的腦海裏浮起來在鷹爪嶺追趕和投手榴彈的一點印象,慢慢的閉起來眼睛思索。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睛問:我傷的很重麼?不重。可是你的身體很弱,連發了兩天燒,昏迷不醒。李縣長很掛心你的病……
李縣長也活著?呂平攔住問。他現在也在山窩?他現在在前方指揮。咱們已經把縣城解放了。
呂平興奮的喃喃說我以為他已經犧牲了。
跟李縣長一道突圍的人都打散了,死了很多,他和小慶(縣長的警衛員)一直給敵人追了三天,追過黃河。你現在看見縣長準會認不得:三十來歲的人,看起來像五六十歲的老頭子了。
呂平很欣慰的笑問:那幾天你們是不是認為我已經死了?小王笑著回答說:縣長已經向地委報告過,說你完了。我就猜到縣長會把我報銷了。
政委,大家到現在還很奇怪:你那十來天隱藏在啥地方?咋會一個人在鷹爪嶺同敵人幹了起來?說來話長。呂平沒有力氣的低聲說,等我好了再詳細告訴你們。其實很簡單:咱們是共產黨員,隻要不給敵人打死就得想法活下去,活下去就得跟敵人鬥爭嘛。
小王沒再問下去,從孩子氣的臉孔上靜靜的綻開了樸實的笑。呂平望著他的臉孔,不由的想起小劉,輕微的歎了口氣。
一九五〇年九月八日脫稿於南京(原載《文藝》月刊一九五一年第二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