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自己,他哭著說,我糊塗的失了足,不配再做這時代的一個青年。我幾次打算跳漢水死掉!你年歲很輕,我說,走錯了路可以回頭來再走,用不著那樣灰心。
陶先生,請你相信我,我本質上不是壞人。我原來是一個純潔的孩子,一則因為我不懂事,二則我想讀書,誤投考一個學校,受了別人的欺騙和威脅,才參加了那樣的工作。他哭了一陣,詳細說出他受欺騙的經過,不得不跳進泥坑。然後又說:可是,我沒有報告你一句壞話,我知道你僅隻是一個有良心、有頭腦的新聞記者!不要再說了,我勉強抑製著自己的感情說,我一點也不恨你。將來把我的表妹救出來,我相信她也會原諒你的。不,陶先生,你應該恨我,應該恨我!你越是待我好,我心中越是痛苦。陶先生,你認識總司令,也認識司令長官,你可以把陷害李萍的經過報告給他們。隻要李萍能恢複自由,我願受最重的懲罰!不,我決不做那樣事情!你害病我看護你,這是我對一個同伴應盡的責任,僅僅發揮了我的人性。這人性你雖然曾經失去過,但現在又恢複了。我不能向一個坦白懺悔後的人施行報複,他放聲大哭了。我更緊的握著他的手,很擔心他對我談話會被他的上級知道,他會受到嚴厲處分。聽見一種不知名的野獸在門外嗥叫,我趕快丟下他的手,從門縫向外張望。外邊,風雪繼續著,一片白色,使我不由的感到恐怖……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脫稿(原載一九四七年《人性的恢複》叢刊)
跋這個短篇小說寫於國民黨發動全麵內戰時期的上海,無處可以發表。當時有一位二十四歲的文藝青年張白懷,籌措一點資金,想辦一個文藝刊物。由於領不到出版定期刊物的許可證,就以叢刊形式出版。他找我將這篇小說要去,放在叢刊第一期的首篇,並以《人性的恢複》作為這一期叢刊鈞總名。叢刊出版後,很快遭到查禁,在社會上很少有人知道。張白懷也從此在上海不斷變換住址,沒有再同我見麵。隨後我手頭僅有的一本叢刊也已經失掉了。最近得知在杭州工作的張白懷尚珍藏一本,就請他抄一份給我寄來。既然這篇小說在內戰時期的上海一發表就遭查禁,不曾為人所知,所以我決定將它重新發表。
近二十多年來,我有時為《人性的恢複》的失掉感到惋惜,有時又擔心它會被什麼人保存在手,拿出來公諸社會,作為批判我宣揚資產階級人性論的罪證。今後,在國內如果有人想再使用那樣簡單粗暴的批判棍子,肯定是行不通了。
小說中寫到的部隊是馮玉祥將軍的舊部老西北軍,帶兵的軍官同軍統特務係統的政工人員存在著普遍矛盾,有時矛盾相當尖銳。我寫到的那位師長是在淮海戰役開始階段率部起義的何基澧將軍。其他人物都實有其人。這篇小說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國民黨部隊的真實情況。
(作者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九日於北京(原載《海洋文藝》一九七九年第六卷第二期)
突圍記
在豫西的解放戰爭中,也正像別處的情形一樣,產生過無數的英雄故事。這些故事,在下一代人們聽起來也許會當做神話,但在我們這一代卻全是真人真事,一些兒不需要虛構和誇張。我現在要談的是呂平同誌的突圍故事,它不過是這時代無數的英雄故事中的一個罷了。
呂平是山西清源人,大個子,黃臉孔,雖然參加革命前曾做過好幾年小學教員,但依然帶著樸實的農民氣質。由於幾年來在山西過著極端艱苦的鬥爭生活,落得一身毛病,動作和說話都慢吞吞的,呼吸短促,上氣兒不接下氣。一九四七年陳賡部隊從豫西過河南下時,呂平隨著李一民縣長到澠池,擔任第一區區委書記,幫助李縣長來建立地方政權。我們的主力部隊在繩池一帶沒有多停留,像一條龍似的向南滾去。胡宗南的匪部很快的又從陝州那方麵壓迫過來,打算把滝池這個被衝破的口子重新封鎖。經過了幾次血戰,縣政府不得不向東北大山中逐步撤退,最後困守在那個叫做馬刨泉的高山頭上。過了一星期,到一九四八年舊曆正月十二日天明時候,敵人兩個正規團,加上自衛隊、土匪遊擊隊、廟道會,從四麵八方向山頭猛攻,就發生了有名的馬刨泉事變,成為澠池人民解放運動中一個不能忘記的血腥日子。
隨著縣政府退守馬刨泉的雖然有兩百多人,但武裝力量實在很薄弱。縣大隊和民兵不到一百人,從濟源縣過來的民兵連大約有八九十人,另外的零星武裝也不過十幾個人。民兵連是夜裏才開到的,連長同縣長還沒有來得及談話,而且大家都已經一天多沒有吃飯,子彈也非常缺乏。當敵人攻上山頭以後,我們的隊伍在慘重的犧牲後被衝散在一片廝殺的混亂中分做了幾股突圍。從馬刨泉突圍不是容易的:東邊,南邊和西邊都是敵人的主力部隊,即使能僥幸的衝下去,也必定落在敵人的網兜裏邊;向東北,有一條小路通青崖地;向西北,有一條小路通煙地溝,都已被敵人的火力封鎖。除這兩條路以外差不多全是懸崖,連放羊人的足跡也不會發現。呂平起初帶著十來個人向東北方的小路衝去,但三分之二的人都犧牲了,不僅沒有衝過去,反而被敵人的火力逐漸的逼到絕地。
這兒是一個小的山坎,被茂盛的灌木密密的遮蓋起來。呂平他們從山頭上滾下來時,原希望如不摔死,可以從這兒滾到澗底,澗底便是通往青崖地的路。誰知滾到這兒被幾塊大石擋住,再往下又是幾十丈高的青石懸崖。敵人仿佛比他們對地形更熟悉,立刻從山頭上集中了機槍和步槍向他們射擊。子彈打在灌木上像夏天的暴雨一樣刷刷響,幹枯的樹葉和樹枝紛紛落下。有的子彈打在石頭上,迸出火花,小石片四麵橫飛。射擊連續了十幾分鍾便突然停止,隨後敵人便喊叫著從山上下來。
大家倚著石塊,伏在地上,望著眾多的敵人逐漸臨近。其中夾著廟道會,一個個拿著紅纓槍,帶著黃底綠花的八卦臂章。但由於樹枝太密,敵人還不能從上邊望清他們。班長老段是一個共產黨員,幾個月前和呂平一道從黃河的北邊過來,這時他帶三個人伏在一塊苔蘚斑駁的大石旁邊,離呂平大約有三四丈遠。呂平把眼睛轉往老段那方麵,說:
老段,我們寧死也不能被俘!他的話剛出口,老段和同誌們就對逼近的敵人發槍了。敵人一麵用壓倒的火力還擊,一麵呐喊著向麵前衝來。呂平看見老段身邊的一個同誌身上中了一槍,發出短促的一聲唉喲,一咕嚕滾下懸崖。老段忽然和餘下的兩個同誌從石頭邊跳起來,三顆手榴彈幾乎是同時向敵人投去。在一陣黑煙和爆炸聲中,敵人紛紛地倒下去,攻勢在片刻中頓挫了一下。就在這當兒,呂平自己、老段和別的同誌,都不由的從心的最深處叫了一聲:好哇!但立刻敵人又恢複進攻,而且比剛才叫喊得更凶。老段又投出最後的一顆手榴彈,忽然吩咐兩個同誌把槍栓卸下來,分開來投下山澗。當他把自己的盒子槍用力的向懸崖的下邊摔去之後,他向呂平大聲說:
呂政委,我們先跳了!老段第一個一聳身跳下懸崖,跟著又跳下一個。當第三個正要跳時,被一個敵人一把抓住。抓住了一個活的!敵人的得意的叫聲剛出口,被抓住的同誌罵著說活你媽的!奮力一跳,把那個敵人也帶下去了呂平投出去一顆手榴彈,正要跳崖,他的通信員小劉忽然把他的衣襟一拉,緊張的說:
從這裏可以下去!呂平轉過身來,隨著通信員鑽進一片極密的荊樹叢中,向前邊爬了幾步,發現了兩個峭壁中間的一道裂縫,一直通到蒼茫的山穀下邊。已經有人從這裏下去過。通信員說,隨即攀著荊樹枝滑了下去。呂平沒有向後看,也沒有絲毫考慮,跟在通信員的背後下去。這裂縫雖然看來極陡,但有茂密的灌木可以攀援,有自然形成的曲折和石坎可以搭腳,在沒有可以搭腳的地方他們就抓著灌木往下滑或跳。因為兩邊常有突出的大石頭懸在頭頂,敵人從上邊不但沒法向他們開槍射擊,甚至連手橫彈也沒有用。經過大約有二十分鍾的樣子,呂平和小劉才達到穀底。他們發現,就在這同一個落下的地方躺著一個摔死的人,腦漿細細的向石上流出;另一個摔傷了,躺在草木蔥蘢的亂石上呻吟著不能起來。在四五丈外的尖石頭上是老段們三個同誌和一個國民黨的兵,都摔得血肉模糊的不成人形。呂平的手給石頭和樹木掛破,但他一點也不感覺疼,甚至也沒有注意到手上有血。他站著喘了兩口氣,把一隻落掉的,破得像鰻魚嘴一樣的鞋子穿好,就同通信員順著這一道夾在兩麵高山中的深穀逃跑。
從馬刨泉到青崖地約摸有十二三裏。雖然這是前山通後山的一條大道,去青崖地又是下坡,但路卻十分難走。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路程是在穀底,其餘是在離穀底幾丈高的懸崖草叢間踏出的羊腸小路。每到夏秋雨季,隻要山上一落雨,峽穀裏立刻漲水,便像萬馬奔騰一般的洶湧衝流,連幾噸重的大石頭都被衝走。但一到旱天,特別是到了冬季,穀底幹涸,隻有大大小小的一灘亂石。人在亂石上走得久了,便露出路的痕跡,但一次山洪就又把痕跡衝去,把舊有的石頭完全衝亂。
呂平和他的通信員就在這樣的路上走著。雖然敵人不斷的從山頭上用機槍向穀底掃射,但因為地形曲折,樹木稠密,沒辦法傷害他們。通信員小劉是一個十五歲的孩子,長子縣人,有一雙聰明機靈的大眼睛,胖胖的圓臉孔。他穿著一套大人們穿的軍裝,對於他很不合體,走路時衣服撲閃撲閃的像一個燈蛾一樣。然而奇怪的是他的小馬槍依然在肩上掛著,背包也沒丟,破軍帽依然像往常一樣的嵌住眼窩。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不但沒丟掉東西,並且還拾了一雙半新布鞋。呂平已經跑得筋疲力盡,喘得透不過氣,不得已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休息。小劉站在他的麵前,用手擦去了臉上的汗,紅噴噴的臉頰上看不出一點害怕。把布鞋送到呂平麵前,小劉催促說:政委,把這一雙鞋子換上,我們趕快走吧。
從哪裏來的鞋子?呂平問,有點淹異。剛才在路上拾的。你看,還新著哩。
呂平立刻把鞋子換好,跳起來繼續逃走。在半路上,他們陸續的遇見了十幾個人,是跟著縣委書記黎仲文衝出來時被打散的,據說黎仲文已經掛彩被俘了。呂平打聽縣長和其他幹部的消息,大家都說不清楚。他心中非常難過,但竭力保持鎮靜,喘著氣向同誌們說:
這是暫時的挫敗,我們不久就要向敵人反攻。到青崖地時咱們等一等,李縣長和幾位區長們一定會衝出來的。
雖然這希望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但這樣一說,不但安慰了同誌們,他自己也仿佛稍覺安慰。甚至他還有另外的一個幻想:李縣長他們可能已經從另一條他所不知道的山路退到青崖地,正在掛心的等著他呢。
青崖地是一個有二十幾戶農民的貧苦村莊。四麵都是高山,幾條澗穀把村莊割裂得七零八落。這兒大半的山都是非常雄壯的青石懸崖,隻有西邊和北邊的幾座大山沒有峭壁,被燒炭用的花櫟樹密密遮蓋。當呂平們走到離青崖地村子約摸有半裏路時,忽然敵人從對麵的山上出現,用輕機槍和步槍向他們射擊,並且喊叫著要他們的人趕快繳槍。他們的人立刻有一些倒下去,餘下的亂跑起來。呂平不管死活的從毫無隱蔽的穀底衝出,向西邊的山上爬去。通信員小劉和幾個民兵緊緊的跟在背後。但敵人一步也不肯放鬆追著他們,子彈在呂平的左右前後不斷的打進土裏或碰在石上。爬了不到一裏遠,呂平看見隻剩下小劉一個人還跟他一道,小馬槍拿在手裏,一麵喘氣,一麵一瘸一瘸的走著,更顯得他的大軍衣非常累贅。呂平實在走不動,好像心快要從喉嚨裏跳了出來。他站住對小劉說:
我們不能再走了,就坐在這裏換他們兩個吧。你快走,政委,我來掩護!小劉回頭去放了一槍,轉過來得意的說:我剛才已經打死一個了。
子彈還有嗎?我剛才從一個民兵的身上找到幾顆,打完了我還有一顆手榴彈哩。
小劉的勇敢和鎮靜給呂平增加了不少力氣,他忽然頑強的站了起來,從腰裏取下一顆手榴彈用力向敵人投去。當這顆手榴彈爆炸以後,呂平把小劉的袖子一拉,說:
我們快走!又走了大約有半裏地光景,呂平看見小劉漸漸的落在後邊,分明行走得非常艱難,而敵人是那麼迫近,幾乎連麵孔都看得清楚。呂平又很焦急的回頭問:
小劉,你怎麼走不動了?他媽的,才上山的時候腿上就掛彩了。
來,我攙著你!不要緊,我自己能夠走。
我攙你走快一點!呂平伸出手來說,深怕小劉會落到敵人手裏。
政委,你快走吧。小劉堅決地揮手說,我慢點走替你掩護,不然咱倆都走不掉啦。
呂平又走了十幾分鍾,雖然他沒有機會再等待,但知道小劉在後邊跟隨著他。這段路很曲折,往往幾尺遠一轉彎就前後不能看見。每當他和小劉被隔斷時他就喊一聲,小劉在後邊回答一聲。但突然他連叫兩三聲,小劉再也不答應了。呂平慌張的轉回幾步,發現通信員萎頓的坐在地上,倚靠著一塊石頭,左手按著胸脯,右手握著手榴彈的木把子準備投擲,從他那因為汗熱而敞開的胸脯上流出來一股鮮血。
小劉,你咋啦?政委,我完了,你不要管我……
我攙你!小劉很衰弱的說:你快走吧,我不會丟黨的人!呂平本想去攙小劉,但敵人已經逼近,使他不能不轉身就走。剛走幾步,聽見背後手榴彈響了一聲,他的心猛一震動。這以後,他有幾分鍾沒有再看見敵人。但敵人又追上來時,呂平已經把所有的力氣都消耗得快完了,幾乎連一步也不能再走了。敵人並不發槍,隻在呂平的後邊喊著:
站住!不要跑!優待俘虜!呂平沒有回頭看,也沒有停止腳步。一支十子連緊緊的握在手裏。從上了馬刨泉山頭以後就隻剩兩粒子彈,他始終沒敢再放,準備到萬不得已時把一粒給敵人,另一粒結束自己。如今雖然已經很危急,但他從敵人的聲音判斷出還不會立刻被敵人抓在手裏,也不到使用這兩粒子彈的時候。他毫不遲疑的拚命跑,寧肯頑強的給敵人從後邊一槍打死,決不停下做敵人俘虜。麵前現出來一塊大石,差不多有一間鄉下的房子大小。呂平趕快的轉過大石背後,離開小路,向樹林中一頭跑去。他跑進去十幾丈遠,停下來,將身子躲在樹身背後,癱軟的伏在地上,竭力不讓自己的喘氣的聲音傳出去。花櫟樹是那麼密,又加上地皮上掩蓋著枯葉,亂石,黃蒿,野艾和蒙茸雜草,不但敵人在小路上絕對的看不見他,連他自己看敵人也隻能隱隱約約。
看著兩個敵人從小路上追過以後,呂平趕快將身上的文件掏出,埋在石頭下邊,然後又換了個更隱蔽的地方伏下。兩三分鍾後敵人又轉了回來,站在大石旁邊向花櫟樹林裏喊話,勸告他出來投降,並且一個矮個子還裝模作樣的詐哄說:
喂,老鄉!我們已經看見啦,快點出來吧,不出來我們就開槍啦!樹林裏靜悄悄的,連一絲風聲也沒有。兩個敵人又叫了一陣,忽然生起氣來,向樹林裏打了幾槍,並且大聲的商量著如何向樹林裏投幾顆手榴彈。呂平起初有點害怕,但隨即判斷出他們是故意威嚇的,即讓投彈也未必能投到他的附近。
果然敵人並沒有真的投手榴彈,又往山頭上搜索去了。
過了一個鍾頭,敵人從山上下來,又站在大石旁邊,先喊了幾句,然後又恨恨的罵了起來。矮個子奇怪的自言自語說:他媽的!我眼看著他轉過這個大石頭就不見了,難道能飛上天麼?
我們進去搜一搜咋樣?瘦長個子用遲疑的口氣提議說。不粘弦!矮個子反對說。你想想,時間這麼久,龜兒子還能不早就走了?那咱們就下山吧。天也不早了。
呂平的心突然落地抬起頭來,瞧著他們失望的離開大石頭往山下走去。他從地上坐起來,背靠著一棵樹,聽著山下邊的零星槍聲。原來他的襯衣被汗水濕透了,這時才感到像鐵一般寒冷的貼在身上。他本來就帶病作戰,如今整整經過一夜和一天的折磨,簡直困倦得抬不起頭,不由的竟睡著了。
冬天的白晝特別短,呂平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七八點鍾了。從密密的樹枝間灑下來皎潔的月光,在他的衣服上印成了沒有規則的明暗花紋,不斷的微微浮動。他聽不出山下邊有任何聲音,便從樹林裏走了出來,艱難的往上頭爬去。由於他又餓又渴,渾身沒一把力氣,所以從這兒到山頭隻不過二裏多路,就爬了大約有一個鍾頭。雖然他知道這一帶的山上有豹子,有狼,有成群的野豬,但現在他一點兒害怕的心情也沒有了。在山頭上靠著一塊石頭坐下去,一麵喘氣,一麵從幹糧袋中掏出來一把用黑麵炒的棋子,噶硼噶硼的嚼了起來。吃過一把棋子後他越發覺得口渴,仿佛從他的喉嚨裏向外冒火。他站起來向山北邊的背陰處尋找,果然找到了凍得又幹又酥的一些殘雪,趕快抓起一把來填到嘴裏。起初雪冰得他的牙根發麻,隨後冰到體骨,冰到喉嚨,冰到心裏,於是他的全身都突然感到爽快。繼續吃了幾口雪,呂平又回到山頭上,向四下瞭望。四圍無數山峰都籠罩在蒼茫的月光下,有的很暗,有的現著淡墨色的模糊影子,一律是靜悄悄的。呂平坐下去,回想著一天經過,仿佛像一場惡夢。此刻他所惦念的倒不是自己以後如何,而是李縣長和全體同誌們的生死問題。他疑惑他們是否全部犧牲和被俘了,不由的歎了口氣,兩顆淚珠咕嚕嚕滾到頰上,又滾到多天沒有刮過的胡子上,馬上凝結成冰了。
想到了通信員小劉的死,他的心中特別的感到刺疼。小劉跟著他已經兩年,一月前才做了預備黨員。他平常不僅把這孩子認做忠實的革命同誌,認做盡忠職務的小勤務員,而且還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一樣。如今這孩子已經毫無疑問的為革命而英勇的犧牲了,但他依然像活著時一樣的顯現在他的麵前,而且呂平又仿佛聽見了他臨犧牲所說的話。
雖然呂平盡想著這一次的失敗和犧牲,但他一點兒沒有悲觀,相信不久就可以把反動的勢力打垮,解放全縣,並為所有的死者複仇;想著革命的必然勝利,又想著上級決不會忘掉他們,他的心慢慢的寧靜起來。抬起頭來,側轉身子,從深藍的天空裏尋到了隱約的北極星,呂平在心中對自己說:
啊,黃河和中條山是在那邊!半夜時候,山頭上冷得他不能忍受,而口又幹渴得像燃燒—樣。他向山背麵走下去一小段路,找到一個比較隱蔽的凹處,又有大石頭成自然屏障,然後集攏了一堆幹樹葉,打算弄堆火暖暖身子,並且化一點雪水解渴。他蹲下去把樹葉點著,不過隻敢讓樹葉發出來微弱的火苗。他貪饞的烤著火,恨不得把這一小堆火攬到懷裏或抱在手裏。手指烤軟了以後,他從口袋裏取出來一個金屬的小盒子,抓把雪放在裏麵,拿在火上烤著。這還是半月以前,通信員小劉不知從什麼地方找到的一個裝維他命丸的小盒子,讓他裝紙煙,而裏邊的紙煙早在兩天前就空了。雪融化成水以後實際上還涼森森的,他就急著把雪水倒進嘴裏,從口腔到心坎感到了不能形容的痛快。融化過幾次雪水,呂平又吃下去一把棋子,然後小心的把火埋好,背靠著石頭睡去。
天明醒來,呂平為要隨時多了解一點情況,趕快的爬上山頭。他向山下望去,望見幾處三五家的小村莊,毫無動靜;青崖地的懸崖上橫掛著一縷白雲,像最柔軟的輕紗一樣;微弱的陽光照著岱眉山(這一帶的主峰)的高峰,但山腰卻被一片蒸騰的雲霧籠罩;馬刨泉的山頭上也有雲霧籠罩,但看不出和往日兩樣。這一切都是那麼安謐,簡直使呂平覺得奇怪,仿佛就不曾有過戰事。他想著這一次事變大概算過去了,敵人在勝利後都退走了。在心中盤算一陣,他決定先去看一看通信員小劉的屍首,然後去尋找自己的人。如果李縣長和其他同誌們都犧牲或被俘了,他就去找地委作個報告,重來開辟工作,等待著軍分區的救兵開到時向敵人反攻。正要下山,突然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兩三聲迫擊炮聲和一陣隱約的機關槍聲,隨著附近山下邊許多地方都有零星的步槍聲音。他一驚,對自己警告說:
今天還不能下山去!根據經驗,他判斷出敵人的主力已追到黃河邊,附近還有零星部隊和廟道會在繼續搜山。果然,他看見從青崖地村子裏走出來一群敵人,朝東北那座叫做鷹爪嶺的大山上去;而西北幾裏外的石門溝那裏,似乎也有敵人的旗子在山頭的樹梢上飄動。為提防萬一被敵人發現起見,他趕快走進樹林的深處,把自己隱藏起來。一整天他沒有走出樹林,餓了吃棋子,渴了嚼幹雪,一直到夜裏才敢燒火和大膽的走上山頭。
這天夜裏,他正在山頭上坐著,忽然麵前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個人,背著一個小包揪,行色匆匆。呂平立刻把十子連抓在手裏,將身子隱藏在石頭背後,那個人並沒有發現呂平,一直向著他麵前走來。呂平既無處躲避,便不管一切的舉起手槍,大喝一聲:
幹啥的!那個人猛一怔,回頭就跑。呂平仿佛聽見他落下來什麼東西,走去一找,從地上拾起來一顆手榴彈和沉甸甸的一隻新鞋。他喜出望外的把手榴彈裝進棉大衣的口袋裏,然後在月光下觀看著這隻布鞋。這是本地山裏農民們所穿的那種叫做踢死牛鞋,非常結實,據說單納一雙鞋底子就需要四兩麻線。呂平的心中一琢磨,恍然明白:這個人一定是當地的翻身農民,因為敵人的搜捕,燒殺,村子裏不能存身,逃上山來。呂平非常渴望能找到這一個階級兄弟,便趕快順著那個人逃走的小路追去。但追了一會兒,連一點兒蹤影也沒有看見。他在小路上站了很久,悵惘的走回原處。想著是他驚嚇了這一個翻身農民,把他的手榴彈和一隻鞋嚇落下來,呂平心裏很不好過,他把這隻可愛的踢死牛收藏在石頭縫裏,不忍心換在腳上。
天天聽見各地有零星槍聲,有時還看見小隊敵人在山下來往經過。始終沒來他所隱藏的山上搜索,但呂平也不敢走下山頭。事變第四天的黃昏以後,呂平坐在山頭上的石頭下麵,盤算著如何逃出。由於外邊的情況一點兒不知道,附近這一帶的群眾工作又毫無基礎,他盤算很久,不敢冒冒失失的拿定主意。今晚的月亮好像特別圓而明,地皮上連一根鬆針也望得清楚。天上沒有一絲雲,樹枝上沒有一絲風,山穀在這嚴寒的冬夜中靜得怕人。呂平從來沒過過這樣的同世界隔絕的孤獨生活,此刻他是多麼的渴想出去,渴想和同誌們見麵啊!這一晚他在山頭上的月光下停得特別久;後來因為實在冷得撐不住,才回到樹林中秘密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