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伴侶
鄭天修,你吹牛,看你快把房子吹塌了!往往當鄭天修對朋友們正吹得興高采烈的時候,他的太太忽然大聲的,不留情麵的,提名道姓的罵了起來。她在丈夫麵前是那麼有威嚴,隻有她一罵,鄭天修馬上就嘻嘻的幹笑著,不敢再高談闊論。朋友們經慣了這情形,誰也不感到詫異和不好意思,反而認為很有趣,跟鄭天修一樣的嘻嘻笑著。
鄭天修是我的好朋友,他的太太也是我的好朋友,在一塊兒無話不談。他夫婦倆都愛好交遊,都爽快,熱情,義氣,不在乎金錢。鄭天修研究戲劇,能編,能導,能演,而太太在舞台上是他的極好的助手。他們結婚已經六年,有兩個活潑的男孩子,一月前又生了一個小女孩。近半年來他們夫婦間的感情越來越壞,朋友們背地裏都為他們的小家庭前途擔心,但誰也不曉他們倆感情越來越壞的基本原因。鄭天修對朋友決不批評他太太一句壞話。他太太雖然常常對著我們罵他,但她所罵的種種理由顯然都不是我們所希望知道的基本原因。
我同鄭天修夫婦的認識是在一九三九年夏天,那時候我同一位詩人結伴作長途旅行,橫穿過廣漠的河南平原,在安徽北部打個轉,又折向南去,走進了大別山。在路過皖北某重要城市時,我們曾停留了一個星期,很受當地軍政當局和文化界的熱烈招待。鄭天修那時候是皖北文化界的重要人物,領導著一個藝術團體,經常演戲,還出有一個文字刊物和一個畫報。他招待我們吃過一次飯,又為我們演過一次他自編自導的戲,他太太飾演主角。在另外幾次宴會中,他差不多都被邀作陪,有時他夫婦倆一道參加。這樣,我同他夫婦倆成了熟人,分手後一直懷念他們。並時常對人稱讚著他們是難得的美滿伴侶。
過了一年以後,我第二次又來到大別山中,在那裏整整的住了一年半。我們所說的大別山是單指安徽省臨時省會所在地而言,朋友們常在文章中寫做山城。實際上那兒並沒有城。人們因臨時需要,在那座原叫做金家寨而如今改名立煌縣的荒山中用稻草蓋起來各式房屋,開辟馬路,成立了新的街市。鄭天修比我早半年來到此地,依然是文化界的重要分子。他親自設計,在一個風景幽美的山凹中建築了一座西式草房,又做了些像舞台上道具一樣的西式家具。自從鄭天修的房子落成之後,各式各樣的西式草房像雨後春舞似的出現在山中。對於這件事鄭天修非常得意,時常在朋友們麵前誇耀:喝,我鄭天修不是吹牛的!我鄭天修永遠領導著藝術運動,單看大別山中的新興建築就可以知道,旁的還用說嗎?這所謂旁的,也當然確有所指,第一,他在大別山中領導著一個劇團,又兼任抗建藝術社的指導員;第二,他在全省文化工作領導機關中掛有名義,主編著一個以農民和士兵為對象的通俗刊物;第三,他經常參加各種文化活動和集會,並且是中心人物。
他決心獻身於文化事業,並且有許多偉大計劃。他時常十分興奮的對朋友大談著他的希望,聽的人也跟他差不多同樣興奮。他的偉大計劃雖然沒有人相信會實現,但也沒有人敢說絕對的不會實現。對於鄭天修這樣的人,是不能像對平常人一樣去估量,隨便下斷語的。他有闖勁,往往沒有辦法的事情到他手中有辦法,如像抗戰初期他曾經赤手空拳的在故鄉組織過一支遊擊隊,而成績並不算壞。其次,他交遊極廣。從高級官吏到江湖流氓,都有他的朋友;往往,一個人同鄭天修隻有一麵之緣,鄭天修就認為他是朋友,推心置腹的同他來往,不顧一切的替他捧場,為他效勞。朋友們都佩服他的交遊廣,特別是在江湖上有辦法,遇著困難事情時總是要請他活動。一個劇團如果要出發到淮河流域去工作,也總要拉他一道。我,哈哈,我鄭天修隻要五十元路費就可以到重慶!他時常對朋友這樣吹牛,誇耀他在沿路每一個城市中都可以找到朋友。
不過鄭天修的話往往是靠不住的,因為他吹得太凶,什麼話在他的嘴裏都說得有聲有色,什麼毫無蹤影的事在他的嘴裏都說得有憑有據。他不僅替他自己吹,也替朋友吹。如果他有一個熟人從重慶到了山中,這個人同他僅隻是泛泛之交,事前既沒有給他寫信,見麵時也沒有詳細深談,鄭天修就開始為這位新來者向各處吹噓。他會說這位朋友是被當局幾次三番打電報請來的,預備給他個重要位置;起初他(這位朋友)不肯來,後來看不來一趟實在對不起這邊的負責當局,才允許來此地玩一玩。如果這位朋友在山中謀不到好差事,住一住又返回重慶,鄭天修一定吹得更得意,認為這正好證實了他從前的話。
他怎麼肯長留在此地呢?他說,中央方麵一天八個電報叫他回去,他怎麼能留在此地?要混好,當然要回重慶嗬!他替朋友瞎吹,有時吹得叫聽的人和被吹的人都感到不好意思。有一次,一位寫小說的朋友到他家裏玩,正好遇有幾位官場中人物在他家中談閑話,鄭天修立刻很熱誠的把這位青年小說家向客人介紹:
這位大作家先生,他的小說已經翻譯到歐美各國,在國際上很有地位。
這位被吹噓的朋友窘得滿臉紅,幹笑著沒有話說。後來,這位小說家為要逃出鄭天修無意中造成的精神陷阱,努力把話題轉向別處。但當他剛提到近來打算學寫劇本時,鄭天修就衝口而出的向他問:
對了,聽說重慶桂林都有電報來要上演你的劇本,是哪幾個戲劇團體?他雖是這樣不負責任的,簡直不用腦筋思索的狂吹亂捧,但人們並不討厭他。他不管替自己或替朋友吹,都隻顯得他非常熱情,天真可愛。吹牛在他隻是一種慣習,一種嗜好,不一定含什麼企圖或計謀。他在談話時隨興所至,狂吹一陣,吹過後就不大記在心上。當他在興高采烈的對著熟朋友吹牛時候,別人從不在他的頭頂上澆一點冷水並不是為著禮貌而是大家覺得在鄭天修興頭上澆冷水似乎太殘酷。
常常給他澆冷水的是他的太太。她故意當著人給他難堪,使他哭笑不得。她不僅罵他吹牛,還常常為針尖兒那麼大的不如意破口大罵。鄭天修是有英雄氣概的人,遇到危險時他可以視死如歸,然而在太太麵前他常像一隻羔羊。有一次我約鄭天修出去看朋友,剛走出屋門,忽聽見他太太隔著窗子大叫鄭天修,你一個人清清閑閑的出去麼?混蛋!鄭天修向我笑一笑,咂咂嘴唇,從地上拉起來他們的大孩子和二孩子跟我們一道。他太太是不大照料孩子的。白天,大孩子像野馬似的到處亂跑,餓啦就到從前作過他的奶娘而現在開一個小雜貨鋪子的女人那裏吃飯,有時晚上也在那裏睡,兩個小的由鄭天修的老外婆和老媽子照料;遇到老媽子忙起來,而老外婆不舒服時,鄭天修就得一個人照料兩個。晚上,大的跟老外婆一起睡,二的跟老媽子睡,小的跟著爸爸睡在媽媽的腳頭。夜裏小孩子尿幾次,哭幾次,照例也是鄭天修擔任麻煩,隻有吃奶的事情才由太太管。鄭天修夜晚不能睡安生覺,白天還要編刊物,寫文章,導演戲,交際應酬,同朋友高談闊論。
我故意虐待他,他太太很得意的向朋友們宣布說,永遠的給他精神虐待!除上邊所說的虐待之外,他太太對他還有更大的虐待,那就是所謂絕交。鄭天修是幾乎不能夠一天沒女人的,所以他太太對絕交特別重視,也特別得意,並且宣布說她的對他絕交就是準備離婚的第一步工作。自從她宣布絕交之後,鄭天修顯然受到了極大的苦惱,連吹牛的興頭也減小不少。有時朋友們裝做關心的樣子向他問:
怎麼,現在還沒有複交麼?鄭天修赫赫的笑著,不作回答。朋友們見了他太太,也探問還沒有複交麼?笑話!她說,非堅持到底不可!他太太是一個極大方,極坦白的人。同她談話,尤其是談到男女問題,縱然你的話缺少文雅,她也決不在乎,所以朋友們都喜歡她,愛同她說句笑話。在山中,她的交遊範圍決不在丈夫之下,但從來沒有人懷疑她的要離婚是因為愛情糾葛。
雖然鄭天修對太太的虐待有驚人的忍受力,但偶然他也反抗,於是兩個人就打起架來。鄭天修身材魁偉,稱得起是北方之雄;他太太極其窈窕,可算是南國之秀。不過他們每次打架,總是打得極凶,而且總是鄭天修吃了虧,事後還得向太太表示屈服。鄭天修對任何事情都吹牛,就是對這一件事情從來不吹牛。朋友們看見他臉上或手背上的指甲痕,向他取笑,他就赫赫的笑著,滿不在乎的說:
野蠻人打老婆,文明人怕老婆。你們都是野蠻人,隻有我老鄭才是文明人。
鄭天修不僅稱自己為文明人,後來又給自己加了個村長頭銜。原來鄭天修所住的那個山凹,陸續的出現了許多座西式草房,大部分住的是文化朋友。鄭天修在山路口豎了個木牌子,上題三個字文化村。文化村中的住戶差不多家家夫婦都吵嘴打架,打架的夫婦中差不多都是太太占上風。山中朋友都寂寞,愛開玩笑,愛向人送綽號,於是就把文化村改成文明村,很快的叫開了。鄭天修看見別的朋友也受太太氣,非常滿意的笑著說呃,吾道不孤。而朋友們也引用古書上的話向他說好呀,天修,德不孤,必有鄰!一聽到朋友們把文化村改名文明村,鄭天修就很快活的叫著這名字改得非常妙,還拍著胸口說:
當然,我是村長,不用投票!鄭天修夫婦絕交後沒有多久,他們的第三個孩子死了。孩子死了以後,鄭天修像獲得一大解放,滿心輕快,但對著太太卻擺出優戚麵容。太太傷心的哭了幾場,同朋友們談起來時常不由的眼睛裏浮出熱淚,抱怨說:
都怨了鄭天修太混蛋,我將來非同他離婚不成!要是有錢雇個奶媽子,小孩子怎麼會死呢?你別傷心,朋友們向她開玩笑說,再過一年不是又有一個嗎?
笑話!非絕交到底不成!又過了兩個月,山中的物價開始跳躍的上漲起來,各機關鬧著緊縮,指望薪水吃飯的人們都愁眉苦臉的叫著沒法活下去。鄭天修擔任某劇團團長的職務取銷了,刊物也因為經費關係一拖幾個月不能出版了。物價漲了幾倍,收人卻減去了二分之一,他不得不一天到晚的忙於找錢。但是他太太依然穿著最摩登的衣服,出人於上流社會的交際場中,特別常常夫婦倆一道到安徽省銀行去整夜打牌,參加腐爛的官場生活。政治當局為了推行節約起見,禁止燙發,但山中仍然有兩三位燙發的摩登太太,鄭天修太太就是其中之一。她的眉毛是剃掉的,必須天天畫眉。每天早晨太陽爬上最高的山頭時她才起床,起床後單收拾臉孔一件事就須花費上個把鍾頭。有一位愛說俏皮話的朋友甩著雙手批評說:
天修怎麼能夠不狼狽?單隻他太太每天抹在臉上的就夠咱養活一家人!這話不知是否傳進了鄭天修夫婦耳朵,他太太曾經向我們訴苦說:
鄭天修就沒有給我添過一件新衣裳。這些衣裳,這些化妝品,都是我去年冬天回南京一趟帶出來的。鄭天修,他沒有良心的,我嫁給他算倒了八輩子黴!鄭天修很能替太太著想,常常向朋友們說他太太如今生活上確實受了委屈,言下大有不勝抱愧之意。但隨後他又吹著:
女人終究是眼皮淺,她不曉得我鄭天修的辦法都沒有使出來。我老鄭的辦法隻要能使出來十分之一,喝,瞧瞧!不久,鄭天修夫婦把他們的房屋和家具一齊賣去,在契約簽字後朋友們才得到消息。因為這事情來得突然和離奇,大家紛紛的向他們探問,有些朋友還責備鄭天修太不應該有人疑惑他們是窮得沒辦法要離開山中。但朋友們的一切掛念都是白費,鄭天修吹著說他正著手蓋一座漂亮的新房子,蓋成後在山中數一數二。起初朋友們都不相信,隨即他帶朋友們去看他的新房地址,果然看見在一個極其僻靜的山凹中有許多泥水匠正在忙碌的工作,而新房子的規模確乎不小。朋友們仍然關心的責備他:
你原來的那座房子不是很好麼?何必把它賣出去又蓋新房子?哈哈,那房子不能住!他帶著幾分驕傲的搖晃著腦袋說,在半年以前還很時髦,現在式樣太舊,咱鄭天修能住這樣的房子麼?其實,抗戰時期也不妨馬虎囉。
抗戰?你曉得還要抗戰幾年?既然戰事已經長期化,生活可不能不講究!他說畢就聳著肩頭赫赫的笑了起來。
可是蓋那麼好一座房子,錢不要花得很多麼?這算什麼?我鄭天修還怕缺錢用?這,這就是我比你們都有辦法的地方!原來他把舊房子以高價賣給了一個卸職的貪汙縣長,拿這筆款子還了一部分債,給太太買了兩件衣料,又維持了兩三個月的家用。蓋新房子的錢是陸續拿出來的,向一些發國難財的同鄉們東拉西扯。他向朋友們誇耀說:
我會打算?我這新房子蓋成後就可以賺一倍;住上年兒半截什麼時候不想住,一家夥賣出,一翻手就是幾萬鄭天修天天跑去監工,有時太太也同他一道去。因為錢不充足,工程進行得很慢,動不動就停頓起來。一直到必須搬家的那一天,房子裏邊還沒有完工,窗子也沒有安上。這一天鄭天修最狼狽,像逃難似的匆匆的搬進未完工的新房子。西北風呼呼吼著,他手忙腳亂的在屋裏忙著布置,太太跟在他背後又哭又罵。但一個半月以後我到他家裏去玩,一切都功告圓滿了。
一點兒不含糊,這新房子在山中是數一數二的。山中的房子差不離都是用樹枝夾的牆壁,外麵糊上泥,刷上石灰,而鄭天修的新房子是很厚的土坯牆。這座大的西式草房裏有臥室,客廳,餐廳,儲藏間,下人房間,另外有走廊通到廚房。地是三合土捶的,上邊有講究的圖案花紋;頂棚也是用的最好的竹席紮的。梳妝台,沙發椅,大立櫃,寫字台,床鋪,餐桌,一切家具都式樣美觀,油漆得發光。房後是菜畦,屋前是花園,中留一條很長的通路。大別山中水土好,氣候好,滿院中栽的花木都活了,有的並且含苞了。
鄭氏夫婦對新居都很滿意,丈夫向朋友們提議在他的客廳裏舉行一次小規模的跳舞會。太太一麵歎息著山中會跳舞的朋友少,一麵坐在梳妝台邊望著那照見人影的紫紅立櫃,說是看見這立櫃,就想起來南京的家,希望早一點戰事結束。她平常罵他的時候,或稍不滿意的時候,總是提著姓叫他鄭天修,隻有在高興時候才喚他天修,而且聲調是那麼甜蜜,那麼嬌嫩,總是把天修念成甜休。在他們搬家以後,我又遇見過一回她懶懶的坐在沙發裏,輕聲呼喚:
甜休,你還不去導演戲麼?當他們院中的杜鵑花開的時候,朋友們發現了天修太太的肚子又大了。朋友們有一次拿這新話題同鄭氏夫婦開玩笑,鄭天修卻向我們吹著他的另一個偉大計劃:我一定要辦一個藝術專科學校……
鄭天修,他太太忽然叫著說,你又吹!從他太太這一叫,我們知道他們夫婦間的矛盾並不因住闊氣的新房子就完全化除。果然,經我們稍一留心,知道他太太仍然常罵他。而且不久,他們的感情重新一天比一天惡化起來。因為蓋新房子,置新家具,和物價更高漲,鄭天修簡直被債務和生活的重擔壓得不能出氣,臉孔上分明的顯出憔悴。他一天到晚忙於找錢,刊物停刊了,戲也沒心導演了,應該每天去簽個到的那個文化機關他也不去了。這文化機關的主持人是一個頭腦清楚,愛護青年的老先生,他有一次對人非常惋惜的,慢慢的甩著手說:
別人都是發奮為雄隻有天修一個人,呃,呃,他一個人是發奮為雌!但這位老先生不忍把鄭天修的名義取銷,他撚著稀疏的花白胡子說:
反正大家都沒有工作,都是胡混。別人呢,拿了國家薪餉還要胡作胡為,天修僅隻是不工作,比較起來還算好的。在整個腐化環境中,對天修夫婦何必苛責?呃,呃,這兩年文化工作變成了裝飾品,思想限製,言論限製,一切救亡活動全停止,隻有腐化墮落不犯法,天修總算是識時務的俊傑,我已經有點落伍了。
這話不知怎麼傳進了天修太太的耳朵,她覺得十分冤枉,找一個借口同鄭天修打了一架,才算出了一口冤枉氣。事後她對我提起來這件事情時,歎息著說:別人不明底細,還以為我妨礙了天修的事業。其實我的前途,我的夢想,我的一切的一切,都葬送在天修手裏!早知一個女子結婚後是這麼倒黴,鬼孫才結婚哩!很顯然,她確實曾經有過很燦爛的夢想,不甘心作一個家庭婦女,因此恨鄭天修,這也許是她要同他離婚的主要原因。至於生活困難固然也使他們的感情日趨惡化,但她自己決不承認那是基本原因。她常說,雖然她出身於名門大家,但隻要為著一種理想生活,苦是不怕吃的,如果她現在是在敵後,決不會像今天這樣的注意裝飾,腐化墮落。自從發現這一個基本的原因之後,朋友們都很同情她,而且都真正擔心著她將來會向鄭天修正式的提出離婚。
端陽節過後,抗建藝術社奉令出發往皖北各縣作演劇宣傳。鄭天修是指導員,社長想借重他在皖北的人事關係,要求他一道出發。本來鄭天修在山中窮得一籌莫展,也想趁機會活動一下,就欣然同意了。臨出發的時候,他在藝術社和那個很少去辦公的文化機關預支了一點薪水留給太太,並且保證在半月內彙回來大筆款子。他太太雖然明曉得他是吹牛,但又希望他真能找到一筆大款子彙回救急。臨送丈夫出發的時候,她帶幾分傷感的向他叮囑說:家中一大堆人,你留的錢可用不了幾天嗬!怕什麼?鄭天修拍拍胸脯說:許多好朋友都發了國難財,大家替我湊一湊,三五萬還會有問題?鄭天修出發皖北後,在一個月中隻來過兩封信,一個錢也沒有彙給太太。有一封信是社中的魯會計帶回來的,信上說托魯會計帶回來兩千元暫供家用,隨後就有大批款子由銀行彙回。他太太向魯會計問這兩千元。魯會計非常茫然,陝著眼皮想了想,回答說:
嗬嗬,他向我提過這回事,說是叫我回來借一借,說過後我就忘啦那麼你現在能不能多少借來一點兒?我往哪兒借?魯會計毫無辦法的說:社中上月經費還沒有領下來,朋友們一個比一個窮,叫我往哪兒借?鄭天修太太傷心萬分,扛著個大肚子跑來找我,把一個月來的困苦生活和鄭天修的不負責任,一五一十的訴說出來,一麵說一麵哭著。她見朋友就宣布他的罪狀:
人家老卞,出發後每三天就給鄧大姐一封信。鄭天修一個月中隻給我兩封信,兩封信中還有一封是欺騙我!每次她宣布鄭天修的罪狀以後,緊跟著就是那一句有力的誓言:
我等他一回來就離婚,非離婚不可!不久,她就小產了。幸而她本人還平安,隻是躺在床上不能起來。因為窮,老媽子早已辭退,隻留下一名勤務兵幫助做飯,大客廳租給投考學校的幾個青年。將近七十歲的老太太又要伺候她又要照料孩子們,累得病了。我同鄧大姐跑去看她,伺時想辦法給她借錢。她對著我們哭得跟淚人兒一樣,說老太太一輩子都是丫環仆女伺候慣了的,如今活到這麼大歲數,老遠的從南京來看她,反而受這樣的窮罪,為伺候別人使自己病倒下去。天又這麼熱她哭著說,沒有錢治病,萬一老太太死在這裏,連衣裳棺材都沒有,我的良心怎麼能安嗬!說到這裏,她禁不住嚎啕大哭,連鄧大姐也感動得眼圈兒發紅。
鄧大姐把自己用的老媽子借給她,一直伺候她滿月為止。幸而老太太病了半個月就又好起來,兩個小孩子也沒有出什麼事情。天修太太偷偷的給丈夫寫了封長信,寫得十分絕情,信上並提出離婚問題。因為不曉得鄭天修是否仍舊跟著抗建藝術社,她將這封信寄給老卞轉交他。老卞發現了這封信是一個最後通碟,沒敢轉給鄭天修,隻對他說他太太已經小產了。鄭天修給太太電彙了五百元,仍然是沒有寫信,卻一天到晚花天酒地的忙於應酬。
這五百元決不能消除他太太的憤恨,她仍然發誓說隻等他回來就馬上離婚,並且把條件也明白的宣布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