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丈夫說出這驚人的消息之前,方太太已經差不多猜想到了。為著害怕自己的猜想即刻被證實,她不敢向丈夫急著追問。如今突然聽到了丈夫的報告,她的胸脯跟著突然一收縮,呼吸突然急促而艱難,連她自己也不明白這片刻中是什麼心情。眼眶中湧滿熱淚,嘴角邊掛著僵硬而顫動的笑,沒有再多說一個字,她用微微痙攣的手指端起酒杯,陪著她的丈夫一氣喝幹。她需要趕快夾口菜送進嘴裏。但當她伸手夾菜時,她才發現手裏邊隻剩下單隻筷子,另一隻不知什麼時候落下地了。她彎下身子向地麵上尋找一陣,沒有找到。等她把頭抬起時,她看見熊兒的右手裏有一雙紅筷子,左手裏有一隻粘著塵土的黑疾子,他同時用這三隻筷子向麵條碗中亂挑。從熊兒手裏要回來這隻黑筷子,她一麵拉起自己的衣襟擦筷子,一麵望著丈夫的眼睛詢問:
據你看,這戰爭能打多久?頂多一年。方誌剛充滿著樂觀的信心說。
一年就可以把日本打敗?太太雖然不敢完全相信丈夫的話,但她的心上已經輕鬆得多了。
你要曉得,丈夫像教訓一般的開始講解說,我們這次對日本作戰和過去完全不同。這次是,你聽呀,全民動員,全民抗戰。你想想,四萬萬五千萬人都動員起來,日本怎麼能支持得久?所以,日本就怕……
麟兒,別在那兒玩燈亮兒,太太忽然轉過頭去吩咐說,快把嘴擦一擦,到院裏玩一會兒。
不能打岔,丈夫微露不高興的神色說,靜宜,你快聽我替你分析中國必然勝利的原因,別管孩子們。
太太溫柔的一笑說:你這套大道理不曉得對我講過幾次了!你快點吃飯吧,難道不餓嗎?一點也不餓。你別關心我餓不餓,最好是多關心國家大事。
哼,我不要關心你!你一天到晚關心著國家大事,可是在日常生活上跟小孩子一樣的糊塗。方太太連二趕三的把碗中的麵條吃完,又望著丈夫問,我現在給你盛飯好不好?見丈夫沒有回答也沒有拒絕,方太太起身到廚房去為丈夫盛了一碗,同時也為她自己添了一碗。她一麵把酒瓶從丈夫的麵前拿開,一麵像哄小孩子一般的對丈夫說:你好吃菠菜,你看,我給你撈了多少!唉,靜宜,這是多麼值得興奮的消息,你難道不感到興奮?我為什麼不感到興奮?可是,既然戰爭一年內就可結束,咱這兒離上海和平津又那麼遠,光興奮有什麼用?興奮了一陣之後——你,該教書還教書?,我,我也仍然得照料這些孩子,照料家務。
不,靜宜,你完全看錯了。既然是全民抗戰……
李嫂,來把麟兒帶出去,別讓他在這兒玩燈亮兒!既然是全民抗戰,丈夫繼續說,我們又是國民中的先覺分子,決不能對這次神聖的革命戰爭袖手旁觀……
小老虎,吃飽飯快跟隨哥哥到院裏玩去,院裏涼快。你從哪裏把爸爸寫文章用的稿紙拉出來了?她威嚇的揚起筷子,快放下不放下我可要打了!虎兒仿佛沒聽見媽媽的話,也不看媽媽一眼。他旁若無人的把身子左右晃著,在桌上攤開稿紙,用筷子蘸一點麵條湯在上麵亂畫。怪好的幾張稿紙,立刻被桌麵和筷子和他的手弄汙了。方太太把手中的筷子往虎兒的頭上輕輕一打,大聲喝叫:小東西,你想死哩!虎兒隨著筷子把頭一縮,並縮了一下鼻子。但當他轉過臉來看見媽媽的怒相時,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把稿紙從桌上拿起來撕了,投到媽媽的身上,很快的跑到門口。方太太巴不得過去打他一頓,但又怕丈夫生氣,又怕把虎兒打哭了格外麻煩,隻好望著虎兒氣忿的說:
不怕你頑皮,等你睡到床上時我就要美美的打你一頓!不要管他,靜宜方誌剛皺著眉頭說你聽我把話說完。
方太太端起飯碗來歎口氣說:唉,為了這四個孩子,我連一頓安生飯也不能吃!我等待,等待,等待了許多年,方誌剛好像是自言自語的說,等待著暴風雨。如今,暴風雨果然來了。我應該向風雨衝擊,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
誌剛,快吃飯吧你的酒喝得太多了。
靜宜,丈夫忽然睜大眼睛說,我討厭你,我恨你,我又可憐你。我的希望,我的前途,我的一切,都毀滅在你的手裏!唉唉,都是你!都是你!我!誌剛,我……太太放下碗筷,把熊兒拉到身邊,惶惑的看著丈夫問,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是的,丈夫換了一種悲哀的聲調說,你處處都對得起我,我不應該恨你,隻應該恨我自己……
太太似乎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含著眼淚勸解說:恨有什麼用?孩子一大堆,日子不能不過下去,你自己的身體也要緊。
多麼庸俗,方誌剛心裏說,你隻會掛心孩子,掛心丈夫的身體,掛心柴米油鹽!你想想,等不到丈夫說話,太太又說,我要是跟你一樣的不照顧家務,咱們這個家如何維持?這四個小孩子……聽見小毛毛手脖上的小銀鈴兒突然皇朗的響了下,方太太立刻停止了對丈夫的辯解。一定有什麼咬了娃兒她喃喃的自語說,隨即放下熊兒從小椅上站起身來,匆匆忙忙的點著一盞香油燈向裏間走去,她在門簾子裏邊又轉回頭來,望著丈夫,帶著哽咽的低聲說:
我曉得,你聽到今天的消息後,誌剛在你的心裏有重大的決定。不管你怎樣決定我都不反對,我隻希望你不要瞞我。誌剛,念起我們是八年的夫妻,你今晚要把你的決定告訴我,告訴我!你,你不能對孩子不負責任!方誌剛避開了太太的眼睛,深深的歎一口氣。剛才的無限興奮和狂歡已經減退,他現在擔心著他的夢能否實現。他端起飯碗,一邊默默的吃飯,一邊考慮著如何向太太提出他的計劃。終於,他決定不再動搖,一切依照著他黃昏前所想的步驟進行。這樣一決定,他重新感到輕鬆,心中叫著:
是的,我等待了多少年,暴風雨終於來了!方太太從裏間出來時候,熊兒已經到院裏跟哥哥們玩耍去了。她疲倦的坐下去,把碗中餘剩的一口飯吃下肚裏。她本來還應該再吃一碗,但因為胸膛間悶騰騰的,也算飽了。看見丈夫又在對著燈亮兒出神,她想叫李嫂來給他添飯,但又怕碰他釘子;不理他呢又掛心他吃得太少,夜間會餓。猶豫一下,她終於忍不住向丈夫問了:
難道你隻吃一碗就算了?嚇!方誌剛突然大叫一聲,同時用力的在桌上捶一拳,震得碗和碟子都跳了起來。隨即,他含著天真的微笑看著太太,伸出一隻手到太太鼻子前邊,將指頭捏得吧吧的連響兩聲。
簡直瘋了!太太小聲責備說,忍不住也笑了。曉得丈夫每次喝酒後不能夠多吃東西,她不再問他,向院裏呼喚李嫂,來,李嫂,把桌子收拾收拾!十年,十年……方誌剛自言自語的說;忽然將拳頭向空一揮,他提髙聲音叫好,好,好哇!誌剛,方太太等李嫂把桌子收拾以後向丈夫說,你不要興奮過火,難道不會像一二八一樣的中途妥協?決不可能!並不是沒有許多妥協分子想出賣中國,而是全國人民不允許他們投降日本。這次抗戰不僅是中國人民對日本侵略者進行總清算,也是對國內帝國主義走狗和封建餘孽的大清算。所以,所以,靜宜,哈哈,嚇,你看,這是多麼偉大的時代!他又是這麼樂觀!太太想,但沒有說出口來。
我們能生長在這個時代,丈夫繼續說,能親身參加民族解放的神聖工作,並且能親眼看見中國經過一次偉大的民族革命後變成了自由的樂土,我們是多麼幸運!靜宜,你想想,假若我們早生半個世紀或晚生半個世紀……
你現在到底打算怎麼辦?太太截住問,同時把走進屋來的小熊兒拉近膝前。
怎麼辦,那不是極其簡單?太太期待的注視著丈夫的眼睛,小聲說:熊兒不要鬧,聽爸爸說話!我說,我決定不再教書了。方誌剛避開了太太的眼睛,用堅定的,充滿幻想的聲調繼續說時代在向我召喚。戰爭的號角在向我召喚。我應該毫不猶豫的拋棄將近十年的教書生活,向祖國更需要我的地方去,向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去,向這個家你不管了?家,家,家!方誌剛重新望著太太,躊躇一下,說:唉,成千成萬的家都在炮火中毀滅了,我們自己的小家庭算得什麼?況且我們的家離前線遙遙幾千裏,雖然我暫時的離開家,你仍然可以帶著孩子們平安的生活下去。
可是,誌剛,家裏自來沒有一點積蓄錢,地裏見的糧食又不夠吃,你把我一個人留在家,我能有什麼辦法?熊兒一直在不高興的哼哼唧唧,兩手不停的撕扭著媽媽的衣服。如今見媽媽隻顧同爸爸說話,不大理他,他把臉孔向媽媽的腿上一埋,帶著哭聲叫媽!媽!二哥打我!.噢噢,他不好,一會兒我打他。方太太把熊兒抱起來放在腿上,傷心的發氣說:唉,一個孩子就像是一個釘子,我叫你們這四個釘子釘死在家裏!戰爭頂多一年就可以結束方誌剛用懇求的眼光望著太太說,你留在家中吃苦也不過一年時光。
一年,難道這一年內我能把四個孩子的脖子紮住,不讓他們吃東西?祖上留下的田地,你可以隨便賣。
賣完了怎麼辦?難道讓一家大小以後吃西北風過日子?隻要抗戰勝利,一切都有辦法。
我隻怕……
方太太沒把話說完,低下頭歎了口氣。丈夫的樂觀看法她不能說毫無理由,但她又實實在在的不敢相信。當八年前同丈夫結婚時候,從兩百裏外的桐柏山脈到遠遠的大別山脈,從漢江到長江,直到遠遠的南方,到處有農民暴動,到處有紅軍作戰。那時候丈夫從省城裏師範學校畢業不久,回來在縣立初級中學任國文教員。他熱愛新文學和社會科學,思想激進,常常不知危險的謾罵政府,同情革命。他對於革命是那麼樂觀,總認為三五年內中國就會整個的變了顏色。太太曾經好幾次勸他積蓄一點錢,都碰了他的釘子。要錢做什麼?他說,革命成功後還怕沒有我們吃的飯?隻要革命成功我們有工作也有飯吃,國家也會替我們教育孩子。小家庭省吃儉用,餘剩下一點錢都給他買書和訂報用了。一天到晚,方太太替他那些犯禁的書籍操心,有的放在頂棚上,有的埋在地下,遇到風聲緊急的時候連頂棚上的也得取下來埋在院外。後來方誌剛被捕了,多虧得力的親戚營救,半年後平安的從獄中出來。中學不敢再請他教書了。在家中閑了一年,還是方太太幫他解釋和保證,方誌剛才進了縣立小學教書,同時在一個私立中學裏擔任了一班國文。這一次打擊在方太太的心上留下了可怕的記憶,每次看見丈夫對將來過於樂觀,她雖然不肯直接澆冷水,但不敢再信真了。
靜宜,你完全不了解現實!方誌剛發急的說,難道你不相信我們的抗戰會勝利?我相信有什麼用?太太回答說,同時解開懷讓熊兒唆奶,我不是不相信抗戰會勝利,可是這四個小孩子見天要穿衣服,吃東西。抗戰可以晚勝利一年半載,孩子們的衣食不能夠隔斷一天。況且……
唉唉,熊兒快四歲了,你怎麼還讓他吃奶?你這樣慣他,反而對他不好!我有什麼辦法?太太帶著愁苦的笑容回答說,每逢睡覺前他就要鬧一陣磨得人心煩;讓他噙住奶頭,他就不哼哼唧唧的磨人了。
方誌剛長墟一口氣,喃哺的說:孩子,孩子,成千成萬的孩子都在戰爭中失掉了父母,失掉了家!許多人隻看見他自己的孩子,看不見別人的孩子;隻看見自己的家庭,看不見整個國家。中國,你,你什麼時候才能夠得到解放?哼,不見得中國少了你一個人就不能解放!方太太小聲說,因為丈夫的話太刺傷了她的自尊心。
靜宜!靜宜!你不要認為你照料四個小孩子是多麼了不起的工作!那麼我不管,讓你自己來照料他們試一試!方太太肚裏回答說傷心的低下頭去,眼睛開始潮濕了。
你不僅不了解現實,方誌剛繼續說,尤其不了解你的丈夫。我等待,等待,等待了這麼多年,如今大時代來在麵前,你還要死死的把我拖住!僅僅一年的工夫,你都不肯放我去自由的呼吸,去作一點較有意義的工作,我真不懂得你的心思!你全不看國家到什麼地步,隻看見你的孩子,孩子,孩子……孩子就是你的一切!透過模糊的淚水,方太太看見熊兒已經在懷裏睡熟,她慢慢的把奶穗從孩子的嘴裏取了出來。熊兒的嘴唇離開奶穗時又突然蠕動幾下,將一隻手伸到媽媽的胸脯上,以後就不動了。方誌剛因太太的沉默而越發生氣,說:
我曉得,你隻希望我陪著你過一輩子庸俗的家庭生活,把我的生命,我的事業,我的一切,都埋葬在你和孩子們的手裏。我有思想,你卻希望我對現實麻木不仁。我有靈魂,你卻希望我的靈魂發黴。你自己不能夠參加這偉大的時代,因而你希望我也不參加。你又自私又可笑的在等待著,等待著別人用鮮血完成革命,等待著你自己的孩子長大,等待著我們平安的老死家中!不知什麼時候,虎兒弄了幾個紅紙條貼在臉上,躡腳躡手的溜進屋來。他打算冷不防在熊兒的背後大叫一聲,把熊兒嚇哭。方太太一掃眼瞟見了虎兒的鬼祟情形,趕忙向他扭扭嘴,揚揚巴掌,瞪了一眼。為了怕一開口會忍不住哽咽出聲,她沒有用話去譴責虎兒。虎兒看出來媽媽同爸爸正在生氣,隻好望著媽媽的巴掌縮一下頭,伸著舌頭向門口逃去靜宜,你想想,我天天鼓吹抗戰,今天抗戰真正爆發了,我能夠躲起來麼?那樣,不但人們會指摘我,譏笑我,連我自己也覺得對不起國家,對不起我自己的良心。不管一個人的動機如何,凡客觀上阻礙抗戰工作的都算漢奸……
我決不阻止你做抗戰工作,方太太用力的哽咽說,你願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靜宜,我不希望你說這樣的負氣話,而實際上內心裏不肯讓我走。我希望你平心靜氣的替我想一想,實實在在的——你聽呀!——實實在在的了解現實我什麼都想過,也什麼都了解。方太太喃喃說,一滴淚珠從頰上滾下來,另一滴掛在眼角。
靜宜!你不要這樣倔強,我現在明白的告訴你吧:假若你不讓我走,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恨你!方太太再也忍耐不住了,恨不得同丈夫大吵一架,大哭一場。她咬一咬痙攣的嘴唇,沒有說出一個字,抱著熊兒向裏間走去。把熊兒放到床上,她自己也和衣躺下,暗暗的流著眼淚。想著她自己一肚子委屈不能被丈夫諒解,想著四個孩子的未來生活,又想到將來萬一丈夫在戰地有了好歹……方太太終於小聲的抽咽起來。聽見了她的抽咽,方誌剛痛苦的皺緊眉頭,說:
哭有什麼用?如果所有的太太都跟你一樣,誰還到前方做救國工作?得不到太太的回話,方誌剛用拳頭捶著脹悶的前額,深深的歎一口氣。他重新看清楚他自己在世界上是多麼孤獨,在生活的旅途上是多麼軟弱和矛盾,於是他不禁恨起自己來。唉,我為什麼要早早的結婚呢?他心裏想,沒有家是多麼好啊!他第二次用拳頭捶捶前額,像是對太太又像是對他自己說:
在過渡的時代中,事業和家庭是不能兩全的。我本來早就該變一變生活,讓思想同行動打成一片;可是為了家,許多年來我隻有動_,徘徊,苦悶,等待。如今,暴風雨來了,我能站在暴風雨中等待下去麼?還等待什麼呢?唉唉,眼淚,眼淚,別想用眼淚軟化了我的心!方誌剛覺得院裏和屋裏特別的靜,靜得使他差不多不能忍受。李嫂帶著麟兒坐在院裏的竹床上乘涼,剛才還聽風哺喃的語聲,現在隻有破蒲扇搖動的聲音,似乎麟兒已經在她的身邊睡熟了。屋裏,除了斷續的、細細的抽咽聲外,也沒有別的動靜。過了一會兒,出現了一隻蒼蠅。蒼蠅在他的耳邊嗡嗡的飛了一陣,忽然碰在燈罩上,落在桌上,走了幾步,隨即又飛了起來。方誌剛幾次用手把蒼蠅趕走,但它隨即又飛回,總不肯離開燈亮。蒼繩尚且要追求光明,方誌剛肚裏歎息說,何況一個頭腦清楚的人!他覺得有許多話必須向太太說明,而且太太的抽咽聲太使他心中難過,於是他望著靜靜的門簾靜宜!靜宜!太太在門裏邊繼續細細的抽咽著,沒有回答。真是沒辦法!方誌剛心裏說,歎了口氣。他感到極大的無聊和煩惱,把指關節捏得吧吧的響了一陣,又望著靜靜的門簾懇求說:
靜宜!靜宜!你出來,咱們好好兒商量一下好不好?太太仍然沒回答,抽咽的聲音似乎更響了。方誌剛搖搖頭,咂哂嘴唇,短促而沉重的歎一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門簾外邊,他忽然躊蹲一下,小聲說:唉,何必呢?但這句話究竟是說給太太呢還是說給他自己,連他自己也沒有弄清。他揭開門簾,走到床邊,拉著太太的手懇求說:
靜宜你別哭好不好?太太沒有回答,繼續抽咽著,同時把她的手從丈夫的手裏抽回。方誌剛坐在床沿上,不知道如何是好。停了一會兒,他又伸出一隻手,一麵揩著太太的眼和臉上的淚痕,一麵懇求說:
靜宜,假若你不願意跟我離開,你別哭,聽我提出一個新辦法好不好?什麼新辦法?太太心裏想,抽咽的聲音細了。
靜宜,你真不明白,我何嚐願意離開你;唉,你聽,你別哭,你聽我說呀!你,你去把虎兒抱到床上來。太太哽咽說,噓出一口氣。虎兒在李嫂那兒,別管他,你聽我談一談我的意見……不,太太肚裏說我聽見他在門口睡著了。但她僅隻用手將丈夫輕輕的向床外一推,喉嚨裏格鬥一聲,沒有說出一字。
方誌剛從裏間走出來,發現虎兒坐在門檄裏邊,靠著門和門框墩睡熟了。紅紙條仍然在他的臉上貼著,看起來非常滑稽。方誌剛趕快把虎兒從地上抱起來,撕去紅紙條,擦去從嘴角流出的口水,又拂去孩子屁股和腿上的塵土。抱著虎兒走到床邊,方誌剛一半真心一半故意的對睡熟的虎兒說:
唉,小胖子,隻有你媽媽一個人知道關心你!你媽媽一會兒沒有照料你,你就可憐巴巴的在門檻邊睡著了。
方太太裝磁沒聽見丈夫的話,但這話卻使她的心更酸痛起來,禁木住大串的熱淚滾落枕上。等丈夫把虎兒放到床上後,她伸過手去把虎兒腳上的鞋子脫掉,又拉一個枕頭隔在虎兒和熊兒中間。方誌剛重新在床沿坐下去,撫摩著太太的胳膊,說:
我給你找把扇子吧?你快說你的新辦法吧。太太用冷淡的聲調說。
我說,我說假若你不願離開我,我們就一道往前方去孩子怎麼辦?把孩子們送到鄉下,請母親替我們……
哼!你母親連你哥的孩子都沒有工夫照管,還能夠照管我們的孩子!唉唉!那,那,你說有什麼辦法?方誌剛絕望的小聲說:靜宜,我的心要炸了!方太太轉過身來,握緊丈夫的手,說誌剛,我勸你不要太急,再等待兩個月,看大局怎麼發展,然後再決定你自己應該怎麼辦。
又是等待!方誌剛痛苦的叫,到現在還要我等待!靜宜,你要我等待到什麼時候為止呢!你別把孩子們吵醒了。方太太把他的手握得更緊了,怯怯的說:這次月經已經過了半個多月還沒來,我怕是……唉唉,天呐!起初我希望這是病,太太又說,可是現在我覺得這不是病。唉,我怕是又有了。
丈夫隻覺耳朵裏轟轟的響,說不出一句話來。太太從他的眼睛裏看出來他的焦急和忿怒,哀憐一般的分辯說:
你想,這能夠怨我麼?怨……我!丈夫壓低聲音說,是我自己毀滅了我的一切!他猛的摔脫了太太的手,低下頭去,很久很久的沒再做聲。在半麻木中,他感到,感到太太曾幾次企圖拉回他的手,後來她翻過身去,最後她又傷心抽咽起來。
(原載《文潮》一九四七年第三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