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條件都沒有,隻叫他把用老太太的體己錢拿出來就好。至於孩子,我要一個大的,把小的留給他。

我們很疑心她的小產是由於故意墮胎,好使離婚後少一個孩子麻煩。這時候朋友們,特別是我同鄧大姐,都感到這事態已經發展到非常嚴重的階段,遇機會就勸她,再也不敢拿她的離婚開玩笑。

七巧節左右,抗建藝術社從皖北回到山中,鄭天修卻沒有一道回來,隻帶個口信說他回故鄉了。朋友們一方麵想辦法幫助他太太生活(主要的還靠她自己活動),一方麵擔心著那就要開幕的家庭悲劇。朋友們也給鄭天修去過幾封信催他回來,發出的信全部像石沉大海。他太太是發誓不給他寫信的,甚至不願同朋友談到他,偶然談到他也隻咬咬牙,用冷淡而堅決的口氣說:

不要管他,他能永遠不回來倒省掉離婚手續!快到中秋節的時候,鄧大姐夫婦怕她寂寞,帶著菜到她家裏去做東西吃,把我也約了去。吃過午飯,大家坐在前廊下聊天,不知怎麼話題又扯到天修身上,她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她一麵哭一麵述說他對不起她的地方,連結婚前的種種小事情都拉了出來,證明他從開始就是用欺騙來得到她的愛情。鄭天修曾經對她吹了無數牛,到結婚後她才明白沒有一樣不是欺騙,但知道上當時已經晚了。

他什麼都敢吹,她鄙薄的說,他吹他的家庭多麼富,房子多麼好,原來他是一個窮小子,到南京讀書是別人供給的。有一次他到我家裏去,看見我在學日文,就吹著他自己對日文很有研究,將來可以幫我學習,誰知他竟然連字母都不認識。不要臉的!我們簡直忍不住笑起來,說:天修的吹牛隻是一種習慣,決不是有意的拿它當手段,有意的欺騙你。

管他是不是有意欺騙,我的主意已經打定,非趕快離婚不可,免得就這樣犧牲終身!她態度非常認真,說過後若有所思的低下頭去,斷續的抽咽著,弄得我們不敢再笑,隻覺心頭上沉甸甸的。我轉過頭去看著兩個天真無知的小孩子在花園邊的樹蔭中玩耍,想到那就要落在他們頭上的終身不幸,不由的深深的歎了口氣。

天修太太是那麼傷心,我們不忍撇下她走開,她也苦留著我們不放。她哭過幾陣之後,就同我們談起她將來離婚後的種種計劃。我們雖然不同意她同天修離婚,而且決計阻止這悲劇上演,但也姑妄聽她的種種計劃,感到津津有味。她的計劃都是很好的,不是教學,便是讀書,或是進一個文化團體努力工作,讓朋友們刮目相看。

總之,她用力說,從此以後,不再要丈夫不再依賴任何人,我要好好創造我自己的前途!聽了這句話,我的身子不由的一動,點點腦袋。但就在這當兒,鄧大姐忽然小聲叫著說:

瞧!那不是天修回來了?大家一齊轉過頭去,果然看見鄭天修戴著一頂新禮帽,興衝衝的走進山口,背後還跟隨著兩副挑子。片刻的靜默之後,孩子們都歡叫著向他跑去,我們也都跳起來向他老遠的打著招呼。隻有他太太坐著不動,緊張的沉默著,仿佛重大的事情就要發生。我擔心他們會打架,等鄭天修走近時我向她小聲要求說你千萬忍耐一點,不要同他衝突。她十分倔強的點點頭,用力地咬著嘴唇。

鄭天修一到家,先照料著人們把兩副挑子搬進小客廳,完全沒注意到他太太的冷淡表情,隻顧誇耀著他給朋友們帶回的各種禮物。他是那麼興奮,好像這屋子就幾乎裝不下他。他打開一支籃子,把一些漂亮的襪子、毛巾、衣服料子,一卷一卷地扔了出來,一麵扔一麵報告著某一卷東西要贈送的人。勤務兵端一盆臉水來還沒有來得及放在洗臉架上,被鄭天修叫著止住。他從另一隻籃子裏取出來一個漂亮得叫人驚駭而豔羨的搪瓷盆子,連聲叫:

用這個!用這個!正在他洗臉時候,兩個小孩子跑到他身邊,靠著媽媽的梳妝台,好奇的觀察著爸爸帶回來的漂亮盆子。鄭天修忽然把手上的水一擦,跑去從籃子裏找出來幾種極其好看的玩具,交給孩子們,說:拿去玩,玩壞了還有的。隨即他又一麵用毛巾擦著臉,一麵對我們誇耀說:

還有三船貨今晚可以到三河尖,我已經派人在那裏迎接。這三船貨如果能順利的運過來,哈哈!哈哈!……

當鄭天修繼續大吹著他的種種冒險,種種得意之作的時候,他太太顯然非常的困惑不安,眼睛冷淡的望著窗外,用耳朵朝向著他。最後,她轉回頭來打斷他:

別盡吹下去,你怎麼吃飯呀?到陶陶去!到陶陶去!鄭天修大聲叫著。全體都去,我作東道!陶陶酒家是我們常去的一個館子,離鄭天修的新宅子比較近便。大家因見鄭天修發財回來,並不推辭,各人帶著自己應得的一份禮物,陪著他們夫婦、孩子,快活的談笑著,一擁兒往陶陶走去。在半道上我偷偷責備鄭天修不該很久不給太太信,這樣會損傷夫婦感情。他很自信的笑一笑說:

沒有錢寫信有什麼用?有錢時,乓,打個電報:款彙上。再不然,你自己把款子帶回來,她要是發脾氣你就用鈔票揍她!鄭天修的突然發財,立刻就傳遍山中,有人羨慕,有人嫉妒。朋友們都擔心會有人攻擊他身為公務員而公開營商。但究竟他發了多大財,隻有天曉得,因為他的話往往一百句不一定有一句可靠。三天以後,我又去看鄭天修,知道他們夫婦間沒起過一次衝突,放下心來。我告他說關於生意的事情不要逢人便宣傳,究竟他這次是因公出發,別人指責出來不好下台。他搖搖頭,大聲說:

這有什麼關係?興別人幾百萬幾百萬的貪汙,走私,囤積居奇,不興我做一點小買賣麼?喝!要鬧起來時大家對著鬧,我鄭天修不在乎他看我稍微有點不高興的樣子,趕忙站起來問我說:紅茶,咖啡,汽水,果子露,樣樣都有,你喜歡喝什麼?又吹牛他太太站在一旁說,哪有咖啡呀!嗬嗬,咖啡在船上,還沒有運來哩。那麼喝汽水跟果子露吧。他從一個很講究的雕花矮廚裏拿出一瓶汽水和一瓶果子露放在桌上,拍拍胸口說怎麼,鄭天修是便家吧?我鄭天修不是吹牛吧?他打開汽水瓶,故意讓汽水出的一聲從我的頭頂上射出一股麵說:

明年夏天你如果不離開大別山,我請你常來我家裏吃冰淇淋。喝過汽水,我勸他說:既然生活上沒有了問題,應該切切實實的做一點文化工作,建立自己的終身事業。他回答說:

現在是低潮,有什麼工作可做?將來如果再有一次高潮像抗戰初期一樣,讓你瞧瞧我鄭天修!那麼你平常想了那麼錦現在艘較高閣嗎?一切偉大計劃都須到抗戰以後才能實現他大聲說,現在的環境能允許你按著計劃去作麼?現在是將來的準備作一點點作總比不作好嗬一點一滴有什麼用?哼,抗戰以後看!劇本也不再寫了?我執拗的問,像一個傳教師一樣。劇本,四十歲以後我再開始寫,一鳴驚人一準是東方的莎士比亞!他笑著說幽默中含有自信。

我又喝過果子露,帶著無端悵惘的情緒告別了他們夫婦,從後麵小路上爬上了一座山頭。我站在山頭上喘喘氣,俯視著這豫那皖邊區的正在腐爛的心髒,兩年前黃金時代的許多記憶曆曆的浮現眼前。正感慨間,我忽聽見天修太太用嬌滴滴的聲音在下邊叫著:

甜休,你帶回來的口紅放在哪兒呀?一九四三年春於重慶(原載《微波》一九四四年創刊號)

等待

天色已經暗下來,鄰居們都在吃晚飯了。方太太抱著第四個小孩子毛毛,靠著門框,向晚煙籠罩的路上張望,一半焦急一半生氣的等待著丈夫回來。第三個小孩子熊兒隻有四歲,站在門檻裏邊,用力的拉著媽媽的衣角,希望把媽媽拖回屋去。熊兒餓了。他一邊拉媽媽,一邊發著不高興的哼哼聲音,不時帶著哭聲懇求:媽媽,吃換!媽媽,吃換!除掉毛毛外,熊兒是方太太比較喜歡的孩子。熊兒的每聲呼喚都使方太太的心上更加痛苦,一方麵憐惜孩子,一方麵生氣丈夫遲遲不回。為要避免熊兒繼續鬧下去,她轉過頭來把小孩子拉出門檻,望著天上說:

乖乖,告訴媽媽,那是什麼在天上眨眼睛?熊兒向天上望了一會兒,帶著哭聲說是星星在眨眼睛,媽媽那臥在樹枝上的是什麼?老哇。

老鴰,媽媽糾正說,你說,老——鴰。老——哇!方太太笑了。但她隨即又轉過臉去,向晚煙愈來愈濃的路上張望,心中抱怨說:

真的,老鴉已經宿定了,還不回來!大孩子麟兒和二孩子虎兒都在廚房門口鬧著要吃飯。因為碰了女傭人的釘子,他們任性的,粗聲粗氣的呼喚媽媽。方太太忽然下決心,回頭來望著廚房吩咐說:

李嫂,開飯吧,不要等了!他爸爸回來時怎麼辦?李嫂在廚房中問。

菜給他留一點就是了。

方太太一隻手抱著毛毛,一隻手牽著熊兒,心中悵惘的走進大門。順便騰出牽熊兒的那隻手把大門關好。她先到廚房,親手把留給丈夫的菜撥出來,用碗蓋住,然後轉到上房,同孩子坐在一起。麟兒和虎兒已經不需要她的照料,但熊兒卻很淘氣。他還沒學會使用筷子,碟裏的菜被他往桌上亂戳;當他端起碗來喝稀飯時,稀飯就順著歪斜的碗沿兒流出,弄髒了他的遮巾。方太太一邊吃飯,一邊照料熊兒,而同時毛毛還躺在她的懷中吃奶。正在吃著飯,虎兒的鼻孔突然間呼噔一聲,竄出來兩道鼻涕,差點兒粘著碗邊。來!方太太放下筷子說髒死了!她用指頭捏著虎兒的鼻子,叫虎兒用力的把鼻涕擤出來。然後把掛在手指上的濃鼻涕向地上一甩,又把手指放在桌腿上擦幹淨。方太太還沒有拿起筷子,毛毛在她的懷裏尿了。

這孩子,她小聲叫,我剛才換的衣服又給你弄濕了!她趕忙站起來,讓一部分沒有浸入衣服的孩子尿灑到地上。毛毛真有趣,一分鍾前還在用小嘴唆奶穗,現在已經睡熟了。方太太用指頭彈一彈衣襟,彈掉餘剩的尿珠兒,隨即輕腳輕手的走進裏間,把毛毛放在床上。用一條幹片子把毛毛的大腿擦幹,她捏捏孩子的又圓又光的大腿和小腿,又輕輕打兩下孩子的屁股,心中責備說:為了你這個小東西,我真是麻煩透了!她在孩子的每邊臉頰上吻了一下,在孩子的肚子上搭一條大毛巾,慢慢的放下帳子。虎兒為同哥哥爭菜吃在飯桌邊大聲吵嚷,用筷子向哥哥的頭上和身上敲打。方太太三步二步的走到桌邊,向虎兒瞪一眼,小聲威嚇說:

虎兒,你把毛毛吵醒了我撕叉你的嘴!她坐下去了,用撫慰的眼光望著大孩子,吩咐說:麟兒,來跟媽媽坐一道,別在他的老虎頭上搔癢。

虎兒因為媽媽把哥哥叫走,媽媽又把他比做老虎,他心中充滿快活。為要裝做真老虎,他把眼睛瞪圓,嘴巴張大,左右的搖晃腦袋,發著猛獸的嗥叫,惹得媽媽和哥哥都笑了起來。方太太揚起手裝做要打的樣子,向裏間扭扭嘴,用眼睛警告說:你木曉得毛毛已經睡了嗎?熊兒看見虎兒的有趣動作,立刻把飯碗往桌上扔用兩手撕裂著自己的嘴巴和眼睛,向媽媽威嚇的叫著:

嗬嗚!嗬嗚!……

方太太又笑又氣,說哎喲,媽媽怕!媽媽怕!……快點吃飯吧,再胡鬧,媽媽就要打你了!嗬嗚!嗬嗚嗬嗚熊兒最後用力的大叫一聲,從臉上把兩隻小手放開。但一個不小心,小飯碗被他打翻,滾落地上,幸而這是一個特為小孩子們製的小木碗,沒有打破。方太太不由的眉頭一皺,歎了一口氣。但為怕熊兒哭,她趕快收拾起臉上的嚴重神色,向坐在院中吃飯的李嫂吩咐:

李嫂,快拿抹布來,把桌子擦擦!她彎腰從地上撿起小木碗,擦去粘在碗邊的稀飯和灰土,把自己碗中的稀飯分給熊兒。等李媽把桌子擦淨後,她又替熊兒擦去臉上的稀飯和唇上的鼻涕,說:

快點吃,看你同哥哥們誰吃的快;誰吃的快媽媽喜歡誰。

在媽媽的照料和鼓勵之下,熊兒又繼續吃起飯來。但孩子們一不胡鬧,方太太的心就飛向大門外了。她一邊吃飯,一邊照料孩子,一邊聽著大門外有沒有腳步聲音。每天黃昏後從大門外走過的人本來很少,今天仿佛更少了。偶然有腳步聲遠遠而來,又像是丈夫的又似乎不像,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去。當這腳步聲剛剛到門口時,方太太簡直認為是丈夫的聲音,幾乎忍不住對孩子們叫著說:你爸爸回來了!但聲音在門口不會停留,橐橐的響著過去,方太太的心緊跟著越發空了。

他到底有什麼重要事耽擱在外邊呢?她等候得不能忍耐的在肚裏抱怨,臨出門的時候也不言一聲兒!結婚八年來,方太太同丈夫的感情很值得別人羨慕。雖然四個小孩子給她和丈夫增加了不少麻煩,經濟情形又一年壞似一年,但方太太對生活很少怨言。她很明白,丈夫許多年來為了社會上的打擊,生活上的壓迫,事業上的沒出路,已經夠苦悶了,如果她再不給他一點同情和溫暖,他豈不更苦麼。有時,為了點瑣細事故,夫妻間爭吵幾句,但方太太總不使風波鬧大。往往爭吵一過,縱然錯在丈夫,她也立刻暗暗的懊悔起來,自動的同丈夫和解。頂多,她在丈夫心平氣靜時溫柔的責備他說:誌剛,你近來的脾氣變壞了!聽了這話,丈夫帶著歉意的淒然一笑;假若孩子們不在跟前,他會默默的在她的手上或鬢邊壓一個輕吻。丈夫的這種抱歉的表示使她對他的心靈深處的痛苦越發的了解和同情,因而她往往當接受親吻時會心頭一酸,禁不住眼圈兒紅潤起來。

因為夫妻之間感情好,除非丈夫有特別事故或應酬,總要回家來同太太一道吃飯。假若丈夫不能夠回來吃飯,也必定在事前告訴太太,免得她等候。今天丈夫既不回來,又沒在事前說明,方太太無論怎樣也想不出什麼原因。蘆溝橋事變以來,已經一月有零了。在這些大局動蕩的日子裏,丈夫天天在外邊打聽消息,常常同朋友們在一起討論。他還常常對朋友表示,隻要真正打起來,他一定立刻到前線工作,地方淪陷了就幹遊擊隊。方太太固然滿心擁護人們做救亡運動,但她又不願戰爭會真正爆發。她想,假若戰爭真正爆發了,丈夫的書不能繼續的教下去,一家大小的生活將如何維持?最近幾天,上海同華北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籠罩在她心上陰影也跟著越來越濃了;今天晚上,丈夫是這麼的遲遲不歸,更使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擔憂和害怕。

熊兒,她無可奈何的問,你猜爸爸為什麼不回來吃飯?熊兒還沒有聽明白媽媽的話,小毛毛忽然在裏間哭了一聲。方太太趕快放下碗筷,跑進裏間,坐在床沿,輕輕的拍著毛毛,使孩子重新睡穩。為要知道剛才是不是蚊子或臭蟲給毛毛咬了一下,方太太繼續留在床沿,用手在孩子的身上和腿上摸來摸去。正在摸著,突然有人猛力的衝進大門,隨即她聽見是丈夫一邊跑一邊大聲的連聲叫她。她丟下毛毛,跑出裏間,一隻手緊緊的抓著門簾,一隻手扶著門框,打量著丈夫臉上的興奮表情,喘著氣,小聲說:別,別把小毛毛驚醒……出什麼事情了?她的腿微微打顫,有點發軟。心跳得那麼凶,差不多快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了。

方誌剛看見太太的驚慌情形,反而不願把要報告的事情即刻就報告出來。無法遮掩住從內心的深處爆發的狂歡,他天真得像一個孩子一樣在太太的麵前蹦跳著,要太太快給他拿出酒來。緊抓著門簾的那隻手突然鬆開了,方太太向前走了半步,笑著問:

快點告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快一點拿出酒來!快一點拿出酒來!方誌剛大聲叫著。靜宜,快拿出酒來我們碰碰杯,我們痛飲一場!……唉唉,靜宜,我簡直要瘋了!丈夫伸著胳膊,踉蹌踉蹌的向前撲去,打算把太太抱到懷裏,從地上高高舉起。太太臉一紅,在他的胳膊上打了一下,逃進裏間,隻把頭探在門簾外,光彩的眼波一轉,掃過了三個孩子又望在丈夫臉上,用眼神向他譴責:討厭,孩子們在看著你哩!隨即,她的眼光轉到剛剛拿著飯菜跨進門檻的李嫂的臉上,帶一點不好意思的笑著說:李嫂,你看見過瘋子嗎?你看,他今天晚上不知道在外邊遇見了什麼事情這麼高興!前幾天餘下的半瓶酒你放在什麼地方?趁李嫂還沒把酒拿到,方誌剛跑到飯桌邊,摸一摸麟兒的頭頂,吻幾下虎兒的粘著麵條和鼻涕的臉頰。虎兒被胡茬子紮得難受,眼睛一擠,用滿是灰垢的小手推開了爸爸的下巴。方誌剛又走到熊兒麵前,蹲在地上,學著狗叫,逗得他的太太和孩子們都笑了起來。熊兒從爸爸的鼻尖上捏下來一片麵條,填到嘴裏吃了。方太太一邊笑一邊到門後取過來一條濕毛巾,彎下腰替虎兒揩臉,同時喃喃的訓戒說:

長大了可別跟你爸爸學:苦悶的時候恨不得自殺,興奮時候又要發狂。——來,筷子放下,讓媽媽把你的手也揩幹淨。唉,都是同一雙父母生的,隻有你頂淘氣,頂邋遢!汪汪!虎兒對著媽媽的耳朵學狗叫,汪汪汪……

方太太躲開耳朵,望著丈夫說你看,有其父必有其子!快說吧,你今晚上為什麼這樣高興?方誌剛從李嫂手裏接過來酒瓶說:快點坐下來,我同你對幹一杯!方太太本來連一滴酒也不能喝,甚至對別人的喝酒也感到厭惡。近一年多來,丈夫常常在極度苦悶中拿酒澆愁,每次總拉她在旁相陪,逼著她喝一點兒。為著安慰丈夫,為著不掃丈夫的興,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兒端起酒杯。起初,酒入喉中,她感到像火燒一般的難過;漸漸的習慣下來,如今隻要丈夫要求,她可以毫不畏縮的喝幾杯了。幹過一杯之後,丈夫又替她的杯子斟滿,大聲叫著:

來,再幹一杯!再幹一杯!讓我們痛飲三杯!嚇,你要把毛毛驚醒了!方太太故意把酒杯一推,說:你不把理由說出來,我一滴酒也不再喝了。

說?好吧,讓我自己喝下去這一杯再說。方誌剛一口喝下去滿杯燒酒,把酒杯向桌上一摔,吃了一口菜,抬起頭來說:靜宜,你說我怎麼能不興奮?你說我怎麼能不快活?多年來我所等待的日子,現在等到了!靜宜,這日子來的是這麼突然,我在剛得到這消息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許多朋友也跟我一樣的不敢相信。可是這消息是千真萬確的,使我們不能不相信。你看,我們是多麼幸運!假若我們早生三十年或晚生三十年,我們都沒有幸運來迎接這個日子……

你是在對我做宣傳演講呢還是在做詩?方太太截斷丈夫的話頭問,閃著含笑而又焦急的眼波。奇怪,她心中說,他從來沒有像這樣興奮!靜宜,詩就是現實,現實也就是詩。我們生活在一部空前偉大的史詩裏邊……

太太把眼睛轉向門外:李嫂,快替我添碗飯來,我也早餓了。

靜宜丈夫問你真不相信我有驚人的消息要告訴你麼?你瞧瞧李嫂的臉色,太太含笑的使個眼色,小聲說,明天無論如何,得把欠她的工錢一齊給她。

方誌剛仿佛完全沒聽見太太的話,替自己斟滿酒杯,慢慢的端起酒杯送到嘴邊,一氣喝幹。他的眼睛望在洋油燈上,很久很久的沒有移動,分明他正在思索著過去的、現在的、以及將來的許多事情,又被他自己的夢想陶醉。方太太把李嫂添來的一碗麵條又分給虎兒一點,吃了幾口,忽然停下來開心的向丈夫說:

天熱,酒不要喝得太多了。叫李嫂給你盛飯吧?從出神中抬起眼睛,轉過頭來,方誌剛看出來太太並不急於聽他的重要報告,反而他自己耐不住了。突然,一道亮光閃耀在他的臉上,方誌剛把拳頭向桌上一捶,大聲報告說:靜宜,中日大戰已經在上海正式爆發了!真的?方太太渾身一跳,立刻把飯碗放到桌上。她瞪大了一雙又驚又喜的眼睛看著丈夫,跟著追問一句:你,你是從哪兒聽到的消息?今天下午,縣政府收到了南京廣播。……來,我們碰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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