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差半車麥秸

瞧,這家夥又是一個差半車麥秸!在我們的遊擊隊裏,近來最喜歡把別人叫差半車麥秸。有時我們問隊長要煙吸,如果隊長把煙卷藏在腰包裏不肯拿出來,我們就向他叫道喂,隊長,差半車麥秸!當著別人麵前猛不防打個噴嚏,鼻涕從鼻孔竄出來,你隨手把鼻涕抹在袖子上,或擤下來抹在鞋底上,別人就會向你取笑的叫道:差半車麥秸!我們全隊的人沒有一個不長虱子。平常不論虱子在身上怎樣的爬呀,咬呀,我們隻隔著衣服用手搓一搓,搔一搔,至多伸手到衣服裏邊捏死一個兩個。到我們真正休息的時候,也就是說到我們能夠安心睡覺的時候,我們決不放棄殲滅敵人的機會。我們的兩大敵人是鬼子和虱子。在殲滅戰開始的時候,我們照例圍繞著一堆烈火,把內衣脫下來在火頭上烤著,抖著。我們的敵人像炒焦的芝麻似的一個個的肚子膨脹起來,落到火裏。火裏嗶嗶剝剝的響著爆裂聲,騰起來一股難聞的氣息。這時候我們每個人都為勝利而快活得亂蹦亂跳,互相打著,推著,還互相叫著:差半車麥秸,格崩,格崩,用牙咬呀!總之,我們用差半車麥秸這個詞兒來取笑別人的機會非常多,幾乎任何人都可以被我們稱做差半車麥秸。

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詞兒廣泛的引用著,並不顧到它是否恰當。當我們叫出這詞兒的時候,並不含一點惡意,隻不過覺得這樣一叫就怪開心罷了。假若在我們隊裏沒有這一個寶貝詞兒,生活也許會像冬天的山色一樣的枯燥無味。

雖然我們把差半車麥秸這綽號互相的叫著,但真正的差半車麥秸他本人卻早就離開我們的隊伍了。

他是一個頂有趣的莊稼人。從他人伍的時候起,他就開始做了我們最有趣的好同伴,一直到他昏昏迷迷的躺在擔架上離開我們的時候。他走了以後,我們不斷的談著他,想念著他。隊長保存他的那支小煙袋,像保存愛人的情書似的,珍惜的不肯讓別人拿去。當差半車麥秸還沒有掛彩的時候,一天到晚他總在噙著他的小煙袋,也不管煙袋鍋裏有煙沒煙。有時候他一個人離開屋子,慢屯屯的走到村邊,蹲在一顆小樹下麵,皺著眉頭,眼睛茫然的望著麵前的原野,噙著他的小煙袋,隔很長的時候把兩片嘴唇心不在焉的吧嗒一哂,就有兩縷灰色的輕煙從鼻孔裏呼了出來。同誌們有誰走到他的跟前問他:嗨,差半車麥秸呀,你是不是在想你的黃臉老婆哩?於是差半車麥秸的臉皮微微的紅了起來。怎麼不是呢?他說,沒有聽隊長說俺的屋裏人跟小孩子到哪兒啦?在差半車麥秸看來,我們的隊長是一個萬能的人物,無論什麼事情都知道,不肯把女人和小孩子的下落告訴他,不過是怕他偷跑罷了。有時候差半車麥秸並不想念他的女人和孩子,他用一種抱怨的口氣望著田裏說:

你看這地裏的草呀,唉!他大大的吸了一口煙,然後再把下邊的話和著煙霧吐出來:平穩年頭,人能安安生生的做活,好好的地裏哪能會長這麼深的草!他拭去了大眼角上的白色排泄物,向前邊挪了幾步,從地裏捏起來一小塊土圪撻,用大拇指和食指把土圪撻撚碎,細細的看一看,拿近鼻尖聞一聞,再放一點到舌頭尖上品品滋味,然後他把頭垂下去輕輕的點幾點,喃喃的說:

這地是一腳踩出油的好地……

差半車麥秸在遊擊隊裏始終連一句歌子也沒有學會。有一次他隻跟著唱了一句,惹得一個同誌把眼淚都笑出來,以後他就永遠不再開口了。當我們大家唱歌的時候,他噙著他的小煙袋,微笑著,兩隻網滿血絲的眼睛滴溜溜的跟隨著我們的嘴巴亂動。無論在髙興或苦悶的時候,在平常的行軍或放心休息的時候,他最愛用悲涼的聲調,反複的唱著兩句簡單的戲詞,這戲詞是他從做小孩子時候就學會了的:

有寡人出京來多不幸,不是嗬下雨便刮風……

他的小煙袋正像他本人一樣的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每次我看見了他的小煙袋,就不由的想起來一段有趣的故事。

一個寒冷的黃昏,忽然全隊的弟兄們興奮得發狂一般的呐喊著跳到天井裏,把一個新捕到的漢奸同隊長密密的圍了起來。漢奸兩隻手背綁著,臉黃得沒一絲血色,兩條腿顫抖得幾乎站立不住。他的脖頸後插一把舊鐮刀,腰裏插一根小煙袋,頭上戴一頂古銅色的破氈帽。隊長手裏拿著一麵從漢奸身上搜出來的太陽旗,他的表情嚴肅得像一尊鐵人。同誌們瘋狂的叫著:

他媽的打扮得多像莊稼人!槍斃他!槍斃漢奸呀!不知誰猛的照漢奸屁股上踢了一腳,漢奸打了個前栽,像患癱瘓症似的順勢跪倒在隊長麵前。這意外的結果使同誌們很覺失望,開始平靜下來。有人低聲的譏諷說:

原來是一泡鴨子屎!隊長還是像一尊鐵人似的立著不動,濃黑的眉毛下有一雙冷峻可怕的眼光在漢奸身上掘發著一切秘密。

老爺,俺是好人響!漢奸顫抖著替自己辯護,我叫王啞,啞巴,人人都知道的。

是小名字嗎?隊長問,左頰上的幾根黑毛動了幾動。是小名字,老爺。小名字是爺起的,爺不是念書人。爺說起個壞名字壓壓災星吧。……

你的大名字叫什麼?……站起來說!沒有,老爺。啞巴茫然的站立起來,打了個噎氣。爺說莊稼人一輩子不進學屋門兒,不登客房台兒,用不著大名兒有綽號沒有?差,差,老爺,差半車麥結。

嗯?隊長的黑毛又動了幾動。差什麼?差半車麥秸,老爺。

誰差你半車麥秸?人們都這樣叫我。啞巴的臉紅了起來。這是吹糖人的王二麻子給我起的外號。他一口咬死說我不夠數兒……

嗡!同誌們都笑了起來。

隊長不笑。隊長一步追一步的問他的家鄉居住地和當漢奸的原因。

俺是王莊人,啞巴說,是大王莊不是小王莊。北軍來啦,看見屋裏人就糟蹋,看見外廂人就打呀,砍呀,槍斃呀。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莊裏人跑空啦,咱也跑吧。跑出去,唉,一天喝一碗涼水也是安生的!俺帶著俺的屋裏人跟俺的小狗子跑出來啦。小狗子娘已經兩天兩夜水米沒打牙,肚子兩片塌一片。小狗子要吃奶,小狗子娘的奶癟啦。小狗子吸不出奶來,就吱咩咩的哭著……

被綁著的農人把頭垂下去,有兩行眼淚從他的鼻凹滾落到嘴角。我們的隊長用低聲命令說:

說簡單一點吧。你說你為什麼拿著小太陽旗?老爺,小狗子娘說,小狗子爹呀,處在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兒,咱們死啦沒要緊,可是能眼巴巴的看著小孩子餓死嗎?是的,老爺,小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憑哈餓死呢?小狗子娘說,你回去吧,她說我,你回去到莊子邊把咱地裏的紅薯挖幾根拿來度度命,全當是為著救救小孩子!大清早我回去了一趟,可是離莊子還有二裏遠,有幾個戴銅盆帽子的北軍就開槍向我打起來,我又跑回來啦。回來聽著小狗子在他媽懷裏吱咩啐,吱咩晬……他開始哽咽起來,不能夠再說下去了。

不要哭!隊長低聲又命令說。因此你就當漢奸了,是不是?鬼孫才是漢奸呐!我要是做了漢奸,看,老爺,上有青天,日頭落——我也落!差半車麥秸聳了聳肩膀,興奮的繼續說下去別人告我說,要拿一個太陽旗北軍就不管啦。小狗子娘自己做了個小旗交給我,她說,小狗子爹,快走吧,快去快回來!我說,混賬旗子多像膏藥呐,南軍看見了不礙事麼?她說,怕啥呢,我們跟南軍都是中國人呐,你這二百五!老爺,你想,我是中國人還會當漢奸嗎?小狗子娘真壞事,她叫我拿他媽的倒楣的太陽旗!他一邊哽咽著,一邊憤怒的咬著牙齒,一邊又用恐懼的眼光看著隊長。

隊長又詳詳細細的盤問了一忽兒,漸漸鬆開了臉皮,不再像一尊鐵人了。其實我早就想對隊長說得啦,這家夥是個有趣的大好人,還有什麼可疑呢?再盤問下去連同誌們都不耐煩了。隊長終於吩咐我們把差半車麥秸手上的繩子解開。一解開繩子差半車麥秸就擤了一把鼻涕,一彎腰抹在鞋尖上。這時我才發現他穿著一雙半新的黑布鞋,鞋尖和鞋後跟塗抹著厚厚的鼻涕,幹的地方微微的發亮。

以後別再把鬼子兵叫做北軍了,隊長和善的告他說,現在打仗不同往年一樣,現在邊是咱們中國軍隊,一邊是日本鬼子。你懂嗎,差半車麥秸?

怎麼不懂呢?他點點頭說。老爺,我不是不夠數兒嗬!隊長把小太陽旗還給他,吩咐說:

你就在我們這裏喝湯吧。喝了湯,你安心的去挖你的紅薯去,敵人在夜間已經給我們打竄了。小太陽旗你還帶著去,萬一遇著鬼子時你就拿出來讓他們瞧一瞧,可別說出我們在這兒。……

吃飯的時候,同誌們都爭著要同差半車麥桔蹲在一塊兒,幾乎把他的棉襖撕破了。起初他非常拘束,後來看我們大家都對他十分親熱,漸漸的膽壯起來。他吃得又快又多,碗裏邊甜得幹幹淨淨的。吃畢飯,他又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打了一個飽嗝,用右手食指指甲往牙上一刮,刮下來一片蔥葉,又一彈,蔥葉同牙花子從一個同誌的頭上飛了過去。

隔了一天,剛吃過午飯以後,我又看見差半車麥秸在我們的院裏出現。隊長告訴我們說他已經加入我們的隊伍了。我們大家高興得瘋狂的叫著,跳著,高唱著我們的遊擊隊歌。可是差半車麥秸一直老老實實的站立著,茫然的微笑著,嘴裏噙著一支小煙袋。

晚上我同差半車麥秸睡在一塊兒,我問他:

你為什麼要加人我們的遊擊隊?我為啥不加人呢?他說,你們都是好人嗬。

停一停,他大大的抽了一口煙,又加上這麼一句:

鬼子不打走,莊稼做不成!我忽然笑著問:你的小太陽旗子哩?給小狗子做尿布了。他仿佛毫不在意的回答說。

差半車麥秸同我悄聲的談著家常。從談話中我知道他為著要安生的做莊稼而熱烈的期望著把鬼子早日打跑,並且知道他已經決定叫他的女人和孩子在最近隨著難民車逃到後方。他同我談話的時候,眼光不斷的向牆角的油燈瞟著,似乎有一種什麼感觸使他難以安下心去。我裝著睡熟的樣子偷偷的觀察著他的舉動。我看見他噙著小煙袋,默默的坐了半天,不時的向燈光瞟一眼,神情越發的不安起來。最後他偷偷的站起來向燈光走去,但隻走了兩步就折回頭走出屋子,在院裏撒了一泡尿,故意的咳了一聲,又回到我的身邊。於是他又看了我一眼,蔬去煙灰,把小煙袋放到枕頭的東西下麵,倒下去睡了。

這是多麼一個古怪的人物我心裏說,而且還粗中有細哩!在我們遊擊隊住下的時候,隻要我們能找到燈火,我們總是要點著燈火睡覺。從差半車麥秸人伍的第二天起,連著有兩夜都發生了令人很不痛快的事情。第一夜,燈火在半夜熄滅了,一個同誌起來撒尿時踏破了別人的鼻子。第二夜,哨兵的槍走了火,把大家從夢中驚起來,以為是敵人來了,在黑暗中亂碰著,亂摸著,一兩隻手電是不濟事的,有的誤摸走了別人的槍支,有的摸到槍支卻找不到刀子。等驚慌平息之後,大家都憤怒得像老虎似的,謾罵並追究熄燈的人。隊長把同誌們一個一個的問了一遍,卻沒有一個人承認。我心裏有一點約摸,便向差半車麥秸偷看了一眼。差半車麥秸的臉色蒼白得怕人,兩條腿輕輕的打顫。隊長向他的麵前走去,一切憤怒的眼光也都跟隨著集中在他的身上。糟糕我心裏說,他要挨罵了!他的腿顫栗得越發厲害,幾乎又要跪下去。可是隊長忽然笑起來,溫和的問他說:

這樣的生活你能過不能過?能的,隊長!差半車麥秸從腰裏抽出來他的小煙袋,送到隊長的胸前?你老抽袋煙吧?同誌們全笑了,有的笑得捧著肚子蹲了下去。隊長也笑得連連的打著噴嚏。可是差半車麥秸自己卻不笑。他搔了搔頭皮,順便用手往脖子裏一摸,摸出來一個虱子,又用指頭撚了一下,送到嘴裏格崩一聲咬死了。

第二天,我把差半車麥秸拖到沒人的地方,悄悄的問他為什麼每夜要把燈亮熄掉。他的臉色紅了起來,一邊微笑著,一邊吞吞吐吐的咕噥說:

香油貴得要命呐,比往年……他忽然搔了一下脖子,點著燈我睡不慣。嗬,你抽袋煙吧?可是集團生活對於他漸漸的習慣了。他開始膽壯起來,對同誌們的生活也會提出來不滿的見解。他懂得很多北方土匪的黑話,比如他把路叫做條子,把河叫做帶子,把雞叫做尖嘴子,而把月亮叫做爐子。他批評同誌們說:

有許多話說出口來不吉利,你可不能不忌諱。你們在做鐵路工人的時候馬虎一點不要緊,現在是在玩槍呐,幹這道生活可不能不小心!同誌們有時也故意的說幾句黑話,大部分的時候卻同他抬杠,向他解釋著我們是革命的遊擊隊,既不迷信,又不是土匪,所以不能說土匪的黑話。差半車麥秸雖然心裏不完全同意,卻也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帶著諷刺的口氣說俺是莊稼人,俺不懂新規矩呐!於是他就沉思起來。

喂,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應該稱別人做同誌呐!他微笑著,搖搖頭,擤了一把鼻涕抹在鞋尖上,喃喃的爭辯說:

二哥,咱山東人叫二哥是尊稱呐。

可是咱們是革命隊伍呐!我說,革命軍人都應該按著革命的稱呼才是的。

唏,又是新規矩!他不滿意的加了一句,我不懂……同誌就是大家一條心的意思。我給他解釋說,你想咱們同生死,共患難,齊心齊力的打鬼子,不是同誌是什麼?對啦,二哥,他快活的叫道,咱們就怕心不齊!在晚上出發的時候,差半車麥秸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一下,用非常低的聲音叫道:同誌!隨即又羞澀的,像小孩子似的笑了起來。

同誌,一忽兒他又用膀子尖把我碰一下,我們要去摸鬼子嗎?我點點頭你怕麼?不他說,俺打過土匪……

我同他膀靠膀的走著,聽見他的心口跳得非常厲害便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

喂,你撒謊我小聲叫道:我聽見你的心跳啦!他露出來慌窘的樣子,把小煙袋滴溜溜的輪轉著,哺喃的說:

我一點也不怕,怕死不算好漢!以前打土匪也是這樣子,才出發時總是心跳呀,腿顫呀,可是走著走著就好啦。二哥,鄉下人就怕官呐……

約摸離敵人住的村莊有三四裏遠的光景,我們在一座小墳園裏停下了。隊長征求兩個同誌自告奮勇走在前邊探路,其餘的大部分跟在後麵,一小部分繞到村子後麵埋伏。出乎我意外的,差半車麥秸忽然從隊長麵前站了起來,搶著說:隊長,我條子熟,讓我先進村子去!片刻間,全隊的同誌都茫然了。隊長愣怔了一忽兒,左頰上的黑毛動了幾動,懷疑的問道:

你是說要做探子嗎?是的。以前我常摸土匪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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