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爸爸不死,爸爸永遠在等待著你們!老酋長又抱著每個孩子親了幾嘴,孩子們同夥伴們全都哭泣了。
然而老酋長沒有哭,他立刻跳上白馬,頭也不回,向著百姓們集合的地方奔去。
一直苦戰了三天三夜,這龐大的部落終於被聯合的強敵毀滅了。大部分的青年人都英勇的倒在血泊裏,老頭子和婦女們也大部分在混戰中遭了屠殺,餘剩下的人們全被俘虜去做了奴隸。他的兩個小孩子也被俘虜了。
老酋長帶著滿身傷逃到很遠的荒山中,好容易沒有死掉。每逢沒有月亮的昏黑之夜,他便蹣瞞跚跚的走出山洞,把一盞紅燈籠掛到一株髙樹的最高枝上,一直等待到天明。一年一年的過去了,那匹雪色白馬在寂寞與閑散中老得連抬一抬蹄子也不肯了。老酋長的背弓起來了,骨骼在幹枯而多毛的皮膚下突出起來了;胡須變得像銀絲一般白,像他的馬尾一般白了。他動不動就流出眼淚來:因為他太老了,愈老愈思念他的孩子。
幸好,兩個小孩子並沒有被敵人認出來是老酋長的親生兒子,被俘虜的百姓們也都替他們守著秘密。他們隨著百姓們被分開了,在戰勝的部落裏做著奴隸。
這兩個部落因分贓時發生衝突,隨後又不斷的爭奪牧地,很快的就變成了互相襲擊的新仇敵。一對不幸的小兄弟,最小的隻有七歲,他們永遠沒有見麵的機會。日子久了,誰也不記得誰的麵貌,誰也不知道誰的消息。但他們還記得爸爸的最後叮囑,複仇的心思隨著他們的長成而日漸強烈。他們在勞動與戰鬥中鍛煉得像鐵一般強壯,像爸爸一樣的聰明與英武。那些被俘虜的百姓們,在暗中對他們表示著忠實的擁護,因為奴隸生活是那麼悲慘,哪一個不願意早一天獲得解放?
在夢寐中,這兩個不幸的孩子無數次的會見過熟悉而又陌生的爸爸,看見過那一盞飄蕩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紅燈籠。但一年一年的過去了,他們卻找不到逃走和複仇的機會。雖然敵人們監視得非常嚴,還使用著殺頭的恐嚇和花言巧語的欺騙,但被俘虜的百姓們再也不能忍辱的活下去,要求解放的意誌一天比一天的堅決。他們不止一次的在暗中集合起來,包圍住他們的小領袖,從心的最深處發出來那簡單而真誠的呼聲:
或者我們立刻死,或者我們立刻去找那一盡紅燈籠!第十年了。
在第十年的末尾,在午夜中,弟弟率領著忠實的同伴們,從小草屋和帳幕中走出來,偷偷的洗去了奴隸的記號,帶著鎖鏈的就毀掉鎖鏈,都用猩猩血在馬頭上和帽子上塗一顆紅星星,逃出敵人的部落了。不管晴,不管雨,不管黑夜或白晝,他們拖著疲乏的腿和腳,翻過了一座高山又一座高山,跨過了一道深穀又一道深穀;沒有食鹽,沒有糧米,也往往捕不到一樣可以充饑的野獸和飛鳥,有時甚至一整天得不到一點水喝。人一天一天的瘦下去,豺狼尾隨在他們左右,等待那因走不動而落伍的不幸者。馬簡直累得要死,眼睛淌流著幹澀的黃淚,往往正走著蹄子一軟,連人摔進山穀去。但生活雖然是這般苦,卻沒人在心裏說句怨言,也沒人發出過半聲歎息。無限的熱情和希望在鼓舞著這個奴隸群,他們要趕在十二月末尾的那個晚上,找到那盞飄蕩在漆黑的天空中的紅燈籠。
他們在山中又遇到那一個十年來不斷交戰的強大部落,人家便立刻派出來一隊力量雄厚的人馬擋住了去路。經過了一天苦戰,才從重重的包圍中打了出來。他們的同伴死去了三分之二,小主人的一個腳也被毒箭射傷了。除夕之夜像一位孤獨而疲倦的老旅人,帶著滿身的風塵和憂愁,默默的走進一座原始的森林裏。
森林裏藏著殘餘的小部隊。受傷的小主人仰臥在堆積又厚又軟的幹樹葉上,同伴們抱著武器圍坐在他的旁邊;一位會巫術的老女人在他的腳上塗抹著解毒的藥膏,一邊喃喃的念著咒語。饑餓的狼群在他們周圍不住的磨著牙齒嗥叫,忽然像試探似的跳進來,忽然又退了回去。後來從附近突然發出來一聲凶猛的虎嘯,樹枝上紛紛的震下落葉,饑餓的狼群立刻逃散。雖然大家緊靠著一堆火,但可怕的嚴寒卻襲擊得他們像幹樹葉一樣的索索打顫。
可憐的小英雄,他的腳和腿已經在開始潰爛,誰也想象不到那是怎樣的一種疼痛!但他緊緊的咬著牙關,不發出一點兒呻吟聲音,因為他知道,這森林之夜實在過於恐怖了,他們的遭遇實在太悲慘了,同伴們的心已經碎裂了。身邊的柴火畫出了同伴的愁苦麵容,他看見大家都在望著他的創傷淌淚了。
他竭力鎮靜的把眼睛抬起來望著天空,透過那落了葉的樹枝子,他望見了一顆孤零的、在幽暗中閃閃的寒星,像一點磷火,像一隻青蛙的眼睛。為著減少創傷的痛苦和忍耐寒冷他把一切注意都集中在這顆星上。一會兒,這顆星慢慢變大,變成了一盡紅燈籠,在黑暗得令人望之害怕的天空裏飄蕩起來。忽而,紅燈籠下邊出現了一位老頭子,向他含淚的招了招手,但一眨眼又變成了一位仿佛熟識的少年英雄,帶著滿麵又驚又喜的表情,向他跑來。立刻就斷定了那位少年英雄就是他的親兄弟,他便歡呼著,跳躍著,迎上去,抱著他,哭了起來。
其實呢,那位使用毒箭的殘酷射手就是他日夜想念著的親兄弟,那一隊力量雄厚的人馬也是由他的兄弟指揮的,正好像一切悲劇的事情一樣,他們並沒有認出是骨肉關係。
這一夜,老酋長依照著十年慣例,背著弓箭,拄著長矛,提著燈籠,懷著傷感與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經過半裏多的險峻山路,——這山路隻有尺多寬,一邊是懸崖,一邊是深穀,一到一個小小的山坳裏停一停,然後艱難的爬上山頭,把紅燈籠掛在一株高鬆樹的最高枝上。
荒山中的除夕之夜,天空比鍋底還要黑,比墨汁還要黑,比永遠不見一絲陽光的墳幕還要黑,比傳說中的地獄還要黑,比我們今晚的夜色至少要黑十倍!瞧!那盞紅燈籠,比血還紅,比珊瑚還紅,比銀朱還紅,比五月的榴花還要紅,比帶雨的夕陽還要紅,在無邊漆黑的天空中飄蕩著,飄蕩著,飄蕩著……
老酋長倚著青銅矛,靜靜的期待著,傾聽著。因為寒冷,他的四肢發木,胡須上結著冰屑,牙齒不住的輕輕磕碰,而呼吸也變得短促。
夜,靜極了。假若沒有一絲西風拖著濕潤的白雲,從樹杪上、草葉上,悄悄兒走過;假若沒有脫落的鬆針掉在地皮上;假若沒有一粒凍鬆的沙礫偶然的滾下深穀;假若沒有貓頭鷹在遠遠的山頭上發出來一聲啼哭——宇宙裏也隻有老酋長他自己的呼吸與牙齒的磕碰聲算做唯一的聲音了。
孩子們……回來吧!孩子們……回來吧!老酋長終於又失望了。於是他捶著胸,哽咽的喚了兩聲,在鬆樹下非常痛苦的走來走去。他的腳步是那樣慢,那樣輕,落在被枯葉和燥草掩蓋的地皮上,發出極其低弱的喟歎聲音:沙!沙!沙!兩串淚珠沿著老酋長臉頰上的皺紋滾下來,掛在雪白的胡須上,立刻在嚴寒的空氣中凝結成冰了。老酋長打著哆嗦,在悲哀中,他一直等盡了漫長的冬夜。
孩子們是不會回來了。最後,他悲聲的安慰自己說:再等到來年春天吧!天暖了,遍地的青草都在抽芽,春風撩得人和馬整天在綠油油的原野上歡叫、跳躍和奔馳。老酋長的較大的兒子,他再也忍受不住人家對他的壓迫,再也過不下去奴隸的生活,帶領著他的一隊忠實的同伴從敵人的部落裏逃了出來,向最遠的、最深的、最險的荒山去尋找那盡飄蕩在空中的紅燈籠。
日子真是快,轉眼又過了半個年頭,夏季末尾的一個黃昏降臨了。老酋長依照著十年慣例,背著弓箭,拄著長矛,懷著傷感與希望的心情走出山洞,把那盞紅得無比的紅燈籠懸掛在最高的鬆樹枝上。
天空像除夕一樣漆黑。在死一樣的寂靜裏,不斷的扯著青色的閃光。老酋長倚著青銅長矛,發出來一聲歎息,望著漆黑的遠方哽咽呼喚:
孩子們……回來吧!孩子們……回來吧!悲哀像一塊大石沉重的壓著他的衰老的心頭。眼前逝去的時間像一個山蠶,一邊咬食著那生長在他心頭上的希望的嫩芽,一邊吐著那無盡長的回憶的細絲,把他自己困閉在這用細絲結成的繭子裏。於是他倚靠著青銅長矛,昏昏的睡去了。
一陣神秘的、宏大的、稠密的牛皮鼓聲,把老酋長從模糊的夢中驚醒。恐怖的睜大了失去光彩的雙眼,朝震響著鼓聲的山口望去,隱約裏有幾點火光在山口搖晃。老酋長從肩上取下來血色大弓,手背上的青筋像跳動一般的痙攣起來。他的青春,他的力,在恐怖與激怒中忽然複活。
山中的野獸被鼓聲和火把所震驚,在黑暗中嗥叫著,奔竄著,有的還狂怒的磨著牙齒。鼓聲稀一陣,密一陣,一刻比一刻近起來。火把也一刻比一刻多起來,亮起來,從山口向兩翼伸展,慢慢的搖晃著,試探著向紅燈籠圍攏上來……
嗬,他們望著紅燈籠來尋找我,我真糊塗!我該把它取下來,逃……不!不!多麼怯懦的想頭!……
那匹曾經馳名於中國原野的雪色白馬,一隻眼睛早就老瞎了。聽見了咚終鼓聲,它的遲鈍的腦海裏又蘇醒了許多模糊的斷片記憶,在山洞口興奮得不住撕叫。它忽而把耳朵豎起來聽一聽,忽而用蹄子在石地上蹬著,踢著,努力的要掙斷韁繩。看不見它的老主人,它焦急的發出來一聲漫長的哀鳴。
在山頭上,在濃重的黑雲裏,雷開始發出來憤怒的吼聲。一道青色的閃電把老酋長的視線引向天空;在漆黑的天空中,紅燈籠顯得無比的鮮豔和美麗。於是他十分堅決的發誓說:
我決不取下它!我要保護它,保護它!……我還不老,我的馬也不老,我們都還不老嗬!聽見他的老伴侶掙斷了韁繩,從山洞口向著他這邊走來,蹄子落在石徑上發出響亮的清音,老酋長興奮得滾下了幾滴老淚。
馬來了!他喃喃的哽咽說:孩子們為什麼還不回來呢?他迅速的摸索著從山頭下來,站在山坳裏等待馬,等待戰鬥。突然,他聽見馬蹄子在石徑上滑了一下,跟著是刹那的沉寂他的心中一涼,——跟著從穀中發出來一種沉重物體的落地聲音。老酋長絕望的捶著多毛的胸膛,悲聲的仰天呼喚:
這是最後的一刻了,孩子們……回來吧!回來吧!他的兩個兒子帶著各人的群眾,在荒山和荒山中尋找了許多日子,從一些遊牧人的嘴裏打聽出來關於老人的一點消息,都趕在黃昏時走到這唯一的山口外,一碰頭又廝殺起來。弟弟最先覺出那震天動地的牛皮鼓聲一定是有另外的部落正向著爸爸圍攻,但他帶著小部趴向山腳下繞來繞去,卻無法衝進山口;好幾次他在馬上發出來和平的呼聲,也沒有得到同他交戰的人們答複。戰事在山口外繼續著,山中的牛皮鼓卻越響越急,弟弟的心完全碎裂了。
唉唉,我們的紅燈籠快要被敵人撕毀了!弟弟悲哀的呼喊說,可憐的老人啊!但老頭子怎麼能知道兩個孩子自相殘殺的事情呢?他已經看出來有無數人影在火把下晃動著,越晃動越逼近,越看得清楚。於是老酋長試著去拉他的久已不用的血色大弓,準備用箭和矛來保護他自己和那盞紅燈籠。但拉了幾拉,累得他又是流汗,又是發喘,又是肩膀酸疼,卻沒有把弦弓拉得像當年的一半滿。
唉,完了!他低聲的哽咽道孩子們……回來嗬!他的較大的兒子剛把一支毒箭搭在弦上,正準備射殺那個曾經在冬天被他射傷了腳的小英雄,忽然間一片疑問飄過眼前。他聽見周圍的大部分群眾都在響應著敵人的停戰號召,並且發出來令他幾乎不敢相信的呼聲:他們是尋找紅燈籠的,他們確是我們的兄弟嗬!這呼聲愈來愈大,致使這位善射的英雄不由的打個寒噤,沒有把毒箭射出手來。他聽一聽山裏邊那神秘的、緊急的牛皮鼓聲,又一串更大的疑問從眼前浮了起來。
再也不能遲延了!滿山滿穀震響著群眾的呼聲我們的老頭子快要給敵人殺死了!不相信自己竟然老得這樣不中用,老酋長咬緊牙關,瞪著眼睛,重新把弓弦猛力一拉。嘣的一聲,老舊的弓弦斷了。老頭子向後邊蹣跚幾步,差點兒跌了一跤。
相信著這一切都是神的擺布,老酋長拋掉了他的血色大弓和青銅長矛,憤憤的長歎一聲,向深不見底的山穀走去,因為他最後唯一的防禦辦法隻有自殺了。
但他並不一下子跳進山穀。他用手抓緊了石縫裏的樹根和荒草,把自己懸掛在穀的邊沿上,——隻要一鬆手,就會連骨頭跌得粉碎,——抬起眼睛來,向上,向上,抬向漆黑的天空,……在這最後的片刻,他是多麼的舍不得那盡紅燈籠嗬!帶著雨星的狂風陡起了,滿山、滿穀、像海潮一般的澎湃作聲。雷,忽然像野獸沉悶的呻吟著,忽然像高山崩倒,天地都為它猛烈的打一個哆嗦。電光好似許多把拋出的青色寶劍,不住的劈開黑暗,用強烈的青光刹那的照透了黑暗的宇宙。成群的猿猴、狐狸和虎狼,都驚駭得顫栗的哀鳴起來。
在無邊黑暗的天空裏,在帶著雨星的狂風裏,老酋長又看見了他那盞紅燈籠,比血還紅,比珊瑚還紅,比銀朱還紅,比五月的榴花還要紅,比帶雨的夕陽還要紅,人世上從來沒有一樣東西比它更鮮豔、更美麗。電光一閃,他又從麵前的地上看見了那條曾經戰敗過無數敵人的青銅長矛,在向他閃著驕傲的白光。於是他突然又轉了念頭,咬著牙齒說:
我要上去打仗,為著這盞紅燈籠,為著孩子們!他拚命的向穀岸上邊爬,但因為腳下邊蹬不住任何東西,兩隻胳膊又懸掛得酸困無力,使他的努力幾乎變成了絕望的掙紮。等剛剛爬上來一點的時候,那些抓在手裏的樹根和荒草,就開始一根一根的斷了起來……
正在這時候,敵人的背後忽然響起來一片震天的殺聲,滿山遍野的火把立刻因這突起的殺聲而紊亂了。
暴雨開始像瓢潑一樣的降下來。在狂風暴雨中,敵人的火把迅速熄滅,而紅燈籠越發的顯得紅了。
詩人的故事就到這裏結束了。陶春冰停了一下說。仿佛怕驚擾會場的沉默似的,他說過後就退往黑影中,坐在一盞熄滅的蠟燭旁邊。
同誌們沒有一個人打破這沉默空氣。他們有的俯下身子暗暗的噓口悶氣,有的直起身子使胸腔舒展一點,有的默默的互相交換著感動的眼光或淒然的微笑,有的一動也不動的低垂著頭。半天,才有人想起來應該鼓掌,但掌聲非常稀疏,像在寂靜的海麵上疏疏的落幾個雨點兒。在此刻,大家的情緒是多麼的紛擾和興奮嗬!寫於一九三九年(原載《抗戰文藝》一九三九年第四卷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