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隊長的背後咕噥道:他不行,別讓他壞事吧可是隊長立刻不再遲疑的對差半車麥秸說:

好吧,可是你得特別小心他又扭過臉來命令我說:你得跟他一道去,千萬不要大意了差半車麥秸拖著我像猴子似的跳出墳園,在我們背後留下了一些悄聲的埋怨。我聽見是隊長的聲音說道:

不礙事的,他粗中有細。

我們走到離敵人的村子有一箭遠近,便趴在地上,憑著星光向前邊仔細的察看一忽兒,又側著耳朵仔細的聽一聽。村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差半車麥秸附著我的耳朵說:

鬼子們全睡著了。你等著我……

他把鞋子從腳上脫掉,插在腰裏,彎著腰向村裏走去。我非常替他擔心,往前爬了十來步,伏在一株柳樹的下麵,把停機鈕弄開,注意著周圍的動靜。約摸有二十分鍾光景,還不見差半車麥秸出來,我心裏非常的焦急,一直向前邊爬去。在一座車棚前邊,我發現了一個晃動的黑色影子,並且有一種東西拉在地上的微聲。我的心口像馬蹄般的狂跳起來。我把槍口瞄準了黑影子,用一種低而嚴厲的調子喝問:

誰?是我呀,同誌!是差半車麥秸的聲音回答。鬼子們早就跑光啦,咱們是白來一趟!一個箭步跳到他的跟前去,我不放心的問:

全村子都看過了?

家家裏都看過啦連一根人毛也找不到。

你為什麼不早咳嗽一聲呢?我,我……差半車麥秸用膀子尖諂媚的貼著我的膀子尖,吞吞吐吐的說,俺家裏還少一根牛繩哩,拿回去一根礙事麼?俺以前打土匪的時候拿老百姓一點東西都不算事的。隨即他把牛繩頭舉到我的眼前,嘻嘻的笑了起來。

放下我命令說:隊長看見要槍斃你了!差半車麥秸眼光失望的看看我,遲疑著把圍在腰裏的牛繩解下來。我大聲的咳嗽三聲,村周圍立刻有幾道電光劃破了黑暗,同誌們從四下裏跑進村來。

二哥,差半車麥秸用一種恐怖的,將要哭泣的低聲說你看,我把牛繩放下啦!……

在回去的路上差半車麥秸一步不離的跟著我,非常沉默,非常膽怯,像一個打破了茶盅等待著母親責罰的孩子似的。我知道差半車麥秸的不安,就悄聲的告他說我決不向隊長報告。他輕輕的歎息一聲,把小煙袋塞到我的手裏。我一邊抽著煙,一邊問他: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拿老百姓的東西?我們是革命的隊伍呐,他含糊的回答說。

又沉默一忽兒差半車麥秸忽然擤了一把鼻涕,用一種感慨的聲調問我:

同誌,幹革命就得不到一點好處麼?革命是為著自己也為著大家的,我向他解釋說,革命是要自己受點子苦,打下了江山,大家享福呐。我們要能把鬼子打跑,幾千萬人都能夠過安生日子,咱們不也一樣能得到好處嗎?自然響,千千萬萬人能過好日子,咱們也……

到那時咱們也就有好日子過了。以後咱們的孩子,孫子,子子孫孫都能夠伸直腰兒走路的了。

我說呢,革命同誌不敬神……不敬神也能當菩薩呐!於是他又快活的笑了起來。

從此他越發的活潑起來,工作得非常緊張,為掛念女人和孩子而苦悶的時候也不多了。他開始跟著我學習認字,每天認會一個字。不幸剛認會了三十個字,他就受了沉重的槍傷了。

一個月色蒼茫的夜晚,我們二十個遊擊隊員奉派去破壞鐵道。敵人駐紮在離鐵道隻有三裏遠的村子裏。我們並沒有帶地雷,也沒有帶新的武器,隻憑著我們的力氣去打算把鐵軌掘毀兩三根,然後出其不意的襲擊敵人的兵車。我們盡可能小心的進行工作,誰知終於沒法使鐵軌不鋼朗的響了起來。這響聲在午夜的原野上清脆的向遠處飛去,立刻引回來幾響比這更清脆,更尖銳的槍聲,從我們的頭上急速的掠過,驚得月色突然的暗了下來。

臥倒!分隊長的口令剛剛發出,敵人的機關槍就噠噠的響了起來。槍彈有時落在我們的背後,有時在我們的前麵劃了一道弧線,沿弧線飛騰著塵土的煙霧。機關槍響了十來分鍾便忽然止住。鐵軌微微的顫抖著,敵人的一輛鐵甲車開來了……分隊長原是膠濟路工程工人,是一個非常能幹的家夥。他連二趕三的把五六個炸彈綁在一塊兒,放到鐵軌的下麵去,跟著發了一道命令快跑!我們像飛一般的離開了鐵道,躲到一座小墳園裏,靜靜的伏在地上。差半車麥秸若無其事的拿出來他的小煙袋,預備往嘴裏塞去,給分隊長用槍托照他屁股上敲了一下,便又把小煙袋插進腰裏了。他帶著不滿意的口氣向我咕濃說:

槍子兒有眼睛的。隻要不做虧心事,怕啥呢?猛的像打了個霹雷似的,鐵軌下的炸彈爆裂了。敵人的鐵甲車帶著一些灰塵,彈煙,破片,從地上狂跳起來,倒進路旁的矮樹叢裏……

好!二十個人的聲音重新把原野震得一跳。

跟著,片刻間,一切寂靜。

跟著寂靜而來的是同誌們的歡樂的謾罵,和迅速的,簡短的,幾乎不為同誌們注意的,從分隊長嘴裏發出來的命令。在這些紛亂的聲音中,有一道低啞而悲涼的歌聲:

有寡人出京來……

我們跳出了小墳園,向鐵道跑去。就在這時候,敵人的機關槍比先前更凶猛的響了起來。差半車麥秸在我的麵前正跑著,叫了聲不好便倒了下去。但我們並不去管他,隻顧拚命的前進。我們還沒有達到鐵道線,敵人的馬蹄聲已經分明的從左右臨近了。於是我們隻好開始退卻……

我跑過差半車麥秸的身邊,看見他拚命的向著馬蹄響處射擊。我說掛彩了麼?能跑不能跑?腿上呐,他說,我留下換他們幾個吧……我不管他的反抗掙紮,把他背起來就跑,有時跌了一跤,有時滾下溝裏……槍聲,馬蹄聲,背上的負擔,仿佛對於我全不相幹,我隻知道拚命的跑,而且是非跑不可回到隊裏,才發現差半車麥秸的背上中途又中了一彈,他已經昏迷不醒啦。我們把他救醒過來,知道槍彈並沒有射進致命的地方,便決定把他送到後方醫院去醫治。當把他抬上擔架床的時候,他的熱度高得怕人,嘴裏不住的說著胡話:

嗒嗒!咧咧!黃牛呀……嗒嗒……

一九三八年四月初寫於武漢旅次(原載《文藝陣地》(香港)一九三八年第二卷第三期)

紅燈籠故事

在掌聲中陶春冰第三次站了起來,收斂了臉上笑容,向漆黑的天空望了望,然後向全場靜靜的看了一遍。等會場中所有的聲音停止後,他慢慢的開始說:

這不是一個使人快活的故事也不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故事。在講這個故事之前,我要請一位同誌站起來唱一個悲壯的歌子,愈能夠感動人的愈好。

他把一隻手按在桌角上,等待著有同誌起來唱歌。聽見同誌們紛紛提議叫林夢雲起來唱,他向小林看一眼,點點頭,沒有說話。林夢雲有點作難的說道讓我想一下,我不曉得唱什麼歌子。陶春冰低下頭去,眼光落在麵前的炸彈坑裏,像平素在沉思時一樣的保持著深深的沉默。同誌們一方麵等待著小林唱歌,一方麵從他的麵部表情上努力發掘這沉默的秘密。就在這當兒,郊外發生了幾聲槍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跟著就引起來四麵八方的狗的驚叫,好像有匪警一樣。同誌們都側起耳朵向郊外細聽,覺得這槍聲非常奇怪,許多人的心不由的提到半空。

沒有關係,陶春冰抬起頭來說,這又是抓壯丁的。小林,想起來了沒有?

林夢雲低著頭從炸彈坑的旁邊站起來,幾縷又柔又細的短發從額上蓬鬆垂下,拂在一隻水汪汪的、烏黑的大眼睛上。她沒有微笑,但用幾顆細小而勻整的上牙輕咬著半葉下唇,因此聰上的酒窩又深深的陷了下去。停了一會兒,她忽然帶一點羞怯的小聲說:真是,我一時想不起來呀……於是她用雙手遮起臉孔,躲避著同誌們從各方射來的目光。

那麼你就唱高爾基的《監牢歌》吧,陶春冰望著小林說。快點唱,不要再耽擱時間!林夢雲作一個表示堅決的姿勢,把雙手從臉上拿開,慢慢的,穩重的抬起臉孔,一雙大眼睛靜靜的轉向空中。在同誌們的聚精會神的期待中,她開始了那帶著憤怒,帶著淒涼,帶著顫栗,沉鬱而悲壯的美妙歌聲:

太陽出來又落山,監牢裏永遠是黑暗!等林夢雲唱畢後慢慢的坐回原處,同誌們既沒人拍一下手掌,也沒人發出來一點聲音。大家被歌聲帶進痛苦的想象和回憶之中,默默的把眼光轉移到說故事人的臉上。

現在,該我來講那個傷心的故事了。陶春冰用緩緩的低聲說在開始講這個故事時候,我謹以痛苦的懷念之情來祝幾位死於內戰、死於牢獄、死於抗日前線的朋友們的靈魂安眠!會場裏依然是靜悄悄的。在這寂靜的午夜中,除天邊的雷聲之外,隻有城外的已經嘶啞的女人哭聲,和從遠遠傳來的貓頭鷹聲。陶春冰咽下去一口唾沫,稍微提高了聲音說:

這故事是一位青年詩人告訴我的。他是我的好友,剛從監獄裏釋放出來,害著沉重的肺病。那時候我也正在吐血,又受著迫害。我們沒有錢逃往上海或北平,在茫茫中原幾乎被迫得無處存身,暫時隱名埋姓的匿居在一個私立的中學校裏。這中學是在豫東的一個小縣城中。校長姓王,是一個極其熱情的、愛好真理的德國留學生。因為他敢說良心話,敢和惡勢力相抗爭,人們在背地裏都說他是個瘋子。

在淒風苦雨的幽暗之夜——唉,夜是那麼長,長得令我不敢再回頭去想!——他收容了四五位失去了生活自由的亡命人,在一座破廟裏點起來一盞理性的明燈,照耀著一群天真活潑的孩子們。雙十二事變後,舊曆的除夕之夜,我們在那座由大殿改成的、極其陰森和寒冷的禮堂裏為詩人開了個歡送會,因為他在第二天就要馱著一身病離開我們往西方去了。我不曉得你們有沒有這樣的朋友,當他們所期望的時代來到時候,他們的健康和青春已經在牢獄中毀壞完了!會場中有許多人輕輕的動了一下,從鼻孔噓出來一口悶氣。

歡送會是在半夜間開的,因為隻有在夜間,關起大門來,我們才敢用低聲暢快的說,暢快的笑,暢快的呼吸!在夜會快要結束時候,這位詩人給我們講了個紅燈籠故事。他因為講說這個長故事而頻頻咳嗽,聲音也蒼啞起來。很久了,我沒有得到過他的消息。有人說他在山東敵後,有人說他在雁門關外,有人說他犧牲在汾河岸上,我想他大概是已經死了。

會場中同時發出來幾聲極其輕微的歎息。

唉,牢獄雖沒有毀壞他的意誌,卻毀壞了他的健康和青春。他死在曆史的激流中,什麼也不曾留下,隻留下幾首詩和這個故事。現在,請各位把燈燭吹熄吧!在幽暗中,也許我們更能夠體味出這故事所含的真正意味。

同誌們依照著陶春冰的話,把燈燭紛紛吹熄,隻留下他麵前的一盞小燈籠,在桌上搖動著暗弱的紅光。會場中寂如止水,周圍包著無邊漆黑……

一聲幹咳之後,紅燈籠故事開始了。

從前,當中國的原野還停留在沒有文字的時代,這裏有一個比較文明的部落,居住在有青山綠水、也有耕地的可愛地方。這地方在古代也是很稀有的肥沃土地,正如一首民間的歌謠告訴我們的:縱然在冬天你撒下的是一把石子,到春天也可以開花結實。自從他們的祖先定居此地,一代一代的繁殖下來,就沒往別處遷徙。慢慢的他們發明了農業和喂養家畜,並且發明了一種簡單的象形文字。這部_最被曆史家所知道的酋長是一位聰明而英武的老頭子,在年輕時代,他曾經發明用青銅製造箭鏃和別的武器,並且率領著他的屬民們征服了周圍的野蠻敵人。但是經過了長期太平安逸的歲月,這部落的人民便慢慢在懶散中失去了進取精神。老年人都變得非常頑固,拿陳舊的回憶來安慰衰老的心情。年輕人都變得非常自私,除享樂以外隻知道打架鬥毆。眼看著部落一天一天的墮落和衰弱下去,老酋長的心裏十分痛苦。他時常當天還未明時候,一聽見雞子叫,便從小屋裏跳出來,騎著雪色白馬,背著血紅大弓,拿著一條青銅長矛,去巡視他的龐大部落。人們聽見他那像暴雷一般的聲音在曠野上喊叫著,怒罵著,起初還不免膽戰心驚,後來聽慣了,就不再跳出他們的羊皮被窩了。

敵人們圍繞在這部落的周圍,窺伺著每一個攻打的機會。他們從這先進的部落學會了用青銅製造武器的技術,並且製造得更其精巧。在不斷的小小的襲擊中,他們試探出這部落的衰老無用,從此後便越發肆無忌憚的來尋釁挑戰。老酋長有五個孩子,三個較大的都在不斷的戰爭中被敵人殺死了。當這部落還在強盛的時代,隻需要他一聲叫喊就可以把無數的敵人嚇退;隻要在原野上發現了他的白馬奔馳,縱然那白馬上馱的是另外一個人,敵人們也會喪魂落魂的遠遠逃避。但如今,他的敵人們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的怕他了。他已經不止一次的在戰爭中被敵人打敗了。戰爭和優患使老酋長變得像一頭衰老的猛獸除掉未死的雄心以外,便隻有筋疲力盡的聽受命運的支配了。

神嗬,你告訴我,老酋長歎息的問著,我的部落什麼時候完全毀滅呀?毀滅的日子終於降臨了。

這是最後的,也是最殘酷的一次戰爭。兩三個強盛的部落聯合起來,向這個衰老的部落圍攻。它使老酋長喪失了一切所有,隻剩下一張弓、一袋箭、一匹白馬、一條青銅矛。白馬像一位忠實的老仆人,馱著帶傷的主人從層層的包圍中衝出來,逃進很遠很遠的荒山裏。

快要開仗的前一刻,老酋長已經看出來這一次作戰的可怕結局。他把兩個幼小的孩子叫到了他自己跟前,在每一個的臉頰上親了幾嘴。為著不讓部下看出來他的悲傷,老酋長盡力使已經滾到眼角的淚珠不要落下來。他勉強用鎮定的聲音向孩子們叮囑說:

要是你們被敵人俘虜去,長大成人後,千萬不要忘了:為你們的爸爸和部落複仇,為你們的三個哥哥複仇,為,為……老酋長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要噴咽起來,便低下頭去停了片刻。孩子們想哭卻不敢哭出來,睜大了盈著淚水的眼睛,看著爸爸的難過的表情。老酋長的腮巴上的肌肉在作著可怕的痙攣,胸前索索的抖動著花白胡須。

爸爸!九歲的大孩子哽咽著問:俺們長大了到什麼地方去尋找爸爸?到深山去!到深山去!老酋長重複的囑咐著,震天的牛皮鼓聲使他的聲音禁不住有點兒顫抖。

他從地上站起來,最後又囑咐說:隻要他不死,他一定逃出去,住在敵人不容易找到的深山裏;每季中在最後一月末尾的漆黑之夜,他就在一株高樹的最高枝上掛一盞血紅的燈籠做標記。隻要能找到這盞紅燈籠,就能夠找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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