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路

腳,壯健的,赤著的,幾百雙。每隻腳配合著一條醬紫色的腿,帶著黑汗毛,帶著疙哩挖瘡的粗血管。

鐵鍁,木鍁,鍤箕,筐子,杠子,灰和沙,配合著粗壯的腳和腿,在路上,在河灘。杠子和繩子,青石和灰泥,配合著悠揚的,沉重的,簡短的哼呀嗨的勞動歌,在水裏。

另外一雙腳出現了,在路上,在灰和沙的飛舞中。那是一雙特別的,穿著青布鞋,尖不尖,圓不圓,挺別扭。如果這雙腳擺在你麵前,你會想起來什麼時候會有兩根熟紅薯,粗粗的,短短的,從你手中掉下去,在地上擺做個八字形。

好哇!紅薯腳也出馬了!俺們紙紮匠不得閑,我來替替他。紅薯腳道媽媽的,女將出了馬,一個賽一打。乖乖們瞧瞧老娘利不利!緊急的命令把人們驅到山下來,修著路和橋。路平平的,寬寬的,從山腳下轉過去,爬出遼遠的天邊外。它已經修起了,人們正在它的脊背上鋪著沙。橋是老舊的,殘破的,要再加上大的勞動力,才管用。

七月天,沒有一絲風。濕氣從田裏蒸起來,悶熱的。幾百雙腳和幾百雙手,不停的工作著。汗像草葉上的露珠子,在人們的額角上,脊背上,胳膊上,大腿上,手上和胸上,滾轉著,流動著。一些年紀較大的老頭子,過於熱,過於累,急喘著,呼味呼哧的。青年人把褲筒盡量卷起來,一直卷到大腿根。

這天真要命!迷瞪眼望望天,站到路旁邊,從褲筒裏把尿尿的東西掏出來。

嘿!紅薯腳呀!有人低聲叫喊著,警告迷瞪眼。但已經來不及,尿像憋出閘的,從迷瞪眼的左腿根向外射。把尿尿的東西捏了住,不行,隻好又放開,反而把腿上弄了許多尿。人們忍不住笑起來。

媽媽的,累了就歇歇,為啥站在一邊哭?紅薯腳不在乎,隨著眾人大笑了。

笑傳染到河灘裏。修橋的,抬沙的,也都莫名其妙的笑起來,邊笑著,邊把眼光在同伴們的臉上詢問著。有許多人已經不笑了,從同伴們聽到了剛才原是迷瞪眼當著女人掏出來那東西,又重新笑起來。甚至笑得比剛才更厲害,捶著背,流著淚,咳嗽著,蹲下去。

嚇!嚇!女的蹦著叫起來不想做活了爬媽懷裏吃奶去,傻笑啥?……嚇,媽媽的!紅薯腳不好意思的,紅著臉,扔了鍁,坐下去,從路邊撿起一根旱煙管,抽起來。笑聲漸稀疏,漸衰歇,群眾受了新傳染,開始爭抱著旱煙管;搶不到的便隻好跟同伴商量輪著吸。所有的筋肉和血流,從沉悶的,疲勞的,不得已而工作的工作中,解放了。所有的心懷一寬鬆。

煙,霧一般,絲一般,從許多鼻孔和嘴角,向外噴,向外射;又升起來,在頭頂飄蕩著,流動著,繚繞著,打著旋,分散開。所有醬紫色的臉盤被隔離,被蒙蔽,像夢幻籠罩著不同的心頭。許多藍色的布手巾,從褲帶上解下來,在臉盤上,胸脯上,胳膊上,手背上,拭擦著。

大熱天,老頭子鴨蛋頭把煙鍋在地上磕了磕人們就不能閑一刻!咱修的路咱不得拉大車,舍他姐講屁理!青年農夫獅子說。

許多腦袋不平的搖了搖,許多眼望著這悠長的汽車路。路靜靜的躺在太陽下,反著光。

這年頭,人比牛馬還可憐紅薯腳把煙管從嘴裏拿出來,終年替人家拽呀拽,連一頓飽飯也不叫吃……

吃屎喝涼水!獅子忿然說,地裏見的不夠出公事!唉!也不知啥時候人們才能翻翻身!鴨蛋頭歎了一口氣,把兩隻紫色的,幹枯的手搓了搓,望著遼遠的天邊沉默了。他聽說在那青天的邊角外,隔著無數的山和河,那裏,所有牛馬似的人們都掙斷了籠頭,流著血,流著腦漿,為人類的真幸福,真自由而犧牲著。有人說這汽車路和那地方的戰事有關係;但相隔太遠了,聽到的消息未免很渺茫,老頭子懷疑著,不相信。不過他時時卻惦記著一件事:去年,李國棟為想叫大家翻翻身,被聯保主任慘殺了。而死者的叔叔,那個跟他同歲的老頭子,如今是在山裏邊,幹得挺凶的。

每次他想起李國棟的死,遍身汗毛豎得直直的,痛恨著人們心不齊,狼上狗不上。

翻身也容易,他說,別怕死,得心齊。

鐮把腿向他瞧一眼,諷刺的微笑著:可乖乖太老了。尿形!鴨蛋頭罵著,老子比你娃子放槍準得多哩!煙漸漸淡下去。人們又陸續的,鬆懶的,掂起傢夥來,工作著。抬石的農夫們開始把哼呀嗨的歌聲舉起來。歌聲簡短而有力,飄揚在水麵上,石頭上,樹杪上。

將近午,太陽更毒起來。土和沙都曬得灼熱,燙得腳掌疼。但為著限期要把路修起,人們支持著,盡量的支持著,一分鍾一分鍾是一分鍾二無數的汗血浸著土和沙,公路通車七天了,驕傲的閃著光。

消息,奇突的,像一起夜晚的怪客,在村子裏突然出現了。說縣長的汽車被截在大山口,截去七千二百元,連太太也給土匪拉走了。說日本兵已經到省城,所以縣長要把家眷先送走。又說縣長不是怕日本,是怕共產黨。黃昏後,月色下,大寺門前聚集了一堆人,聽新聞。在鄉間,隻要一件新聞被傳播半天,就有不少的,無名的,埋沒草野的藝術家,憑著天才和學識把新聞依照自己的高興和揣測,改造著,加添著,結果是越傳越離奇,越荒唐。然而越荒唐才越有人相信,越有人皺起眉頭,伸出舌頭,拉長脖子來傾聽,這便是鄉間之所以叫做鄉間了。

寺門外的龜背上,斷碑上,鬆樹的盤根上,搖動著各色各樣的頭。形形色色的頭之中,正對著教過私塾的聖人蛋,豎立著一尊石膏像。雕刻家似乎是一位殘缺美的崇拜者,故意把她的五官塑得不對稱,不端正。然而,石膏像吸引人的魔力也挺有,青年們不講囉,聖人蛋,這位四十多歲的先生,也忍不住時常把雙呆板的眼睛賊似的,偷偷的,怯怯的狡猾的,淫欲的向石膏像上瞟一瞟。

汽車被截是實在的,聖人蛋向石膏像瞟一眼,是老染匠的活。縣長已經派委員來査了。

不同的印象和記憶,在人們的心頭活起來。鴨蛋頭的眼光跟著平坦的汽車路,默默的伸進蒼茫裏。許多灰影子在蒼茫中蠕動著,漸清楚,漸顯明,漸變做一隊人;帶隊的是老染匠那個跟他同歲的老頭子,依舊騎著七年前的瘦紅馬幹骨龍。老染匠在馬上漸漸高起來,大起來,像一尊大神像,頭頂平樹杪。對著這尊大神像,鴨蛋頭感到自己怯懦而渺小,羞慚的,惶窘的,忙的垂下頭,幾珠汗從鬢角蹦出來。等老頭子重把頭抬起,人馬已經消失,隻一句話在他心頭響:

我還不老哩!年青的獅子正回憶著老染匠侄兒子的英勇犧牲,為著大家,為著解放,為著活。那犧牲者臨死時堅決的,磊落的,沉著的態度,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坎上。恍惚的他看見一個人閃進陰影裏,一注視,正是那位光榮而死的舊同伴,一塊兒長大的好朋友,他被梱綁在一株大樹上,用熱的鮮血洗著澡。那割去了鼻子的臉,那曾經嚼過自己腿上肉的嘴,都又活現的看見了。不由的打個冷戰,獅子全身的汗毛豎起來,心弦劇烈地震動著。……

總之,這時候大半的人們在想著老染匠和他的侄子李國棟,想著若幹年來日漸加重的壓迫和剝削,想著從去年以來不斷爆發的反抗和犧牲。自然,也有不少人沉人私事的回憶裏。黑心老婆子想起來上次查煙苗委員來到村裏,保長逮去她一隻老公雞,沒給半文錢。迷瞪眼盯著石膏像,想起來在麥地裏看見的一段趣事尤其想起來那兩條白大腿擺成的姿勢,半斤粉真是浪東西!他不由的心裏罵。

既然知道是老染匠做的活,還派委員來查鬼孫?紅薯腳的聲音從樹的陰影中發出來。

這是公事手續,你們不懂的。聖人蛋在半斤粉的臉上瞟一眼,將來許要按保甲規約辦。

顯然人們對於保甲規約很生疏,沒誰再往下仔細問。不過鴨蛋頭卻嗔出來這件事不會有好落點,憂慮爬上他的臉,眉頭皺起來。搖搖頭,他喃哺的說道:

看吧,老鼠拉鍁把,大頭在後哩!青年們看不見這事情的嚴重性,露著幸災樂禍的表情,亂七八糟的批評著,推測著,說老染匠把縣長太太放走的不當;說縣長聽說汽車失了事,怎樣的抱著頭哭了一整夜。推測越扯越離奇,像一棵蔓草茫無計劃的四下爬,隨地長出新的根和杈。最後,青年們簡直是拿推測來對縣長嘲笑,毀謗和謾罵,一直到把鄉下人嘴裏所有的潑剌的,粗野的字眼兒,和荒唐的,非非的想頭都倒出來,這才以勝利的,滿足的,歡暢的大笑作結束。有些人有剩餘的高興沒發泄淨,便和人開玩笑,甚至廝扭著打起來。

聖人蛋本來預備向大家發表高見,講述保甲規約和一些從城裏聽來的關於國事的謠言,以顯示他的博學多聞。但一看人們正亂七八糟的混鬧著對他不注意,便趁機會向半斤粉瞟了四五眼,又輕輕的把腳尖對半斤粉的腳碰一碰。半斤粉把臉扭向左邊去,卻把兩個黑眼珠滾到右邊來,盯著聖人蛋的眼。聖人蛋陡然全身熱起來,心頭跳動著,迷亂的,大膽的,狠狠的照女人的腳尖踩一下。啡!女人把臉又扭回,抱怨的向他瞧一眼。

晻?聖人蛋慌忙的大聲遮掩著,截走了三千七百元。

紅薯腳剛才一掃眼覺察出他們在吊膀,這時瞧著聖人蛋慌窘的樣子,便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媽媽的,三千七百元夠買萬斤粉。

人們聽了紅薯腳這句話,轟的一聲笑起來,連黑心老婆子也笑得嗬吃嗬吃的連連打噴嗔。半斤粉坐不住,說聲孩子爹還等我回去熬煙哩,屁股一扭一扭的逃跑了,像一隻母狗被趕走。

聖人蛋原也受不住這狂妄的笑聲和睽睽眾目的壓迫,想逃開;但一見麵前的石膏像已挪走,便索性坐下去,大聲道:你們可聽說這被截的是什麼款子?他把什麼兩個字咬得特別真,表示他是外事場的人,想借不俗氣來壓倒一切的侮蔑。但可惜如今鄉下說藍青官話的太多了,似乎不能引起人們驚駭和注意。鴨蛋頭向他看了一眼,不耐煩的說:

管他媽的啥款子,都是老百姓的骨髓油!聖人蛋見人們對他沒有好印象,從石龜上懶洋洋的站起來,踱了一圈八字步,走開了。人們談笑一陣子,也陸續的各自回家去。月色留住兩個人:鴨蛋頭和獅子。他們憂鬱的默坐一會兒,開始商量著,考慮著這新事件會有怎樣的結果。

三聯保主任同委員到出事地點勘查後,謠言就多起來。有的說縣長責成聯保主任限期緝匪,聯保主任在電話中冷冷的笑幾聲,把命令拒絕了。有的說縣長已經跟聯保主任商量妥,款子照數由全聯保中派出來,縣長吃點虧,讓聯保主任留一半。這之外,關於國事的謠言也很多。據說為著抗日本,沿公路劃為碉堡線;為著修碉堡,這四百年古老的,萬人瞻仰的慶祥寺,將要拆毀了。說是宣統已經坐北京,聖人蛋沒明沒夜的讀五經,讀文章,準備下科場,說土皇帝們派一位姓郭的代表上天津,要投降日本兵。另外又傳說政府跟共產黨不打了,大家攜手去打日本。這消息在鄉下傳得特別廣,無論是教員或學生,冥頑不靈的老頭子,愚碌無知的屋裏人,都受了刺激,受了鼓蕩,一般興奮,一般歡快,同心的希望著。鄉村裏如果偶然出現了一位遠方的來客,或一位城市的知識分子,不論熟不熟,不論他樂意不樂意,總是把他圍起來問消息:上邊戰事到底開了沒有呢?宣統坐北京可是真?誰保駕?這修碉堡是為啥子?打日本為啥在咱這兒修碉堡?說共產黨打前提(敵),真麼?說日本兵把省城占住了,不真吧?……消息非常多,像二三月的白楊花,在鄉村裏到處飛蕩著。紳士們,機關裏的職員們,拿著鵪鶉終天坐茶館的有閑者,輕易不看報的小學教員們,憑著天才,憑著想象,把消息製造著,修改著,解答著。比如聖人蛋就曾經毫無根據的把中國飛機的數目由六百架改為三千架,而人們不但很相信,並且很滿意,很寬慰。

像一陣熱病,一次流疫,燒得人們失去了理智和常態,歡喜著,駭驚著,快慰著,憂愁著,興奮著,擔心著,幻想著,疑惑著,忽然清醒,忽然糊塗,忽然哭,忽然笑,不斷的囈語著。人們起初製造著謠言,漸漸被謠言所控製,失去了自主的自由的心和嘴。但幸而這熱病流行得不很久,過了五六天,人們對於無稽的,不可思議的新聞開始厭倦。他們,這般被生沽上的壓榨和窮困弄得愚蠢的動物們,常常需要著新的刺激,興奮,苦惱,安慰和麻醉。這幾天,不知為什麼,所有天才的造瑤家怠了工,沒有出產新消息,沉悶,沉悶的空氣壓著所有人。時光在沉悶中爬行著。

但表麵的平靜並不妨礙暗中的發展,新的事態終於出現了。

當所有的保甲長在聯保主任那裏開了會,把賠損的條子和修築碉堡的緊急公事帶給人們後,鄉村,一鍋開水似的滾起來。有一位老婆子在夜間夢見佛爺托了古怪的夢,白天就歎息著,流著眼淚把怪夢說出來,並且拿香表到寺裏去燒著。怪夢配合著拆廟的新聞傳開去,所有善女人不約而同的帶著香和表,淒然的心和濕潤的眼,扯成群,陸續著,像趕集的,赴會的,各自離開齷齪的家,走到慶祥寺裏來。寺門前,草地上,陳列著各色各樣的腳:有的裹得很楞正,很小巧,有的卻不是別扭便是大,有浪女人的倒跟腳,有合乎中庸之道的改組派。各色各樣的鞋子顯示著不同的時代、身份、生活和嗜好。不可勝數的腳之中,有一雙是我們特別熟識的,像紅薯。紅薯腳本來不信神,因為鴨蛋頭一班人要她來,她就欣然的跑來了。她昧著良心,造出許多謠言來:說當長毛子來的時候,佛爺在一天黑夜裏現了身,長毛子看見這位頭頂青天的大神,一個一個都嚇跑了;紅頭來的時候,佛爺前三四天就給人們托夢,叫往山裏逃;白狼來的時候,拿的快槍打起來不是不響,就是卡住槍子啦。……她順口開河,胡扯八道述說出許多離奇的出人意料的,連她自己聽了也覺得可笑的事跡,證明人們隻要想活在世界上,不,哪怕是做鬼,都需要佛爺的保護。她的聲調,她的聲勢,處處顯露著真誠,熱心同情和忿恨。……總之,她紅薯腳,在鄉下女人中真是一位少有的煽動家!女人們受了煽惑,更增加了憂愁和憤恨。虔誠的老婆們,一邊不斷的喃喃的唸誦著阿彌陀佛,一邊想著剛才在廟裏看見神臉比平日陰沉,暗然無光的,而且似乎有淚珠子噙在神眼裏。一位吃清齋的老處女,想到半輩子孤寂的苦生活,為的在那高高的青天之上懸掛著一個希望,信仰和寄托;而現在,一瓢冷水燒頭上,三二日之內,這些所希望的,信仰的,寄托的,要像冰雪一樣消溶了,便嗚嗚的哭起來。她的母親,一位半頭白發的老寡婦,簡直像魂靈被摘走,昏然倒在草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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