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十一點鍾就要選舉。給我幾塊錢,選舉畢同朋友喝酒去。

月亭先生驀的出了一身汗,耳朵裏轟轟響起來,心裏叫:嗬呀!又是要錢!又要請客!不過嘴唇動了幾動,他隻怯怯的咕噥出來幾個模糊的字:

你沒覺得……

不成問題!房龍的態度忽地坦然而驕傲起來。現在每個聯保主任……

到底由聯保主任推薦啊,由公民選舉呢?由聯保主任指定。房龍說不過我同老嶽商量好了:我們請耆紳推舉,免得落人閑話。

月亭先生的眼光在徒弟們的臉上打了個轉,落在房龍大襟上戴的那個圓形金屬相片上,心裏不再為金錢問題而感到苦惱了。對於佩戴這個小相片的意義雖然他不很了解,卻也知道這跟佩戴者的身份和出路很有關係。要做官,得投靠當朝要人;戴上這個相片就表示同當朝要人有了淵源,快要飛黃騰達了。而同縣長、團長、區長、隊長……這些人物們都保的一個主子,都是一家人。自從月亭先生發現了這意義之後,兒子的地位在他的眼中就抬高起來,每次同兒子對麵談話,也有點不能自然。有時他甚至懷疑這位瘦瘦的青年竟然就是他的親屬,而且是他的孩子。兒子的萬裏前程,他的五十年的富貴夢,全靠這小小的相片去實現。兒子佩戴著當朝要人的小相片,在月亭先生的眼中是多麼的可以驕傲,誇耀,多麼的了不起啊!隻要是應該花的錢,月亭先生盯著那個小相片說,當然是一嗬,隻要能兜來個小縣長作作,還怕沒錢?月亭先生很懂得兒子的心理,把小字念得特別響亮,隨即笑嘻嘻的扭過臉去瞧著徒弟們:

將來你們想那個,想加人團體,可以請,請……

月亭先生看了兒子一眼,覺得稱龍兒不妥當,稱子雲也不順口,便改換了口氣說:

他會引薦你們加入,也弄個那玩意兒戴在大襟上。——戴在大襟上不如戴在帽子上,我的意思是……

哼!房龍不高興的打斷了他的話,那能是隨隨便便的就可以加入!月亭先生的臉皮紅了,幾顆綠豆大的汗珠從鬢邊跳出,嘴唇不自然的抽動幾下。笑依然掛在他的嘴角眼杪,然而也已經死了,成了化石了。他趕忙低下頭去,在褲帶上的白褡褳裏摸索著。手指微微的顫抖著,肋巴隨著呼吸一起一落。他用哽咽似的低聲吃吃的問:

兩塊錢夠不夠?不行!兒子不耐煩的回答說,至少也得四五元。

月亭先生咬著牙掏出來四張紙幣,數了兩遍,一張一張的看看正麵,又一張一張的看看反麵,然後輕輕的在空中抖幾抖,遞到兒子手裏:

隻要是應該用的……

房龍把紙幣滿不在乎的裝進腰裏,瞟了那兩位庸俗的青年一眼,沒多說一句話,髙視闊步的走開了。

一年來房龍努力修養著紳士氣派,縱然對著父母,縱然在很小的節目上,也不流露一星兒孩子氣。特別對於父親,他沒有絲毫好感,覺得那樣行為小器,態度寒酸的平凡人物竟是他的父親,簡直是一件憾事。問月亭先生要錢用,他從來沒發生過感激或慚愧的心情。他認為做父親就應該供給兒子金錢。假若自己的父親是一個可愛的有錢人,也許他早已飛黃騰達了。

月亭先生對兒子的冷淡和傲慢,起初也感到難過,後來慢慢的就了解了。他很同意為人應該有氣派:大人物之威嚴可怕處全在氣派;兒子有氣派,正顯出兒子不同凡俗,是將來的大人物。當兒子走出去以後,月亭先生麵前仿佛移去了障礙和威脅,他不敢再看徒弟們一眼,一直向著院裏捶衣石上的白光出神。像剪斷了一縷愁思,他決計不再惦念著那四張紙幣的前途,橫豎他相信錢不是白花的,兒子快要飛黃騰達了。白光上閃過去四張紙幣的影子,又閃過去兒子的麵孔,最後留下一個小小的金屬相片燦爛的放著金光又放著銀光,又突然變做白花花的銀元和嶄新的紙幣在白光裏堆疊著,飛舞著……於是月亭先生微笑了。

黃吉安滿懷憤懣的看了看他的同伴。他的同伴咯略地咳嗽幾聲。兩人交換了一個苦笑,又無可奈何的提起筆來。

月亭太太從後宅走出來,病懨懨的一步一呻吟,把捶衣石上的幻影驚散了。一隻手扶著門框,一隻手向後宅搗了幾指頭,她悲聲的向丈夫說:

見天頂嘴,見天打架,沒一個肯低低頭,前世冤孽!見丈夫把眉頭皺了皺,抱起水煙袋一聲不做,她低低的歎息一聲:

還是死了好!眼皮一合,管他們打個你死我活!年輕人生氣是常事。月亭先生喃喃的說。

命壞!命壞!李家的兒子在外邊當兵,去年還給他媽買身皮祆寄回來。要是我的大兒子不死,要是他現在還在世……月亭夫人撇了撇嘴,熱淚簌簌的滾下臉頰。

越難過,月亭先生吐了口濃痰,你的身體越糟。

糟死拉倒,可讓他小兩口買一對豬羊還還願!沒人多嫌你,你別在口頭上折磨他們。月亭先生不高興的放下水煙袋,微微喘著說。

沒人多嫌我!你老狗你知道麼:那龍兒近來全不把我當做親娘看,大模大樣的,巴不得一腳踩死我!你老狗你知道麼!月亭先生用指頭搶著蒼白胡子,嘻嘻的笑了起來,說:他快做官了。

做朝廷老兒也不能在親娘麵前大模大樣的擺架子!月亭太太頹然坐進門後一把圈椅裏,有氣無力的呻吟兩聲,望著院裏說:

這天,曬死人的天!天氣確是稀有的燥熱,聚在聯保處的紳士們都熱得心慌,狼吞虎咽的大嚼著西瓜。紳士們在聯保處用不著禮節和規矩。當吃飽了西瓜,開始討論選舉的時候,大家指手畫腳,搖頭擺腦,爭相喧囂。每人都有根紙煙銜在嘴裏或夾在指間,滿屋子緣繞著濃煙與輕霧。聯保主任嶽思賢把紙煙頭扔進痰盂,搔了搔頭皮站起來:

今天,呢,今天請各位來不為別的,為的是,呃呃,我們這一聯保推舉候選人的事情。

停一停,讓大家把注意集中在他自己身上,嶽思賢繼續說:

咱縣的候選代表一共五名。前天,呃,我們在縣政府開了個會議,議決每一聯保提出五個名字作為候選人,由候選人中再選出五個候選代表來。然後,呃——嗬呀,麻煩!一位老紳士把腦袋輕輕的搖了幾搖。

然後,呃——縣長要聯保主任自己提出五個名字來。不過,我為慎重起見,請大家來,呃,代表公民公開推選。呃呃。好極!好極!房龍叫道還是老嶽大公無私!西街保長王麻子擠了擠眼睛,把拳頭高高的舉過頭頂:嶽主任萬歲!全場哄然大笑起來。

呃呃,不要開玩笑!嶽思賢漲紅了臉說,不過,呃我們隻舉出來三個人好了。留下兩個空子叫縣長區長指定。這是何秘書的意思。呃呃。

我舉房子雲!我舉……

呃呃,都別急,都別急。昨天我接到一封信……

嶽思賢從抽屜裏拿出來用宣紙印刷得非常講究的信,向周圍掃了一眼:寫信的是聯保主任訓練所的兩位教官,這信大概十三縣裏每個聯保主任都有一封吧。我給大家念念,呃。

信中竭力推薦一位名商皓字四亭的人物,省立大學的教授和省黨部的設計委員,求各聯保主任在選舉上鼎力幫忙。這人最近特為活動選舉回到十幾年忘在腦後的家鄉來,曾經轟動了整個縣。紳士們對於這封魯宣公體的推薦信起了小小的激動:三三兩兩的談論著,在嶽思賢和房龍的臉上細細的研究著。隻有兩個無所偏向,逢事八麵玲瓏的老紳士,他們從聯保主任手中要過信來,漠不關心的一個字一個字的吟哦著,咀嚼著。房龍在王麻子腳尖上踢一下,王麻子站了起來:商四亭平素不把同鄉看在眼裏,如今來利用我們,我們——誰舉他誰是鬼孫!對,房龍也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們不出賣人格!我們舉我們自己人!舉我們自己人!從在場人中舉出三個來!我舉房子雲!呃呃,我也讚成不舉商四亭。商是另一個團體。可是可是……

我們縱然舉他,他也不會把我們放在眼裏。

他請各機關紳士吃飯就沒……

可是,呃,上自專員跟金副司令,下至所有聯保主任,都是一個係統,都是老法,呃呃……那兩個教官跟商是另一個團體,都是兩個破圈圏,當不了屌毛灰!我舉……

別急,別急。呃,我們最好用票選,鄭重其事。以後我還得把票拿去叫商瞧瞧,免得他……

票選也好。有人同意的催促說,快裁紙紙是現成的。不過,呃——嶽思賢用嘴向房龍一挑,哈哈的大笑起來。

老嶽,你不要同我開玩笑。你,你……我反對!房龍紅著臉子爭吵。

一位村治派的紳士站起來對聯保主任拱拱手說:

老嶽,天這麼熱,請你一個人替我們把票寫寫好了。呃呃,豈有此理,你這家夥!呃呃……嶽思賢在那位紳士肩上拍一巴掌,笑了笑。

王麻子第一個搶一支筆來把自己的票寫好,叫旁邊坐的兩位紳士看了看,交給嶽思賢。紳士們有的提起筆來茫無主張,瞧瞧別人怎麼寫,自己也怎麼寫;有的寫畢票就對著房龍嘻嘻的笑。隻有一兩位笨人像煞有介事的費了一番斟酌,轉過身去偷偷的寫好,折疊起來,等著收票。房龍不停的這兒那兒的走著,時而瞟這個一眼,時而送那個一個微笑,時而說一句引人注意的俏皮話,時而抓著一個肩膀低聲警告:

夥計,你可別寫我,我最近要到上海去哩!大家寫畢之後,王麻子還正忙著替十來個沒有到會的紳士寫票,弄得大家都不耐煩。嶽思賢把他的筆奪過來,他還惋惜的吵著說:

嗬呀,忘啦,香齋也囑咐我代表呢!……

選舉結果:房龍同嶽思賢同一位無用的老紳士當選了。那位老紳士正害著傷寒病,這樣辦,實際上是給他們減去一個競選者。房龍邊謙辭著不做代表,邊罵王麻子有意同他搗蛋,邊時不時的借機會大笑一陣,發泄心裏的狂歡。假若不是人與人之間幾千年傳下來的虛偽和隔閡,他會撲進嶽思賢懷裏流著感激的熱淚,在王麻子的麻子上狂吻起來。

紳士們仿佛卸卻了一種責任,看完了一場把戲,陸續散去,隻餘下王麻子同其他關係較密的兩三位。嶽思賢肚子裏已經很餓,走到門口望望太陽,叫道:

走吧,到杏花樓喝子雲的喜酒去!這正是小市民們吃午飯的時候。月亭先生同徒弟們吃著飯,心裏卻掛念著選舉的消息。照例不按時候吃飯的月亭太太,有氣無力的坐在丈夫的麵前呻吟,搖著蒲扇,抬起來懷疑而憂慮的眼睛看著丈夫問:

龍兒的八字是不錯,可是年輕輕的就能做官麼?現在的官全是年輕人。月亭先生說著就瞟了徒弟們一眼。

你不說是還要經過全縣再選舉一次?龍兒有辦法。月亭先生靜靜的說,龍兒在團體。

團體的意義她同丈夫一樣的不很了然,卻也仿佛覺得這兩個字跟那個小相片有著關係。但小相片實在不如丈夫從前戴的頂子好看,丈夫尚且一輩子沒混闊,兒子又怎麼能混闊呢?於是她睜大了眼睛盯著丈夫:

全縣選舉罷就能做官麼?十三縣還要合一塊兒複選一次,進京代表隻有六個人。

月亭太太站了起來,失望的歎息一聲,低聲說道:我等不到他成龍變鳳,你給我預備棺材吧。

嚇!你還愁不能當老太太?我沒有那麼好的命。要是我的大兒子不死……

龍兒在團體。龍兒同上邊有聯絡。龍兒——嗬,我說,有客的時候你別再龍兒長龍兒短的叫他的小名……

月亭太太似乎又展開了眉頭,走到門口向後宅大聲吩咐:把肉給,給——他留著呀,別隻管你們自己吃完!這時候房龍同朋友們正坐在杏花樓開懷暢飲,慶祝剛完成的半部傑作。女老板聽說房龍快要做官,特別把臉上多擦了一點胭脂,斟酒也比較平日殷勤。幻想在房龍的心裏綻出來燦爛的花朵。他想著縣代表他是當定了,至於十三縣總複選雖沒有勝利希望,但退一步,擁護別的競選的闊人物也仍然可以飛黃騰達。

做官以後呢?房龍想,第一,同女人離婚……

於是他狼褻的斜視著女老板,偉偷的在她的大腿上捏了一下。女老板瞟他一眼,一半兒微笑,一半兒惱怒。房龍的心從胸腔裏飛出來,飄飄的,飄飄的,飛翔在溫柔而美麗的縹渺之鄉。

嗬,嗬,這迷人的小妖精!……

聯保處的司書跑來把嶽思賢叫出去,對著他的耳朵喘呼呼的低聲說:

五個候選人全由上邊指定了:有三位聯保主任。

聯保主任?嶽思賢的心口突突的跳起來。

是黃子芳他們幾個流氓貨。司書從口袋裏掏出一份公事來。

他們算什麼東西!嶽思賢又妒又氣的罵。呃呃,我不選!可是你瞧瞧這密令,不服從恐怕不行。

密令上隻有一片模糊的黑點子,在三個刺目的名字後跳動著三個詞兒:團體,紀律,嚴厲處置……

嶽思賢呆若木頭,全身顫抖,耳朵裏嗡嚷作響,一句話也吐不出來,失神的望著古舊的樓梯,卻不願再走上去。

樓上喧鬧著猜拳聲,嘩笑聲,杯盤的叮當聲……

房龍忽然想起父親來:那麼寒酸,又瘦又矮,老太爺,真是憾事……

但月亭先生已經吃畢飯,正搖著破蒲扇,對著院裏的白光出神,靜靜的微笑著。

一九三七年四月於旅途中(原載《光明》一九三七年第三卷第三期,原名《選舉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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