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千刀萬剮的,看著吧,他們臨死會熬油點天燈!對人作惡,對神也作惡,怎不下十八層地獄嗬!單說他們對人作惡,死後也得下油鍋,上刀山!不同的詈罵和憤語,從各方麵扔出來。紅薯腳沉默過一刻,把聲音壓得非常低,然而卻每個字的分量都沉重得像鉛鐵樣,她說:
如今求神也沒啥子用,還是我們大家鼓鼓力,來拆廟時我們把他們攔擋住。
讚成的眼色,神氣和聲音,在人群中飛舞著。煽動家的言詞被割裂的向遠處傳遞著,像石頭扔在水麵上,起初隻激起一個波紋,漸漸綻開來,直到全池子都受了影響為止。一根線,無形的把所有的心牽起來。成百成千的,強健的,衰弱的,所有的脈搏取著一個節拍跳動著,急促而緊張的。
這一天,就有許多老婆子守在廟門口,直到晚上才回去。不知從哪兒傳出來,新的消息又在人們的耳邊流走。說是修碉堡另外派有碉堡費,非常緊,許多村子已經接到條子了;拆廟,明的是為修碉堡,實際是聯保主任自己想蓋房子,——土皇帝們慣會征集無代價的磚木和勞動力,為自己。這消息傳開去激怒的已經不僅是女人,不僅為著神,反抗的火焰在無數的心頭上點起來,從部分的變為全體的,從迷信的變為政治的,從猶豫的變為堅決的。想著許多年來所受的困苦和壓迫,許多年來堆積的層層疊疊血債,想著三天來的賠償捐——這重得不可負擔的,毫無理由的苛派!一催逼的緊急,想著那將要壓在身上的碉堡費,想著這沒有頭的壓迫剝削,想著黯淡的將來,想著,想著……人們又想起他們的朋友,那位被土皇帝慘殺的李國棟,和他臨死時的呼喊:
打倒……土皇帝!鴨蛋頭和獅子這般人,沒明沒夜的奔跑著,計劃著,組織著。失敗的經驗使他們變得很精明,很能幹。他們能辨出自己同夥中的遊離分子和奸細,因而把形跡秘密得風絲不露。他們不但知道設法來克服農民特有的,畏首畏尾的,狼上狗不上的弱點;並且也很知道在土皇帝的統治下,在沒有法律,沒有理性的黑暗社會裏,赤手空拳是失敗的致命條件,而生法把散漫的,零碎的武力,暗地裏聯絡起來。當一切應準備的工作都準備得差不多的時候,鴨蛋頭揮著汗,拖著酸困的兩條腿,走進自己家,頹然的,疲憊的倒床上,把困疼的腰身伸了伸,喃喃的,悲哀的自語道:難道我真老得不中用了?於是他又強掙紮著爬下床,蹣跚到紙紮鋪。見了紅薯腳,老人的臉上立刻掛下歡喜來,微笑著,低聲報告道:
還好,我們已經預備妥啦。
四騷亂開始了。
住在山坡上的楊花狼,拿女兒換來的一頭牛,為沒慷慨的繳出賠償捐,霹靂一聲被巡查隊拉走了。磕頭磕流血,沒有效,花狼眼睜睜的看著魂靈被摘走,漸漸下了坡,消失在衝裏。絕望使他瘋狂了。把胸脯拍了拍,掂起來看家用的一把大樸刀,趕下衝裏去。巡查隊走得並不快,閑散的,懶慢的,像平日價遊蕩在聯保主任的碉堡外。看著他們無事般的拉著黃牛走,花狼激怒得胸脯要爆裂。估量估量這兩個單薄的大煙鬼,他不怕。一邊追,一邊他高聲罵。然而煙鬼子們有辦法——嘣,嘣,嘣,追趕的人倒在衝裏的小路上,牛悲鳴了一聲,跟著是凝固的,平靜的,地府樣陰森的,死的沉寂。
騷亂從山坡楊家開始後,馬上就蔓延到各村去。許多人被逮捕,牛和驢被拉走,為著到期沒繳的賠償捐,或煽動群眾反對扒慶祥寺。也有人為對碉堡捐說出怨言而挨了打。在同樣的怒臉中,人們總是胡信別村較安全。看吧,東村的牛拉到西村去,西村的拉到東村來。黑心老婆子抱著一隻老母雞躲在女兒家,後來看見女婿把一個什麼包兒藏腰裏,帶出去,便又懷疑了。瞞住女兒溜進一座牆園裏。人們聽不得村裏來生客,見不得有誰在村邊跑……每一種情形的出現,哪怕是十分平常,毫無關係,也會使全村的人炸起來,慌起來,亂起來,娘呼兒,兒呼娘,扶著老,攜著小,四下逃。悲憤和恐怖,和絕望,充塞著宇宙,粘在每個人的臉皮上,眼珠上。……
太陽,焦黃的,活像病人臉,黯然的照著田地和村落,河灘和山坳。鄉村因在擔心驚魄的寂寞中,麻雀和老鷹的叫聲就特別響。斑鳩坐在茨架上,單調的,打陣的高聲哭,挺悲痛,酸人心。
黃昏後,巡查隊,聯保主任的嘍囉們,三三五五的帶著獵物,回寨去。人們從恐怖中重獲了自由。女人們敢放開喉嚨哭;男人們敢聚在一塊兒,無所畏懼的,激昂的亂談著,亂罵著。半天來鴨蛋頭一班人在監視下冒險點起的一星火,開始迅速的長大著,蔓延著。無形的線兒在空中浮動著,漸漸落下來,從這個村牽到那個村,這個心牽到那個心,所有村和村心和心,結合在一根線兒上。這根線變做了一根琴弦,不停的震動著一個調子:
我們要活!冥冥中有大力牽著線兒轉從過去到現在,到將來;從壓迫到掙紮,到反抗,到失敗,又到更大的壓迫,掙紮和反抗。許多奴隸的代表從草屋裏,牛棚裏,門口和場裏,被無形的線兒悄悄的牽到山坡上。經過了紛然的,無秩序的報告和討論,鴨蛋頭老頭子用著冷硬的,堅決的聲調向人們吩咐說:
人血一般紅,怕啥子?……今夜黑給他個齊動手,雞叫頭遍時全出發!代表們帶著簡單的議決案,嚴厲的命令和一顆跳躍興奮的心,走回各村去。雞叫頭遍時,除掉少數的膽怯者,自驚慌逃躲的剝削者,和等著趕科場做奴才的聖人蛋,大家分做許多股,向著一個目的地,奔流著。慶祥寺門前的公路上,灰暗的月光照著幾百雙健壯的,醬紫色的腿和腳,帶著黑汗毛,帶著疙哩疙瘩的粗血管。壯健的腿和腳,配合著長槍和短槍,大刀和杆子,配合著深夜的嚴肅和寂靜。血債償還的一刻快到了,每個人抓著一種武器,沒有多的話,血在沸騰,心在跳躍,靈魂在燃燒……
在健壯的腳群中,一雙尖不尖,圓不圓,別扭的,穿著青布鞋子的腳出現了。為解釋這一雙腳的參加來討血債,腳的主人說:
俺們二百五紙紮匠不算人,我女將出馬吧。
一九三六年端陽節(原載《光明》一九三七年第三卷第一期)
大選
房月亭先生愛錢也愛兒子,是一個很好的老頭子。
自從前清末年停了科場,月亭先生就永遠是一個不得誌的廩饍秀才,一個刻苦的治家人。不管是冬,是夏,或早,或晚,月亭先生總在忙著:邊教著私塾,邊給鄉下人寫呈子,或給機關裏抄寫公事。他一生最恨的事情是自己不曾飛黃騰達,和遭了幾次橫事,家道由他中衰。如今已經兩鬢蒼白了,隻好把飛黃騰達的夢想交給兒子去替他實現;為著中興家道,他自己擔負著永無休歇的辛苦。
月亭先生的大兒子十年前死在土匪手裏;小兒子房龍二十四歲,去年從省城裏師範學校畢業回來,在縣政府幹了一份沒有薪水的閑差事,無形中成了青年派紳士的代表人物。房龍雖然年輕,卻很有飛黃騰達的決心,所以也是一個很好的兒子。
好兒不在多,一個當十個。月亭先生常拿這一句俗話安慰著遲暮的心境。
一九三六年的七月間,國民大會代表的初選奉令開始了。在舉行之前,全國黨政界的老爺們像害了顛狂症,發了瘧疾。縣長要忙著招待突然光臨的貴賓,要設法回複各方麵來的拜托信,還要趕造公民名冊。縣是匪世界,一百年前曾經普査了一次戶口,據故老傳說,人口有五十五萬。但目前數目卻很難估計:第一,有四分之一的土地是荒蕪了;第二,匪和匪化的男女們能不能算做公民呢?縣長起初隻打算呈報八萬公民的數目,同專員經了幾次磋商的結果,才確定為十五萬以上,十六萬以下,有整有零,有男人也有女人。
但隻有四天的工夫要編製好十五萬多人的姓名、年齡、性別、籍貫、職業,而且還要分出來保甲,確是一件麻煩的公事。保甲處是一個附設在縣政府內的沒有開支的閑機關,隻有一位非常胖的老紳士在那裏替桑梓服務。平素這位紳士一星期中至多來一兩次,還是在有事要見縣長或科長的時候;一到夏天就照例退隱了。縣長大發了一次無用的官僚脾氣,隻好把這件繁難的工作交給書記處去雇人趕辦,每頁抄寫費規定三分。月亭先生是治家人,三分在他並不是小數目,便欣然的承擔下一部分,沒日沒夜的忙了起來。
月亭先生有兩個得意徒弟:一個叫白雲峰,一個叫黃吉安。這兩個青年都很斯文,少年老成,尊敬師長,是兩個很好的學生。月亭先生想叫他們學習公事,練習小字,就把他們叫來幫忙。這是表示先生看得起他們,要提拔他們,自然談不到什麼報酬。
上午的太陽斜射進三間麵南的屋子裏,蒸發著潮濕氣,硝土氣,腐黴的什物氣,耗子的屎尿氣,又熱,又悶,像一個大的蒸鍋。月亭先生同那兩位好學生伏在案上編造著公民冊子。起初,他們小心的依照著從許多年前傳下來的不可靠的冊子抄寫,後來縣政府催得火急,就索性憑著記憶,憑著靈機,憑著常識與天才,隨心所欲的寫起來。當思想暫時枯竭時,許多認識的小孩子都不妨變做公民,不然就寫出來幾個某老大、某老二,或把兩個隨便寫出來的姓字下加一個氏字。
月亭先生畢竟老了,頻頻的發喘,吐痰,打哈欠。有時覺得脊背實在沉重得支持不住,就吞下去一個煙泡提提精神,不肯站起來走走或躺躺。他們都赤著上身,肩頭上搭著又髒又臭的汗手巾,不時的拿下來擦擦臉,擦擦手,擦擦胳膊,擦擦胸腹。但不要片刻,大珠汗又從才擦過的地方奔流出來。
他們對於這悶熱,這勞碌,都感到苦惱,厭倦,卻都沒有一點懶怠的表示。兩位學生為要對得起先生,拿出來最大限度的忍耐和努力。月亭先生為要中興,為要對得起祖上和兒子,心裏也沒有一點怨言。
陽光在窗紙上無聲的歡笑著。一隻馬蜂為著快活的白光,生活的出路和燦爛的夢想,拚命的碰衝著窗紙,忙亂的尋覓著,嚶嚶的嘶鳴著。月亭先生的心緒被這隻不幸的小東西攪亂,便放下筆管,把眼光移上窗欞。突然打後宅飛出來一對男女的吵架聲:
說沒有就沒有,逼死我——還是沒有!媽的,你動的什麼脾氣……混賬!沒有錢給男人揮霍不能算混賬!不能算混賬!動不動罵人打人才是真混賬!月亭先生肚子裏罵了聲潑婦!趕忙低下頭,提起筆來。公民冊上忽然跳出來房李氏三個字,月亭先生駭了一跳,臉皮微微的發熱發紅。忙裝做沒事的把墨盒壓在房字上,半天,心裏才坦然起來。但眼前總有些若有若無的影子在晃動著,晃著晃著就晃出來一個滿臉淚痕的少婦,披散著頭發,嘴角浸著血絲子。月亭先生把眼睛驀一瞪,少婦沒有了,吵鬧聲卻更緊起來:
你罵誰?你罵誰?男女平等,誰罵我——我罵誰!平你媽的等!德國女人也隻敢當賢妻良母,你是什麼東西!我,我,我,我還是沒錢……
月亭先生鬆了一口氣,到底兒子得勝了。是的,他想,兒子是新學界,新紳士,懂得新法律:男女是不能平等的!於是他瞟了徒弟們一眼,站起來用蒲扇把馬蜂拍到地上,喃喃的咕噥著:
男人畢竟是男人。男女平等——祀雞司晨……
一掃眼看見徒弟們在向他擠眼努嘴他大大的不安起來,下意識的嗯了一聲,用墨盒把房李氏三個字完全壓住。月亭先生是知書明理人,聽著後宅的吵罵和啼哭,覺得臉上沒光彩,便輕輕喟歎一聲。
徒弟們停下工作,擦擦汗,扇起扇子來。白雲峰打了個困乏的哈欠,伸伸懶腰,用右手在左邊肋巴上慢慢的按按,拍拍,咯咯的咳嗽出一點又臭又黑的疲塊。
想轉移徒弟們的注意,月亭先生拋下筆管,感慨的說:這就是所謂公事!公事是——政府明知道什麼事情毫無意思而偏偏要做。比如這公民冊子……
徒弟們看著月亭先生,臉上露出來恭謹而又略帶諷刺的表情。月亭先生把話停了停,嘴角邊流出來一絲勉強的微笑。
從前選舉曹琨的時侯……
兒子房龍突然走了進月亭先生把沒說完的故事咽下肚裏,惶惑的看著兒子的眼睛。
什麼夫妻!……可惡!……潑婦!……
你,你……月亭先生又不免微喘起來。
我將來要她唱一段馬前潑水,她媽的月亭先生仍然想不出來可說的話,逃避似的轉轉身子,伸手到條幾上取下來水煙袋,慢吞吞的點著香頭。房龍用手掌在臉上擦了一把,吞吞吐吐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