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站
——鄉村國難曲之二
一朋友,上個月收到了你的信,忙著沒有複,過了新年,一切事情都告了個段落,但剛要給你寫回信,就吐起血來了。昏昏沉沉的睡了幾天,幸而沒有死,還能從床上爬起來給你寫這封令你讀了會感到不痛快的信。朋友,你是知道我小的時候曾經學過畫的,今天上午我還拿著破毛筆在一張藥單子背後畫著畫兒消遣。這封信,你不妨權當一幅畫看,看它做一幅故鄉小景,一幅流民圖,都可以。
然而這隻是一幅文人畫,有許多地方意到筆不到。並不是為藝術的含蓄而省去筆墨,乃是為著,為著,唉,遠在異國的朋友呀,這年頭兒,看見什麼事情隻可心裏知道,不可嘴裏說出,更不可用筆墨寫在紙上。所以這封信雖然報告出一件重要的事情,卻不能直然的寫出來真實的地名和人名。這苦衷也許你不會了解,因為你不知道你的祖國同從前大大的不同了。
好則隱瞞了真實的地名和人名也沒有關係,因為這信裏所報告的事情雖是發生在站,實際上在你的祖國裏,到處都可以發生的,甚至是比這更壞的,更慘的。
朋友,你還記得你出國時坐車經過的那個車站?二嗬,也許你忘了。也許你經過站時正是夜間,黑漆的宇宙間隻有月台上照著一盞煤氣燈,因此除月台外你什麼也沒瞧見,縱然那一夜有皎潔的秋月照臨,但月色究竟是蒼茫的,蒼茫中你會看到些什麼呢?在這兒我還得畫一畫站的風景線,雖然筆墨是不能浪費的。
站是一個小車站。這樣的小車站,你在南方見不到,因為南方的鐵路兩旁有青山,有綠水,有稻田,有竹園,而站的周圍是黃沙,茫茫的無邊際。春來時簸箕柳睜開了睡眼,不嫌寂寞的,披上綠色的衣裳,在黃沙的原野上搖曳著。但這兒不同南國也不同北國,黃河沿岸天光明媚的日子不常有,尤其春秋二季愛刮風,風來時滿天飛沙一團黃,十丈外對麵不見人。所以站就幾乎是終年蜷伏在風沙裏。
車站北邊約摸有四五裏,是一座新設的小縣城。城牆是土修的,割草的孩子們常從城牆上跳下來,爬上去,所以它實際上並不比地主們堡壘更堅固。城裏的戶口冊子我沒有翻開過,據說至多也不過三百戶。盡管戶口是寥寥的,生意是可憐的,但應有的機關一個也不少,有官吏,有軍隊,也有介乎官吏與百姓之間的各種紳士。隻要有百姓的地方就不會少掉這三種人,他們是永遠的活在百姓的血液裏。
三十月裏霜降了,簸箕柳開始枯黃了,車站上的小販們一早一晚開始有點瑟縮了。但一九三六年的秋風有點特別,它到處卷著幹燥的塵沙,也到處吹送著饑餓的災民。十月二十九這一天,兩千個災民被秋風吹送到站。他們是人類中的塵沙,不重要,惹人厭,弄不好還到處鬧得天昏地暗。他們聚集在車站上,又爬進車廂裏,而官吏同軍警們要把這些塵沙從車廂裏、車站上無情的掃出去,於是慘劇就發生了。
但是,我的朋友,一九三六年的下半年為什麼到處鬧災荒?為什麼災民會特別多!假若你把這原因常識的歸之於帝國主義的經濟侵略,和農村裏的封建剝削,那你就未免太把這特殊的社會看得太單純了。你應該注意到這日漸加深的國難,它的黑手插進鄉村的角角落落裏,到處起著怕人的作用,到處掐斷中國人的生命線。它是一根魔鬼的琴弦,假若中國人不設法把它除掉,就永遠隻會替自己彈著奴隸的葬曲朋友,自從去年夏天以來,友邦的浪人在河北,在山東,在河南,大批的糧食被他們買走了,漢奸到處活動著,在鄭州,在新鄉,都有浪人同漢奸組織的秘密機關。糧食一車一車的從鄉村裏運到城市裏,從城市運到火車站,又一火車一火車的運走了。北方的千千萬萬的善良的百姓們,沒一個不恨鬼子,沒有一個不恨漢奸。他們在五年來堆積如山的憎恨同恐怖裏,又聽到鬼子們提出的要亡中國的新要求。千千萬萬個善良的心不能再忍耐,同聲的迸發出一個呼叫來:
可逼到拚的時候啦!鄉下人對於國事是朦朦耽朧的,最愛拿自己的心去猜測大人物的心,結果謠言便在鄉村裏傳開來:大兵已經秘密的往北開,快打了。這瑤言傳得很有力,也許有人故意的在背後鼓吹著,於是乎大多數的人興奮著,高興著,盼望著,也有少數的人膽怯的不安著,憂慮著。學校裏機關裏,聰明的地主們、投機的商人們同漢奸們爭買起糧食來,糧食呼呼的漲價了。
但在平常的年頭兒,這現象還不至於如此嚴重。一九三六年,黃河以北的省份裏,為著同友邦經濟提攜而大大的種起棉花來,食糧的產量減少了,黃河流域又逢著旱,從夏天到秋天,一連幾個月不落一滴雨。朋友,你想想,這日子窮人怎麼過?
於是鄉下土匪多起來,流民也多起來,年頭兒不太平。像戳亂了一窩蜂。
然而逃呀逃,哪裏是救命的福地?在從前,鄉下人逢著荒年就成群結隊的上關外,如今關外已經不是中國的關外了。如今有錢人還沒關係,饑餓的大眾卻是走投無路了。
在河南,鄉下人到都市裏鬼混簡直是夢想,不可能。你想,大工廠是沒有的,小工廠不關門的便亂裁工人,生腳踏生地,憑什麼去生活?拉洋車子嗎?別說街名記不住,車子賃不來,縱然街道熟,車子賃得來,朋友,拉車子的人多了,坐車子的人少了,在街頭忍饑挨凍的鵠候了一天,到晚上也許連一毛多的賃價還交不上。從前,女人們還可以給人家做幹娘,如今也不行了。都市的小布爾同樣的一年不如一年,太太們自己下手做起來,幹娘省去了。雇人的家數少,待雇的幹娘多,工作幾乎是永遠的碰不著。縱然找著了,從前一個女人死活的忙了一個月,還可以掙到兩塊半或者三塊錢,現在至多能掙到兩塊錢。朋友,假若鬼子們不大批的把糧食買了走,假若不遇著這般壞的年頭兒,兩塊錢就夠買兩鬥麥,如今隻能買五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