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鍾的時候,一位警務段長被用電話請來了。會同了站長和當地的吳保長,向群眾施行了多方的勸導,結果還是沒有效果。這時候,群情洶湧著,恐嚇的話是決不敢再說了。警務段長頹然的走進了站長室,盧著一根哈德門,抱歉似地望著站長說:

沒辦法,你想中國怎麼能不亡國?站長因為剛才不小心被一個災民碰了一下子,正叫勤務用毛刷子刷著他的黑呢子製服,聽了警務段長的話,便皺起來眉頭,仿佛很擔憂的說:

說不定這群人暗中有漢奸在煽動著……

五微明的月色淹沒了寂靜的無邊的黃沙原野。一盞煤油氣燈孤懸在月台上,混和著月色,照著兩千多個走投無路的男女老少。

人們因十月的夜寒而瑟縮著,因長時間的饑餓而疲憊著。孩子們有的在哭著,有的在吮著半幹的奶頭,有的哭了一陣子,在母親的懷裏睡熟了。大人們的焦急和憤怒一分鍾一分鍾的增長著,雖然疲憊了,但由於怒火的燃燒,膽和力也一分鍾一分鍾的增大著。他們仿佛恍悟出求生的道路來,不再向人說好話,不再求人的憐憫了。月台上,火車上,新的騷動開始了……

十一點的時候,一部分壯年男子為強烈的求生要求而開始瘋狂起來了。起初,從群眾裏投擲出粗魯的小聲謾罵,隨即就無顧忌的大聲罵起來,後來不知誰在黑影裏喊了一聲打,飛速的傳染開,滿月台,滿車廂,一片恐怖的哭叫起來了。小車站突然變做了大地的心髒,緊張的跳動起來了。

石頭像雨點似的飛起來,打在屋瓦上,玻璃窗子上,木門上,屋裏的家具上,打在空空的車廂上和沉悶的機車上,不同的聲音在黃沙的原野上震響著,落進蒼茫裏。幾百個強壯男子的手,齊心的向著一個目標報複的破壞著,這力量,這凶猛的力量嗬,我的朋友,你想一想大海中的狂濤吧。

群眾開始拿石頭攻擊的時候,那位奉公守法的好站長,和那位老成幹練的警務段長,以及所有的職員和路警們,都倉皇的逃散了。然而這種暴動行為是不被法律允許的,法律是要人們變做羊,決不要人們成為狼。於是,朋友,據報上記載:駐站警備保安隊乃鳴槍彈壓,詎料饑民仍一再衝擊,旋乃槍聲隆隆,呼救及哭聲亦繼之而起,遂演成流血慘劇。不過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第一,當時槍一響,一部分壯年男子是怎樣呼喊著向前抓槍,請恕我不能如實的寫出來,因為那樣一來,違礙的字句一定少不掉,你我就不免有禍了。第二,據本省的報紙記載,當時手槍的聲音很稠。另據當地的老百姓說,保安隊曾經用機關槍向災民掃射——諸如此類的事情是無法證明的,在我這封報告信裏也隻好存疑了。

關於開槍彈壓的結果,據天津二十六日某報的記載:結果饑民死男女各二人,重傷六人,輕傷七人。另據本省的報紙說災民當時各自逃生,父子離散,老弱匍匐軌上,什物散滿車站,哭啼聲,呻吟聲,慘不忍聞朋友,新聞記者也會藏頭露尾的透露出真實的。

嗬,請恕我囉嗦,這兒我還要提一提:這慘劇發生在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一二十日之夜,發生在日本的川越大使正拿幾個駭人的要求在南京同我國外交部談判的時候,也正是冀東偽組織準備慶賀周年的時候。

慘劇發生之後,站方為著這事件的責任問題(因為風潮業已平息,決不是為著治安問題),到處搜捕那兩位農民代表,結果竟杳無下落。原來那兩位代表是久走江湖的窮流氓,本來也隻會欺騙群眾,獲得龍頭的地位之後也就算獲得對災民剝削和掠奪的合法權利,一看群眾再統治不住,要給他們惹下不利的時候,就早早的溜開了。盲動的群眾我想是不會有人作首領的,真要有的話,也許在死人堆中可以找著,可惜他們不再會受法律的處罰了。

第二天縣長同承審來到站上,會同了站長、保長、警務段長、保安隊長,到出事地點看了看,檢驗了屍體。站方拿出來五十元,用十二元買了四具棺材,把死者裝埋了事;餘下的款子和吳保長籌到的八鬥高粱,分給死者的家屬,傷的人由路方送到別處去醫治。縣長又召集留在站上的災民講演講演,勸他們分頭求食。這些肮髒的生物們,在十月的黃昏裏又向茫茫的原野上散開了。

事後,站長、縣長、警務段長、保安隊長,各向主管機關上了報告。自然有的被記了過,有的受了獎,所得的福禍不同。不過這事不關乎民生,沒有詳細寫出的必要。可以附帶提一提的,是省政府後來通令各縣,不準災民出境就食。這辦法大概收到很好的效果,因為此後我在各種本省的報紙上不曾再看見同樣的事件發生過。

朋友,我的信應該結束了。當我要放下筆的時候,一掃眼又看見床上扔的兩張舊報紙,一張是前幾天的《大公報》,一張是去年十一月間的《山黨訊》。奇怪的是我同時看到了兩個惹人注目的標題。《大公報》上的標題是:察北偽軍又活躍;《山黨訊》上的是一篇關於站事件的短評,標題是——我們的槍口應該向外瞄準一九三六年一月於病中(原載《光明》一九三七年第二卷第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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