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很顯然的,鄉下人縱然逃也是無處逃。

四然而雖是無處逃,為著不願躺在家裏等死,為著熱烈的生之希望,總要茫然的向外逃。二千多個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從不同的縣份和不同的村落裏,彙合成一道饑餓的洪流,流到了站。他們原是沒有目的的從家鄉跑出來,在茫茫的原野上偶然的碰了頭,患難者自古是一家人,便很自然的結合起來了。聽說南方的年光好,他們舉出了兩個頭兒,又在一個縣城裏領了張災民護照,憑著這張紙要證明他們都是善良的老百姓,憑著這張紙他們要白坐火車,要獲得生活。

鐵路是咱老百姓修的呀,咱逃荒的還能買票嗎?修鐵路時咱們老百姓也出過份兒的,政府就得用火車把咱們送到南方去!況且以前往關外逃荒的全沒有買過車票呢!站上堆滿了航髒的生物,和肮髒的破爛東西。女人們的頭發裏發出來一種令人作嘔的油垢氣息,裹腳布被汗和塵土膠粘在腳上。小孩子們仿佛從來就不曾洗過臉,眼淚在鼻凹兩旁衝開了兩道白痕,鼻涕垂掛到嘴唇上,又一層一層的塗抹到臉蛋上。手,我的朋友,你在異國怎麼能見到那樣的手嗬!男人的手,你可以想象到:枯瘦的暴著青筋,肥厚的生著黑毛,滿手硬繭子、灰垢和皺裂。女人的手你就想不到怎麼竟差不多都是那麼的幹枯或笨拙,那麼的肮髒得不能用眼瞧,因為你看慣了城市裏婦女們的嫩白的手指了。那些肮髒得不能用眼瞧的手指上,戴著粗笨的,幾乎是嵌在皮膚裏邊的銅頂針,還戴著生了綠鏽的銅戒指。這些手都一刻不停的在饑餓的洪流裏尋撈著生活,撿拾著夢幻,夢幻不曾撿拾到,卻被生活打擊得太不可愛了。

他們穿著形形色色的破衣服,有的穿著單的,有的穿著夾的,有的老早就把棉的穿上,白天和夜晚都不用脫下。他們帶著零零碎碎的各種東西,甚至一根可以打狗的棍子在他們也是寶貴的。從東西上,衣服上,身子上,頭發上,手上和腳上,放散出各種難聞的氣息,彌漫在月台上。偶然有誰打了個青菜的或豆麵的飽嗝來,比屁的味道還不如,會使你倒噎一口氣忍不住要嘔吐。朋友,這樣的人怎能不叫官吏和軍警們討厭呢?

當然,他們要求撥幾輛車皮運他們到南方去,愛清潔和奉公守法的站長是不會允許的。從上午九點鍾交涉起,一直到下午一點鍾,他們開始明白了他們是不會得到同情的,單憑說好話是不能白坐火車了。

我不管你們有沒有護照,站長拿印度綢手巾握了鼻子,對災民代表們堅決的說道,讓你們白坐火車是辦不到的!可是從前災民上關外全是白坐車哩。

別多囉嗦!站長忍不住發怒起來,可是你們要求的往江蘇嗬,真是昏頭!我們情願到國外去,隻要能去我們巴不得去……

送我們到國外去!送我們到國外去!……

站長憤怒的走進站長室,砰的一聲把門關上,從鼻尖拿下來印度綢的小手巾罵道:

媽的簡直是一群豬,生就的亡國奴!群眾的失望的心頭上點起了不可撲滅的怒火,燃燒著,燃燒著,燃燒在心頭上和眼睛裏。雖然這一天沒刮風,太陽卻是黃得像一張黃表紙,攤在月台上,攤在每個被饑餓、憤恨和失望齧傷的臉孔上。小孩子們在哭泣著,叫哮著;女人們在歎息著,埋怨著;老頭子們或者在沉默著,或者在呻吟著,或者在往古銅色的記憶裏挖掘著;壯年的男子們在謾罵著,唧唧咕咕的商量著——小車站空前的不安起來了。

一列空車打西開來了。群眾興奮的從地上跳起來,向正開來的火車張望著。女人們緊緊的抱著小孩子,預感到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禁不住微微的顫栗著,有的女人不好意思的在丈夫耳邊膽怯的低聲囑咐道他爹嗬,別惹禍吧!但男人們十之七八都忽然特別的表示了倔強,嚴厲的命令女人說:把孩子抱好,車一停別人上咱也上!車一停,不知誰引了頭,群眾像瘋了一般的向車上爬起來,沒有幾分鍾幾輛空車皮被占得滿滿的。還有一少半沒有擠上去,就隻好守候在月台上,等著站長來替他們想辦法。

但占了空車皮也是枉然的,火車頭不再響動了。車站上的職員們同軍警們用盡了方法,用盡了恐嚇的,勸導的,欺騙的,各種各樣的言詞想把這些肮髒的,擾亂秩序的和阻礙交通的動物們從月台上、火車上,掃出去,同樣也是枉然的。一方麵吵著要開車,一方麵堅決的不開車,時間在紛亂的戰爭裏溜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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