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援兵
西邊天褪盡了橘子色,黃昏從山穀裏爬出來。
山峰矗立著,向藍天戳去,山尖一直沒進藍天裏,不見了。星星貼在天上,像無數的白釘子,閃著光。夜色濃起來,幾丈外辨不出山和穀,河流和道路……
老染匠騎著一匹瘦紅馬,疲憊的走在行列後麵。老馬絆著石頭,打了個前栽,把他幾乎晃下馬背來。他忙的抱住馬鞍子,心突突的跳了。他為不使人們看出他的老邁,故意的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哼起小曲來。
傳:叉子放稠!想起這次從百裏外拉回來的緊急任務,想起早就該償還的血債,老染匠在馬上瞪起眼睛沙啞的吐出上邊這幾個字。這命令向前傳開去,人們的腳步放密了,石子路上響著沉重的,不勻的陀陀聲,和著槍械的碰擊聲。
路是崎嶇的,夜是黑暗的,人是疲憊的,隻有馬上馱著的一顆心,在燃燒,在跳躍。然而人是老了,經過一天的跋涉,背也沉重了,腰也酸痛了,昏昏的想睡去。好幾次他打算找個地方盤住歇一歇,到底吝惜著不肯把命令發出來,任瘦馬嚕嚕的把他歌著走。幸而這次沒把票子和有煙癖的弟兄帶來,雖然疲困齧食著每個人的腿和腰,卻沒有誰埋怨走不動,提議盤住。
過孔子了,小心!帶條的李老五,低沉而有力的叫喊著,拿手電在地上照了照,便跳過小石橋。人們機械的,困倦的,把孔子兩個字後邊傳送著,一個挨一個的跳過橋。老馬也磕磕絆絆的過去了。
出山口交上汽車路,人馬鬆了一口氣。有的把槍換換肩;有的點著煙卷兒,銜嘴裏行列紊亂了。老染匠回憶著半月前在這兒截了一輛運款的汽車,心裏微笑了,笑從他那困倦的眼角流出來。
嚇!嚇!他得意的,沙啞的高叫著,就在這兒做的活,三千七百元!就這兒呀,媽的屄,李老五你們都忘了?誰忘了!李老五在前邊大聲道,俺以前常常一個人在這兒攔線子哩。
老子二十歲就闖江湖,漂子上輪子上線子上,山南海北的跑了三十多年,都沒有這回幹得——怎說的,當縣長的錢也是來的不正當嗬。
咱多買了幾十根槍,可苦了老百姓,操他媽的咱給他們戳個大疤痢。二架湯旺喃喃的說著,一邊把手電向前邊照了照。路是悠長的,沉默的躺在黑暗裏。
傳:叉子放稠!一道命令又單調的,機械的,從後頭傳到前頭去。人們把無聊的笑罵和碎語,掐斷了;步伐聲沉重的,遲鈍的,不整齊的加快了。
沒有一絲風,經過樹林子也聽不到葉子搖動聲,人們沉默著。瘦紅馬時時把耳朵豎起來,聽不出主人的命令,淡淡的寂寞爬上心頭。
帶條的把手電向遠處照過去,照到前邊的村子裏。聽見狗吠了。
二老染匠在馬上沉思著:血債到償還的日子了。
去年收成壞,麥子隻有三四成。剛打完麥子,什麼巡查隊的給養費,子彈費,修械費,預備費,立碑捐……派款的條子從聯保主任那裏雪片似的,亂紛紛的飛向各家去。
聯保主任用不掏錢的磚瓦和木料不掏錢的勞動力,築起來一座寨堡,一片房屋,幾座碉樓。每到太陽偏西時,成群的閑散人拉著閑散馬,在寨外遊蕩著。他們每人有個黃瘦的臉,和一顆蠻橫的,殘毒的心。他們照例是歪戴著帽子,趿著鞋,一邊腰窩掛著鵪鶉籠,一邊腰窩掛著精肚的、係著紅綠絲繩的駁殼槍。這些閑散的人和閑散的馬,就是所謂巡査隊。這些人的心目中,沒政府,沒法律,隻有一個聯保主任和一支槍。他們互相的憑藉著,作這一方民眾的統治者,剝削者,好像山大王和嘍囉,騎士和領主。
自從舊式的世家漸漸衰下去,山大王式的民團興起來,這兒的人口漸漸稀少了,肥沃的耕地有些漸漸荒蕪了。雖然農人不斷的起來反抗,但結果全失敗,逃不了的都死了。在這兒保留著野蠻時代的酷刑和殺風。
當形形色色的派條從聯保主任那裏飛出後,人們都皺起眉頭,想不出主意來,有些人暗暗的哭泣了。人們見麵時,瞧一瞧說話沒關係,便竊竊的歎著:
唉唉!過不成!老天爺是老大,他是老二,叫你死你不得活,唉!嘖嘖!年頭這樣壞,公事這樣重……
你家條子接到麼?啥辦法,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房子田地我不要啦,我是非逃不可了。
見的糧食不夠繳一樣捐,光給養費一畝地就得……唉!嘖嘖!巡查隊的給養費,每畝地三毛錢,十斤麥,限三天。三天交不齊,加一番,加夠三番不要東西隻要人。這霹雷打在每個人的心坎上,所有的魂靈被摘走了。
兩天過去了……暗雲濃重的罩著每個人的臉,每個人的心。死神在村子裏翱翔著,隻等著落下來。鄉村被死神的翅膀拍得漸漸的不安了。人們在夜裏瞞著保長,瞞著聯保主任和他的嘍囉們,在亂葬墳裏開了會。
明兒就到期了,我們不等著死,各位都想想,有啥法子沒有哩?李國棟把聲音壓得非常低,然而很有力,每個字仿佛在戰栗。人們靜默著。恐怖和不安,控製著會場。
依我看,我們隻有三條路可走,李國棟看沒人敢發言接著說,一條是上吊,或是逃跑;可是上吊死得沒成色,逃跑也來不及。第二條是我們明兒抬著老窩子去找聯保主任求個情。第三條是……唉,我說,咱們不能躺倒挨捶,得拚上!不過……他向四圍望一眼,把話停住了。
人們起始是沉默著,隨後就嘁嘁的私語著,不知道該是走哪條路兒好。
依你之見……
不要緊,咱在這兒說的話,誰走了風不是娘養的!對,誰走了風不是娘養的!依我之見,李國棟拿眼光掃個圈子,我們總是不得過日子,明兒我們都別慌出公事,一邊抬起老窩子去求情,一邊到我叔那裏去借槍,不那個就拚一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