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要造反麼？食他媽不行哩！……李國棟他想反對我我把他兩個孩子全槍斃了，把他媽也殺了，……各位還敢造反麼？不行哩！摸摸你們的脖子過刀不過刀！……聯保主任變成一隻瘋狂的野獸了。他吩咐張黑山把犯人腿上的肉割一塊，填進犯人嘴裏去。
舍你媽好吃不好吃？李國棟把自己肉嚼了嚼;吐出來:肉怎麼不好吃？微笑著，態度很悠閑。
好小子活閻王受窘了，把他的鼻子割下來！血迸滿了犯人全個臉，大股子往下流，染紅了胸脯和肚子。聯保主任得意的笑起來，露出一排黃牙齒。然而女人們卻嚇壞了，一個一個癱下去，坐地上，流著淚。男人們顫栗著，腦袋又垂下去。
李國棟！聯保主任高聲的說，想要叫全體的男女都聽得見，你後悔不後悔？爺爺……不……後……悔！這回答的聲音打著顫，很低，很弱，因為有大半的聲音是從鼻洞隨著血花噴散出來的。
大珠子汗從聯保主任鼻尖上冒出來好小子！他高叫著，把駁殼槍對準李國棟，你說聲後悔我饒你犯人鄙笑著，沒有鼻子的血臉更難看了。他已決定不再吐一個字，讓天上的隱雷替他作回答。這堅決的，冷靜的態度，竟窘得活閻王的手指顫抖著，想不出該怎樣打開這個僵局。眼迷亂，心迷亂，在迷亂中他感到拿槍的手一震動，於是犯人的剛毅的眼光消失了，堅決而冷靜的態度消失了。戲樓上又展露著一排黃牙齒。
一道閃引來了一聲炸雷，像高山壓下來，把千萬隻耳朵都震聾。
暴風挾著雨點子到來了。
四消息被逃亡的人們帶進山，帶給一個老農夫。老頭子氣得幾乎暈倒了。他的女人哭起來。悲哀沉重的壓著每個人的心。
我還得自己幹老頭子淒然的說，我萬想不到我的繼手會死得這麼早！三十多年的綠林生活，使老頭子有著鐵的體魄和鐵的心。許多同伴在他的麵前掛了彩，被打死，他從來隻有苦痛和憤恨，沒有淚。但如今畢竟是老了，這打擊他受不住，竟破例的，大的淚珠從眼角流下來。他同活閻王是世仇。年輕時為反對老閻王，他拋掉染匠業，開始在漂子上，輪子上，線子上，流浪著。這幾年他厭倦了綠林的冒險生活，帶著老妻住在這山穀裏，做農夫。然而報仇的心思並沒忘。老頭子沒兒子，他要把這責任放在侄子肩頭上，做夢也夢不到，他的仇還得他自己報，連侄子和所有鄉人的血債，都得他去討。
我還不算老，他望望拴在門外的瘦紅馬，風子也不老哩。
這瘦紅馬馱過他七年了。它雖然永遠是瘦骨楞楞的，吃不肥，卻有飛快的四條腿，一顆忠誠的心。自從它的主人洗了手?許多人要買它，都被謝絕了。三年來的閑散生活，過得它厭倦而無聊，每當山風從耳邊吹過，它就蕭蕭的嘶鳴起來，仿佛它不愛那幽閑，不愛那山鳥唱，泉流響。當他聽到風子也不老哩，它似乎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又昂起頭來興奮的嘶鳴了，蹄子在石上亂蹬著。
老頭子沉默了一會兒，沙啞的向逃來的人們道：
你們可願意跟著我來報仇？來找你老也就是要商量報仇，一個粗眉毛的農夫說，俺們捋過火星爺胡子哩。
你們的家眷哩？都跑了。
好！……我叫她給你們做飯去。
老頭子轉過來喚女人:別哭了，去給他們做飯去！吃完飯，老頭子便領人們到一間草屋裏，從地下扒出十幾支長槍和短槍。他把一支短槍握手裏，世界在他的眼裏又年輕了;他的馬，他自己，也都年輕了。他的雄心在燃燒，在跳躍，他忘掉悲哀和憤恨，微笑著，沙啞的說道：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個樣，你殺我，我殺你，一直到人不把人揉在腳底下，才太平。……
老染匠拉撚的消息傳開後，他的舊部和朋友，都慢慢的向他集合來。一月沒過去，瘦紅馬又馱著它的老主人，率領一百多口子，出了山。
但半年來他在家鄉裏出沒了好幾趟，總是被打退山裏來。半月前他在大山口截了縣長運款的一輛汽車，活閻王明知是他做的，卻同縣長勾結著，把負擔不起的賠償加在居民脊背上。人們開始沸騰了……這消息傳到山裏去，老染匠把駁殼槍對著青天放起來高興得簡直要瘋狂。
出山去，他命令手下的人們說，出山報仇去！五黑色行列向前急進著。
夜是沉靜的，槍聲繼續著，在遼遠的天際外。報仇的一刻快到了，許多心結合在一起，步伐加速了。瘦紅馬嚕嚕的走在無邊的，黑暗的曠野裏，槍聲鼓舞了它的心，豎起鬃毛和尾巴，昂頭嘶鳴著。
老染匠開始吩咐著，聲音像幹葉子掠過西風響。他吩咐人去通知老百姓，吩咐人們怎樣去攻寨，說出了許多老經驗。
總之，他興奮的高聲說，我們不能饒了他們一個人！槍聲漸清晰，漸近了。前方，隔著河，茫茫的黑暗裏，是洶湧的，尖銳的，雄壯的呐喊聲……
過於興奮，瘦紅馬不住的撕鳴著。馬背上，老頭子興奮得心跳著。流著淚，無聲的狂笑著。但對這呐喊聲，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全行列的單薄而無力……三十年養成的英雄氣概消失了。
我們原先也是做活人，他向二架湯旺說，可是現在做活人都能了;他們知道大家齊心來跟那些壞東西拚……二架正沉思著，沒回答。一種寂寞的、默然的悲哀掠過老頭子的心，……年老使他感到了空虛，但在傷感中，陡然的呐喊又起來了。這呐喊把他的青春又喚回，使他的生命又充滿了力。他把駁殼槍對天空連放了好幾響，沙啞的吩咐說：今夜……要撕開圍子！一九三六年六月七曰(原載《光明》一九三七年第二卷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