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那個老頭子把頭搖了搖。
會場靜默了。在恐怖、猶疑和緊張裏，時間又滑過了大約兩分鍾。
我們別再三心二意吧李國棟把顫栗的聲調竭力的壓下去，但每個字越發沉重的敲著人們的心，大家想一想，地裏見的糧食不夠出公事，這宗不了，那宗又來，沒有盡頭的日子……都是人，人血一般紅，為啥咱們就躺倒挨捶，等著逼死？說得對說得對。
一個粗眉的中年農夫插嘴說天王老子地王爺，人血一般紅！我李國棟也隻有一條命，可是我不怕。怕死不是人！別看他們有五六十口子，我們人數比他們多得多。隻要我能借來槍，就他們那些毛桃青杏野穀子，當不了屌毛灰！……那，就這麼決定吧。
李國棟從地上站起來:明兒你們抬起老窩子去求情，我去借槍去。……誰走風不是娘養的！會議結束了，各人帶著一顆憂鬱的心，散開了，灰明的月亮慘然的照著亂墳邊婉蜒的路。
第二天大清早，李國棟全家被捕了。
消息飛快的傳到各村各家去，昨夜參加會議的人都各自躲起來。天陰沉著；人臉也陰沉著。笑從人間消失了，淚也消失了，隻有歎息還遺留著——那是低低的，痛苦的掛在人們嘴唇上。
午飯後，所有的人，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少的，都被召集到聯保主任的寨外去開會。
沒太陽，沒雨意，濃重的黑雲堆壘在天空。黑雲從東向西急走著，離地非常低，仿佛就要從天上掉下來。
人們站在火星廟的戲樓前恐怖的期待著。巡查隊全體開到了，把人們嚴密的監視著。聯保主任帶著十幾個護兵和一個犯人從寨裏走出來，吩咐把犯人綁在一株大樹上，跟護兵爬上戲樓去。戲樓下千萬個頭顱攢動著，爭看這位活閻王。活閻王有一副青黃的，瘦長的煙鬼臉，配著一個高鼻梁，一雙狡詐的大眼睛，瘦長的身上穿一件灰色的綢大衫。活閻王的相貌固然不出奇，人們漸漸把視線移到犯人身上去，他是高高的被捆在樹身上，一動也不能動;但他的態度很悠閑，從嘴角和眼角，流出來勉強的，微微的苦笑，——這笑，像刀子，刺穿了每個人的心。汗毛在每個人的皮膚上豎起來。
各位，今兒叫大家來開會的意思也不必細說聯保主任演說了舍他媽，李國棟在運動反對我，想玩我一手。我平素沒有錯待他。舍他媽，他肚子裏全沒長良心，他在運動大家跟我幹。……昨兒夜裏有許多人到亂墳裏去開會，我當時就得了信，啥事兒我全清楚。……可是那些都是好人，一時給李國棟這鱉子愚弄住，是不是？他惡毒的向李國棟投一眼，隻你鱉子一個人想造反，我隻追究你一個！喉嚨裏癢一陣，咯的吐出一口痰，聯保主任向護兵吩咐些什麼，兩個護兵就立刻跳下戲樓，跑向寨門去。
我叫大家出款子，聯保主任又接著演講道，還不是養幾十名巡查隊打土匪？巡查隊是上頭命令叫成立的……的武力。李國棟他叔叔是土匪，所以他反對巡查隊，反對我。我現在要看看他有哈本事，命他媽不過槍子兒才算有本事。……李國棟，他把臉朝著犯人說，你女人怪漂亮，打死挺那個的，老子把她養活著，不叫她做寡婦。……
辦得好！好！聲音像鋼鐵那麼硬，帶著陰森的冷笑，從樹上響出來。
人群又不安了。大家把視線從戲樓移到樹上，來回的動著，心裏猜度著:李國棟要給槍斃了！但聯保主任卻哈哈的笑起來，露著全排黃牙齒。好小子！他說，合你媽你別反對我，我準叫你當護兵！護你媽的屄老子有槍早就把你打死了！好小子！聯保主任又笑了。
忽然挨近犯人的群眾紛亂起來，驚恐的向後擠。李國棟向腳下看一眼，把臉扭向一邊去，渾身痙攣一陣子，淚沿著鼻凹流下來，顯然是陷進沒底的苦痛裏。
李國棟，聯保主任用嘲笑的神氣說，你媽來看你了，哈哈哈哈……
犯人閉著眼，咬著牙，渾身顫抖著，始終不吐一句話，聯保主任感到侮辱了。他的腳在戲樓上左右移動著，兩隻眼睛瞪起來，挺圓的。
張黑山，叫李國棟跟他媽親口嘴！一個東西用刀子紮著擎起來，後邊的群眾全看清:那是個女人頭，蒼白的頭發有一半被血染紅了。這東西快要挨近犯人的下巴時，犯人忽的睜開眼，垂下頭，在沒有生命的臉上親個嘴，死血染上了他的臉和鼻。
咿！群眾顫栗了。
好小子！聯保主任又露出一排黃牙笑起來。
黑雲更濃更低了，天空隱隱的響著雷。聯保主任望望天，咯咯的吐口痰，又朝著群眾演講道：
天快下雨了。今天開會的意思也沒啥說的。李國棟腦筋裏沒長良心，想玩我一手，我得當著大家叫他，叫他，舍他媽叫他到陰間去！……至於，可是，然而，咯咯咯，巡查隊的給養費，今兒已經到期了，再寬限一天，明兒誰不繳齊，誰就是存心搗亂，是共產黨，想暴動……我就槍斃他！末了這幾個字說得很吃力，非常重，像一個冰冷的鐵錘打在人們的頂門上，所有的臉色全變了。可是活閻王太毒辣了，群眾沒有誰敢發出歎息和提出哀求。人們把視線移到樹上，又移到地上，淚暗暗的潤濕了眼圈。
大家起來跟土霸王幹吧！……打倒霸王！……
粗大的聲音從樹上爆裂了，像一隻野獸叫，壓倒了天際的雷聲。一刹那，所有垂著的腦袋都仰起;所有紅潤的眼睛都發光;所有拳頭都捏緊?，所有憤怒的，被熱血煮得跳動的心，結合成一個了。嗡！群眾開始搖動著，像要把一萬個腦袋都變成一個大遊渦，……活閻王和他的嘍囉們，驚慌的把槍口對準群眾了。
不準動！不準動！……誰動打死誰！群眾靜下去，像海潮退落，無聲的緊張。天空響著雷，扯著閃，黑雲在奔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