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捉肉頭

洋舉人轉來北平上大學,不說虛頭,整整有一年零四個月,才怪呢,連大學裏邊共有幾個學院還弄不清。但洋舉人並不是笨伯,他記得前門外八大胡同裏許多院,像什麼天香院、協情院,……這些院名他能夠一氣給你背出幾十個,並連門牌坐落都能背出來。洋舉人研究社會學,素來反對社會分階級,可是他卻不能不承認八大胡同的那個分三等:頭等叫做班,二等為榮寶,三等是下處。另外還有四等叫做小下處,洋舉人隻聽說,沒去過。自然的,他討厭,他想著那大概就是所謂普羅階級了。洋舉人有錢時去頭等,或二等,不得已時三等也湊合,隻是肮髒些。說是洋舉人在八大胡同裏迷上了一定的人,還是暑假來的事,是石頭胡同天寶院的小寶仙。

我是寶仙哪,……你今晚來吧!……

洋舉人上午到王府井大街中原公司去白相順便給寶仙打了個電話,寶仙叫他晚上務必去,他因此一直納悶到如今——如今已是下午八時了。

還是從上月在寶仙那裏要來了一張相片回來供在桌上之後,因為手頭金盡,洋舉人就不曾再尋芳夜遊了。可是他今晚無論若何也耐不下去,雖然不渴也不餓,卻總像有一種什麼勁兒弄得他立不是,坐不是,臥也不是。原來寶仙已經把他的魂兒勾走了。

他一摸,腰裏隻剩了一塊二毛錢,就不由得頭上冒火星,呸的向地吐了一口痰,坐在椅子上:

媽的,看財奴,老混蛋,叫我來上學可不給錢!洋舉人燃了一根哈德門,眼睛呆盯著桌上一封撕毀的信,但陡即又不自覺的注視在寶仙的相片上。煙,從兩道鼻孔裏噴出來,在麵前打著旋,拽著絲,散開去。寶仙從績繞的煙縷裏珊跚走出,輕輕的坐到懷裏來,一隻手攀住他的脖子,嫣然一笑說:

你可來了!洋舉人把煙頭遞給懷裏的小妖精,小妖精駭一跳,馬上又變還成相片站在桌子上。

媽的,活見鬼!洋舉人望著相片笑了笑,把煙頭拋到痰盂裏,沙!繚繞的煙縷消散了洋舉人的魂兒卻仍然在石頭胡同沒回來。於是洋舉人不再遲疑,決計出發去找魂兒去。叫夥計打了一盆熱臉水,幾乎把手臉燙去一層皮。洋舉人擰幹毛巾在臉上狠命的搓,每麵臉邊至少搓了二十下。洗了臉照例照鏡子,糟,這兩天酒刺疙瘩比往日還要多!洋舉人把兩個大點的疙瘩捏了捏,擠不出什麼東西來,還在硬著呢。於是洋舉人就在臉上塗抹了一層雪花膏,梳了頭,戴上帽,打算開步走。但一件事忽然湧上心頭來,洋舉人伸了舌頭罵了一句:

討厭,這才沒有辦法哩!洋舉人坐在床沿上,扳起來右腳看了看,又扳起來左腳瞧了瞧,兩隻皮鞋對他張嘴瞪眼的,好像在吵著要請長假。洋舉人仿佛聽見寶仙帶著譏笑的調子說:楊先生,你把大氅當了,皮鞋也快會飛了洋舉人不覺臉紅了,低下頭,去望著一雙不爭光的破皮鞋,默默的暗生氣。鞋,真是勞苦功高了,除後跟底子脫掉一層不算外,每隻幫上至少已有三個破窟窿。洋舉人越看越冒火,解開鞋帶罵一聲飛你娘的去!兩隻皮鞋砰砰砰飛到窗台上,險些兒打著桌上的墨水瓶子和相片。

老子不穿籃球鞋才怪呢。

從床下一隻網籃裏,洋舉人撿出來同事張鐵牛寄放的一雙籃球鞋,半新的,白帆布鞋幫鑲著黑皮子。洋舉人一看還滿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可就向腳上穿起來。可是嗬,穿,穿,穿不上真糟糕,鞋比腳足足短一指!媽的鐵牛,那樣短的腳還想當運動員!鐵牛的相片在牆上露著寬恕的笑,沒作聲。

人終於能勝天,洋舉人畢竟咬著牙把兩隻腳塞進籃球鞋裏了。洋舉人把腳在地上跺了跺,站起來走幾步,熱辣辣的有點兒疼。但舍不得娃兒逮不住狼,想吃魚不能嫌泥腥,想找寶仙不能怕腳疼,疼一點算什麼。為那個也講不得許多了。

現在洋舉人已經打扮齊楚了。如果說身上還少了一點什麼的話,那就是大襟上不曾掛一隻洋學生應有的裝飾品——自來水筆。這些地方雖然沒有大關係,小節按說也得講究點。不過水筆前天賣掉了,就隻好到同院老王那兒借。

喂,老王,我用一下你的水筆!老王正在寫情書,翻起眼來帶著一百二十分憎惡望著他,不行,我正使著的!那麼,我隻借用一下筆帽。

筆帽?老王奇怪了。

對,請你把筆帽借給我。

筆帽不好寫字呀!我知道。洋舉人臉紅了。我有用,你不知道。隨郎又嘻嘻的笑了起來。

老王猜出八九分,抱著肚子笑得倒噎氣。可是洋舉人不等他笑完,奪過筆帽就往外跑。

洋舉人跑出了沙灘,順著北池子大街往南走。腳,發燒火燎的疼,疼得不敢著地。夜,尤其是在十二月的北國,試想是多麼樣的冷。洋舉人既沒有穿大筆,又沒有穿毛衣,隻一身空筒薄袍子,無怪乎要抱著臂瑟瑟的打戰了。其實洋舉人倒不怕冷,怕的是腳疼。洋舉人看見迎麵來了一輛空洋車,就忍不住喂了一聲。?往哪兒,先生?前門外大柵欄,小紗帽胡同北口!多少?三毛吧?咄!洋舉人先給了一個下馬威。一毛錢行不行?一毛五,先生。

走你的!洋舉人裝作腳不疼,咬著牙,拔起大步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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