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長,這位把自己裹在老羊皮袍子裏的中年人,依仗兄弟在省城某大機關幹著五六等的小差事,在鄉間就成了一方之霸。鄉下人是沒進過省城的,寨長的兄弟在他們的想象中確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你家二老爺在省城裏幹著闊差事哩。

他和主席是換帖弟兄,寨長說,要是在前清,他出衙門就得坐八抬轎,前呼後擁,鳴鑼開道。現在不興那一套啦,時興的是坐汽車,所以省城裏老百姓說他們這些闊人物是屁股冒煙。

寨長去年為著一件官司進省城一趟,回來後除時時談著關於火車和飛機一類的奇跡之外,也常用下麵的一套話介紹他的兄弟——主席同二老爺是換帖弟兄。有一天,我正在屋裏坐著同二老爺閑說著話兒,忽聽門外嗚的一聲,一輛汽車停在門口,主席來了。主席當我是個候差使的閑員兒,在二老爺的公館裏候差使的閑員兒可也真多。二老爺指著我介紹說:這是家兄。主席趕快拉著我的手說:嗨!大哥呀,我還想不到呢!隨即就腰裏掏出一塊錢,一張嶄新的紙洋,遞給護兵說:去,買塊錢的大煙去!正吸著的時候,又聽見門外嗚的一聲,教育廳長來了。教育廳長是個學界人,挺斯文不過。主席把我一介紹,他忙拉著我賠罪說:嗨,想不到是大哥呀,真是,真是,……嗨!嗨!……再去拿塊錢買大煙去!他從腰裏掏出來的可是一疊毛票。……

嗽,二老爺小的時候就看著非凡,有出息,現在呀,嗬,在省城裏可算得一回事兒。省政府裏,客廳裏,二老爺的朋友真是多。我在省城裏住了月把子,見天有幾家子請喝酒,請看戲,請……嗷,你我誰吃過黃河鯉?……哼,貴得很,斤把重的一條就得一塊錢!……在省城裏看戲也特別,都在大棚子底下坐著看,腰裏不帶錢可進不去。對,對,嗯,我還看過電影哩……

總而言之,寨長同省城裏的大人物們是相當瓜葛的。現在他為著社會治安,冒著寒冷,來到王麻子的煙館兒裏。

第一個進去的是寨長的侄子,第二個是寨長自己,又進去一個被擠在門後,屋裏似乎已經很滿了,其餘的隻好站在屋外打哆嗦。王麻子同扒紅薯賊陳大頭對頭橫躺在床上,扯著鼾聲。燈在點著,煙盒子在盤子裏敞著蓋兒放著,一望可知這兩位朋友原是邊吸著,邊眼皮澀僵,打著噸兒,一吸足,就朦朧的睡去。他們都是本村人,查夜者隻在床上瞧一瞧就走了。

查夜的一走,老鼠又毫無忌憚的胡鬧起來,在小小的行皂上,紅薯筐子上,椽子上,窗子上,甚至他們的床沿兒上,亂跳著,撕叫著咬著架,……吧噠!一個洋鐵油壺兒從窗上掉下來,把主人驚醒了。

嗨!有鬼!誰把煙盒子拿走了?是誰來了呀,嗯?王麻子把床上床下全找了,又把陳大叫醒來審問,然而煙盒子杳無消息。關於煙盒子的失蹤,陳大以為一準是王麻子把藏擱的地方忘記了。有一次王麻子就是這樣疑神疑鬼的胡鬧了半天,結果煙盒子從一個牆縫裏找出來。把頭往領子裏縮一縮,陳大不耐煩的罵道混賬!又是這套把戲!王麻子可有點兒忍受不住,頭頂冒著火星子。他的意見和陳大的恰相反:煙盒子準是被他藏起來,沒疑問。陳大天天偷紅薯換煙吸,能偷紅薯難道就不能偷煙盒子?況且,這是鐵的事實!屋裏隻有他們兩個人,煙盒子自己沒有翅膀也沒有腿。

你想要老子的命呀,你這沒良心的扒手!一種不可遏止的憤怒使王麻子撲向陳大,把他拉下床,揪住打起來。陳大原不是他的敵手,腰窩裏連挨了幾拳,所有抵抗的能力全沒有了。但陳大並不屈服,始終不承認偷了煙盒子。

你把老子打死,老子,哎喲!……老子,沒有煙盒子……

不怕弱者鐵嘴幫子硬,強者自有辦法。王麻子又重重的照他的屁股踢一腳,把他吊在屋前樹上了。

冬夜,霜落著,風吹著,你可以想得出來,一個重傷的,又餓,又渴,又冷的人,他被背綁著,吊在樹枝上生命是怎樣的和痛苦成反比例的減弱著!王麻子把被子裹著身子,因為過於惱怒,疲乏,煙癮發了。躺在床上,呻吟著,打著噴嚏和哈欠,流著眼淚和鼻涕,睡不著。掛心著失物的下落,他時時從床上爬下來,頭探到門外邊,嚴厲的問道你說呀,你給不給我煙盒子?照例那位倔強的人兒不作回答。樹影,人影,在月照地上顫抖著。

五更裏,王麻子發現偷他的人死了。但死者沒有親人,沒有近族,死了也隻算死了,有什麼稀奇?有什麼重要?凶手用一條舊箱子把死者卷住,請兩位鄰近人來抬到亂葬墳園裏埋掉。人們邊唱著快樂的山歌,邊掘著墓坑。墓坑非常淺,人們剛走掉,幾隻野狗毫不費力的從地上請出死者來,把死屍分葬在十分溫暖,十分柔軟的地方。

陳大被埋葬的這天上午,寨長正睡在太太的房間裏,夢著計劃中的英雄事業。姨太太的房間裏溜進來年輕的侄子,照她的奶頭上捏了一把,笑嘻嘻的說道嬸子,我來孝敬孝敬你。一個牛角煙盒子送到她的手裏了。

禮輕人意重。年輕的侄子又擠擠眼睛說。

(原載一九三七年一月十六日天津《大公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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