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坐上!來拉一毛!洋舉人把身體拋在洋車上,洋車夫脫下衣裳開跑步,呼呼的發著喘。從北池子到小紗帽胡同口足有五裏路,費了十五分鍾才跑到。洋舉人付了錢,摸了摸大襟角上的水筆帽,一跛一跛的踏進胡同去。又過了五分鍾,洋舉人就坐在石頭胡同天寶樓上寶仙的房裏了。
寶仙正在別的房裏陪著客,對洋舉人形容不出的冷淡。洋舉人陪著女傭人閑談著,那老婆子說了好些不客氣的挖苦話。
你把相片要走後,一趟也不來,寶仙不罵缺德罵鬼孫!老婆子笑了笑,寶仙哪日不罵你三百遍!寶仙進來了,好像沒有瞧見洋舉人。
寶仙,洋舉人賠著笑,站起來,上午不是你叫我今晚來的嗎?寶仙冷然道沒有。
沒有?我在中原公司買東西,不是和你打電話了嗎?誰接你的電話了?你別誑我了!你說:我是寶仙哪,你今晚來吧!見鬼!寶仙扭過臉去,是你接他的電話嗎?老婆子撲哧的笑了。寶仙打了她一巴掌,也笑了。
洋舉人坐下去,半晌找不出要說的話。
寶仙向他瞟了一眼,跑走了。
屋裏的空氣凝結了,沉重的壓在他身上,壓得他幾乎透不出氣來。
楊先生,你的大氅哩?洋舉人早就料到女傭人的風涼,隻用鼻子哼了一聲,露出不屑回答的神情。
怕是叫當鋪替你放著的吧?老婆子又格格的笑了。
放屁!你真會小看人!你冷不冷,穿得這樣薄?冷?就這我還覺穿得太厚呢!那是怎麼一回事?你不懂衛生!洋舉人鄙夷的望了老婆子一眼,衣服是穿得越少越好,多了會減低身體的抗力。近來我還要練習冷水浴,在北海。
老婆子隻瞧著他笑,洋舉人有點兒發窘。
時候不早了,我得走。洋舉人站起來,明天再來!沒得跟寶仙多談話,怎麼可要走?洋舉人把一個人頭扔在桌子上:寶仙今晚忙,我明天再來。
你不來,寶仙很想你;你明天務必來。老婆子走到門口,叫寶仙來送客。
怎麼,你不多坐會兒可就走?寶仙握住他的手,兩眼多情的望著他。
洋舉人遲疑了一下說:時候不早了,明天再來吧。
明天你可一準來,不來是狗!不來是狗!你這人沒人情,我看你明天不準來。寶仙像煞有介事的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你看吧,我一準來。
把你的自來水筆留這裏,明天你來了再給你。
洋舉人駭得心頭伴抨的跳,不等寶仙話說完,就急忙用手握住了大襟角上的水筆帽,不行,不行!我回去還得寫文章!洋舉人不敢再留戀,拔起腳就向樓梯那邊走,腳比來時還要疼,禁不住瘸了好幾下,像是故意跟他鬧笑話。
你的腳?今天踢球碰住石頭了。明晚得賃輛汽車來。
你可一準呀。
一準的。
一會兒,洋舉人就一跛一歧的跛到大柵欄,跳上了洋車了。
洋舉人回到公寓時,已經過十二點了,公寓掌櫃不給開電門,隻得摸索著爬進被窩裏。月光把屋前的樹枝輕描在窗紙上,多麼幽靜的午夜,任何聲音也沒有。他呆呆的看著頂棚,回味著剛才種種:女傭人的嘲笑,寶仙的冷淡,鐵牛的籃球鞋,老王的水筆帽,還有白花花的一塊錢,回來時迎麵的東北風。
媽的,真沒有意思!隨即他又想起了上午打電話的笑話,氣得胸口一鼓一鼓的又捉了我一回肉頭!不消說,這一夜洋舉人又是到天明才睡著。
第二天起來時已快十二點,恰趕上公寓開午飯。吃過飯照例散步十分鍾,然後坐下去寫家信。信中大意說前次寄來的一百元,還不到兩個月就花光了。蓋飯可以少吃,衣可以少穿,而書卻不可不多買多讀。自然又翻開了書目開了些大部的、價格非常貴的書名字。最後寫出些足以打動家人心腸的窮困狀況來,並且說此刻還有病,款務必即刻寄來才能顧燃眉。他把信寫好後,又改正了幾個別字,裝人信封內,寫好了地址和父親的名字,就忍不住笑了起來。
媽的,我也捉了一個老肉頭!(原載《群鷗》一九三六年創刊號)
查夜
四野蒼茫,寂靜。
一條沙河擦著寨牆根,帶著冰塊、浪花,又激濺著水星子,向東南流去。明月掛在寨外的林木杪,藍色的天幕下映出一排雉堞來,昏暗的,頹殘的,像幽靈展露出黑色巨齒,對著蒼天獰笑。寨牆上沒有燈火,沒有人語,更夫們躲在碉樓裏,披著被子,偎著火堆,有節奏地敲著梆子。
月影沉在河心,像銀盤落進古潭,在水底動搖著冰冷的白光。河水像一條巨龍蜷臥沙邊,頭和尾伸進不可知的遠方。沙上,寒雁瑟縮著,廝偎著夢著遙遠的故國,偶然醒來,便拍幾下翅膀,望一望寂靜的土寨,立即重入夢鄉。
寨門吱吱的響了幾聲,突然一起人影從裏邊擠出來,踏上了窄的板橋。群雁亂叫著,亂碰著,在河麵上,沙灘上,盤旋起飛。後來,雁群一部分依舊落在原處,一部分排成個人字形,飛往月色蒼茫的曠野。
從寨中出來的一起人,寨長和他的幾名寨防隊員,過了板橋,爬上了河岸,向一間茅屋走去。他們已經在寨裏巡查了一遭,如今是來看有沒有匪人混跡在王麻子的煙館裏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