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的夜
七月的夜,月還沒有落。
月色裏,疏星下,荒山,原野,石橋,古寺和村舍……一切都睡熟了。山門外的草地上,石龜昂著頭,斷碑橫躺著。石縫裏,瓦堆上,促織因過於寂寞而失眠了,低吟著,淒涼的。禿頂的老鬆樹,那山門外駝背的孤老兒,無聊的把影子投到河灘裏,河水仿佛很吃驚,為爭著向大石橋下逃,撞著岸,衝著石,還互相碰起來,激濺著水星子。
四百年前,有一泣貪婪的封建王子,暮年裏偶然懺悔起來,建修了這兒的寺和橋,又鋪了十裏青石路,讓進香的善男信女們在上邊走。剝落的碑文告訴人們四百年來這寺和橋曾經重修過許多次,但如今橋欄全倒在河水裏,神殿也處處殘破了。隻繞著這古寺的百來戶人家,還勉強作它的光榮曆史的見證人。這些人家是前朝寺院中佃戶的一部分。
一陣微風,挾著幾分秋夜涼意,掠下荒山,掠過石橋,又掠向原野去。隔河的墳園裏,白楊樹蕭蕭的鳴起來;陰影裏,鬼火在閃爍,飄忽的,神秘的。自來就轟傳著這兒鬼魅多,老和尚常說聽見過鬼的叫喚,在一個陰雨天。
突然,一個黑影子在墳園邊出現了,低低的,像一株枯樹樁。黑影子踉蹌的向前走,過了墳園停在十字路,把一個不會哭的孩子丟在地上,用刀劈起來。……
—片流雲掩住月,地上暗起來,墳園裏的鬼火多起來,十字路上發出淒慘的哭聲來。……
微風又起了。
二浮雲被微風送到天邊去,月光又亮了,照著十字路上零碎的小屍體。
從寺後,從村子的角落處,從兩間矮小的草房裏,發出兩個女人的哭聲來。她們是婆媳倆,媳婦的綽號叫做紅薯腳。
這家庭一共三口人。紅薯腳同婆子一起住,她的男人,那個勤苦的紙紮匠,住對麵一間草屋裏。那兩間草屋既做了寢室,又做了廚房,正所謂鍋連床,床連鍋,一不小心,就會把尿盆子錯放在鍋台上。門口有一個小小的汙泥坑,那是婆媳倆特別給老母豬建築的安樂窩。
紙紮匠終天悶在自己的小屋裏,替死了人的人家糊著紙人,紙馬,紙轎,紙房子之類的東西。此外,他什麼也不懂,也不問,仿佛他自認為活在世界上的唯一任務便是糊這些東西,供人們拿去燒。他同紅薯腳的感情並不好。不過每到秋深後,為沒有多的被子蓋,他也同別的丈夫樣,和女人在一個床上睡。紅薯腳好跟別的女人在一塊兒說笑話,據她說:紙紮匠就同她睡覺時,也沒有把他的工作忘下過。他個死鬼,她看女沒有紙人兒重!紅薯腳邊笑邊罵道,用你時,咚,他照你屁股上蹬一腳,叫你爬過來,用畢了,他把你又推到腳頭去,沒情沒義的!但不論怎麼說,紅薯腳的肚子又漸漸的大起來了。孩子們遇見她,就把眼睛擠一擠,跑開三五步大聲唱釀紅薯腳吃紅薯,孕個孩子偷紅薯!逢著這些場合,紅薯腳如果不甘心裝做沒聽見,便從地上拾起一片瓦,或是一塊石,向孩子們投了去:
呸!你媽從前也是這樣的!連現在的這個算起來,紅薯腳生孩子,一共四個了。從第二個孩子起,照鄉間的俗話說,比屙屎還容易一點兒痛苦也沒有。但這第四個,卻叫她感到相當苦。前天她偷了李五閻王的早包穀,被李五閻王在地裏打了一頓,肚子疼起來,回去就生產了。別的女人生產後要好好休養一個月,甚至一百天,紅薯腳從來不如此。她僅隻蒙頭睡天覺,於是又開始為生活勞碌著。在這世界上,她連半個親人也沒有!娘家很遠很遠的,不知在什麼處,逃荒到這兒時把她賣給了紙紮匠,以後就沒通音信;紙紮匠對她沒感情,在前邊已經說過了。至於紙紮匠的媽,紅薯腳背地裏稱她做黑心老婆子,同中國舊家庭裏所有的婆子一樣貨色,把媳婦看做心上刺,眼中釘,巴巴兒的盼著她不得好。所以我們的紅薯腳除掉窮鄰居們對她抱同情,簡直沒有人!也不知是因為營養不足,是因為孩子不足月,還是因為被李五閻王在奶頭上擰了幾把,直到第二天晚上,她的奶頭還活像兩個半幹的老茄子,枯縮著,沒有水。孩子哭了一陣,停著時把小嘴不住的搐動著。紅薯腳把幹奶頭塞進孩子嘴裏去,孩子唆一唆,便又哭起來。
唉,又是一個討債的!把孩子放到席子上,紅薯腳垂下頭,歎口氣,掉幾個眼淚豆。
黑心老婆子雖不愛媳婦,卻同別的老婆婆一個調調兒:愛孫子。起初,她逼著紅薯腳把體己拿出來,給孩子買點兒白糖吃,結果逼得紅薯腳同她吵起來,還賭了許多咒。我要有一個體己錢,媳婦說,上有青天,太陽落我也落!黑心老婆子不相信有體己你不拿出來,她說,昧良心眼巴巴看著叫孩子餓死。裝著給孩子趕蠅子,她照席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看有沒有銅子兒藏在席子下。但這一拍,把孩子震一跳,哭聲停止了。沒辦法,無可奈何的,像剜掉個眼睛那麼難,黑心老婆子隻好把褲帶上綁的幾個銅子兒解下來,握在手心裏。命裏該受窮,她把那幾個暖得熱烘烘的銅子兒數了數,老天爺就不叫我積攢一個錢!唉,不對,是六十;不對,還是八十;差一個就夠一百。邊囉嗦著邊擦著淚,出去了。
出去轉了幾個彎,像有根繩子牽著腿,把她又牽回來,立在院子裏。你把奶頭再擠擠她向屋裏說,要有奶,就不多餘花錢了。直到屋裏送出來短短的、絕望的兩個字沒有,這才下決心,二回頭走出院子去。走出院子時,又勾回頭咬著牙,向屋裏狠狠的搗了幾指頭。
白糖和在開水裏,吹涼了,用羹匙灌進孩子嘴裏去,孩子居然不哭了。黑心老婆子把流在孩子臉上的糖水擦幹淨,心,以前仿佛被人用竹竿挑到半空裏現在才落下來,又放在心坎裏。但一想起這些磨得明晃晃的暖得熱烘烘的銅子兒,便忍不住呱啦呱啦的罵起來。
是個老母豬也有奶,媽那個屄,連豬也不勝。她不由的向院裏望一眼,豬正在汙泥坑裏睡懶覺。孕了三個孩子都沒活,我看這個還是兪你媽,留不住……我不是搖錢樹,也不會屙金尿銀,就那幾個體己,都給買糖用光啦。沒奶就不該、不該孕這孩子,叫老子窮到你頭上,喀喳一下子,把體己全花光。唉,天呀,你怎不叫我快點兒死?死啦可永不見她個喪門神。
黑心老婆子足足翻來覆去的罵有半個多鍾頭,一直罵得聲音變做沙啞的,才慢慢安靜下來,開始為孩子想辦法。照鄉間流行的老方兒:用七家鍋蓋上滴下來的蒸溜水,熬四十九棵金針根,一喝,奶就有。黃昏時,黑心老婆子從鄰居把配藥的兩種材料捜羅到,如法煎熬了,看著紅薯腳喝下去,又去把所餘的白糖喂了小孩子。
夜裏就有奶啦,當紅薯腳睡下時,黑心老婆子囑咐道,可記住喂孩子!但夜裏,紅薯腳給孩子的哭聲驚醒來,奶依舊像一對半幹的老茄子,吃的藥全然沒有影響。孩子不住的哭,安靜的夜晚被攪亂,像黑心老婆子的頭發,也像紅薯腳的心。黑心老婆子在院裏睡,驚醒了,摸索到屋裏來把孩子從媳婦懷裏奪過去,一邊哄,一邊哪嘟嚕嚕的亂罵著。
媽那個屄,啥方兒到你身上都不應!前輩子,我瞎了眼睛,把香燒到神屁股後,這輩子遇著你這個喪門神,孕一個短命鬼,兩個短命鬼,三個四個還是……噢噢,別哭啦,我的小乖乖,我的乖孩子,噢噢,喚噢,噢喚噢……我年輕的時候,嗬,我當天就有奶,哪像……噢噢,別哭啦,別哭吧乖乖,奶奶心裏比紮刀還難受……錢已經花完了。我不是搖,搖錢樹,也不是張儀的鱉……噢噢……唉,天呀你怎麼不叫我快點兒死!……
紅薯腳看得很清楚:黑心老婆子的吝嗇,好罵,是因為窮,孩子養不活也是因為窮。所以對於黑心老婆子,她不反抗,不回辯,任她罵足罵夠,自己停住。她聽人們私下裏談論過,窮人正要翻身了。她每逢挨罵時,就想著那個翻身的時候。現在,她竟然把傷心忘掉了。
到那時她忽然心裏問李五閻王怎麼好?村長和那些好主們……
三孩子哭了一夜,十分疲意,天明時,睡去了。
遍想沒辦法,隻好借奶了。但借奶不是容易的。窮鄰居裏,壯健苗實,除供給自己孩子之外而又有餘奶喂別人孩子的,幾乎沒一個。好主們和紅薯腳素來沒往來。有足奶而又能借的,隻村長家的胡幹娘。不過紅薯腳卻不能親自去。原先她對一切忌諱不在乎,生過第三個孩子十來天,到李馬家去借井繩,被李馬的女人油青臉痛痛的打一頓。李馬家真應了血撲門,死口人的俗話,李馬的祖母,那個終天大坐在軟床上的九十二歲老太婆,恰巧就在這一年裏死掉了。因此,如今紅薯腳一點兒自己去借奶的勇氣也沒有,她乞憐的看著黑心老婆子的臉,帶幾分哽咽說:
媽,你找找胡幹娘!我不去我不去!有本事你自己去!天呀,你怎不叫我死?我死了,眼不見為淨,叫她自己碰釘子,作難去!媽那個屄,啥事兒離我就不行,不信,看看!……我不去!黑心老婆子嘴裏說不去,卻把孩子遞給紅薯腳,嘟嚕著出去了。
胡幹娘剛起來,抱著主人的孩子在院裏。聽了黑心老婆子的來意她忙的擺擺頭:嘿,可不敢!她低聲說,掌櫃婆交代過:不論誰來借也不準答應,怕的給孩子染上病。就是自己的孩子也一樣。前兒俺家小狗子有了病,一死一活的,他爹把他抱來,我還沒有給孩子喂一口,掌櫃婆就……向房裏望一眼,胡幹娘把話停了住,掉了幾滴淚。唉,窮人難,端誰的碗,受誰的管!這些話,她反複的重了十幾遍。
最後,念起跟紅薯腳是幹姊妹,沒辦法,胡幹娘把幾輩兒祖傳的秘方兒說出來:
黑狗腦子,要純黑狗的,李五閻王家裏有,一治一個妙。
黃狗行不行?不行!黃狗,白狗,花狗都不行,要一錠墨的黑狗才行。
我女兒家有隻黃狗……
你怎這樣糊塗!胡幹娘不耐煩起來,非純黑狗的不可,你記清!帶著個失望,帶著個秘方兒,帶著個疑惑,黑心老婆子走回家來,無精打采的。把秘方說給紙紮匠和紅薯腳,紙紮匠好像沒聽見,紅薯腳皺起眉頭來。
奶頭比昨兒飽了些,許要有奶了,等等看。
屁!黑心老婆子顯然是不相信,啥也不是,清清白白是人家兒該倒楣了,才生出來這些古怪事。女人沒奶,天地間少有。……媽那個屄,你還不如老母豬,老母豬比你強得多哩……沒柴啦,知道不知道?難道還等著我去地裏拾柴去?……我還要喂豬哩。……你一百年也不會有奶,生成的喪門神,我看透啦。……
不管頭暈,不管疲困,不管四肢是怎樣的癱軟無力,紅薯腳隻好把孩子留給黑心老婆子,背著背籠,走上山坡,拾柴去了。晌午時,紅薯腳帶著病,帶著汗,帶著喘,帶著拾來的荒草,走回家來,也不吃東西,倒頭便睡。幸而這一天有幾個來看她的女人替她把孩子喂了奶,孩子還比較安靜些。但一到晚上孩子又不住的,疲弱而可憐的哭著,混合著紅薯腳的呻吟,黑心老婆子的囉嗦和歎息。這一夜,紙紮匠破天荒的忍不住苦惱的剌激,破天荒的不安和失眠。於是他從破席上爬起來,拿把斧頭悄悄的走出去。
四太陽剛露頭,天上染著橘子色。
有人來報信,說紙紮匠夜裏偷了人,被逮住,吊在村長家。紅薯腳一翻身,咯,咯,吐了兩口血,烏紫的。黑心老婆子一路哭著,向村長家跑去。路上有許多人攔住她,向她問底細,她回答些不連貫的半截句兒唉,唉,我的兒呀……喪門神……天上掉個,家敗人亡!實際上連她自己知道的也很少。
關於紙紮匠的做賊,從村長那裏我們得到了如下的宣布:夜裏,李閻王同女人在院裏睡著,忽然給狗叫驚醒,見一道黑影子閃到茅廁裏,李五閻王趕過去,從牆上把紙紮匠拉了下來。除此之外,我們還知道村長叫李五閻王開失單,李五閻王請私塾先生王秀才喝了四兩酒,在一張白麻紙上開出二三十樣子東西來,連一塊小孩子的新尿布也開上,總計值大洋十四元零五分。據李五閻王說:紙紮匠有個同伴,留在牆外接東西。狗一叫,同伴先跑了;紙紮匠忙中無有計用斧頭砍在狗頭上,沒顧得拔斧頭,就爬上牆頭去。這話似乎很真確,那個一錠墨的純黑狗確是被砸得奄奄待斃的,躺在院子裏,血染紅了半個臉,一隻耳。斧頭給村長要了去,將來好同犯人一起送案。最奇怪的,竟有人在李五閻王的宅後小路上拾到一隻女人鞋,一隻才洗過的裹腳布:這無疑的是紙紮匠的賊同伴拿掉的。至於紙紮匠怎樣的挨打,怎樣被吊個鴨子浮水,以及黑心老婆子見村長叩頭哀哭,替兒子求情,結果失望的哭著走出來;在公論上卻找不出一點兒同情。瞧吧,人們是怎樣的趁火打劫借題發揮,揭起道德和國法的大旗,向無力反抗的弱者進攻!縱然有少數人表示了懷疑,說紙紮匠走樹下還怕樹葉打頭,不像是做賊的人;但馬上就有多數人投以饑諷的冷笑,和他們抬起扛來。結果當然是少數人失敗,屈服,轉了方向,倒頭來隨聲附和,甚至捕風捉影,說紙紮匠為報紅薯腳被打之辱,誌在刺殺李五閻王,老天爺有眼,斧頭錯砸在狗頭上。不過,不平和憤激,也有的,像瘟疫似傳染著,像火焰似的燃燒著,在所有頭腦較為清楚的農人間。這力量是潛伏的,正迅速的滋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