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一個村子被毀滅了。經過兩個鍾頭的抵抗,村民當場死了四十多個,被拉走了三百多人,留下的不到十分之一,所有的房屋被燒光了。據這幾天得到的消息,拉走的人中又有二十多名被鍘了。我的親愛的朋友們,你們住在國外,大都市,文明地方,比較上說,你們是有福人。有福人們嗬,你們可知道我報告的這件事含著怎樣的社會意味?

這就是僻遠的,閉塞的,土霸王統治下的鄉村裏所彈的國難曲,異樣而淒慘,荒唐而辛酸。

四五年來,每年雁來時帶來些不好的消息。一九三五年的年底,我的故鄉裏特別出現了大批的,驚人的消息和謠言。有人說,某國兵已經占領平津和整個河北了。北京城裏曾坐過朝廷。嚇!這消息怎能不驚得天動彈,使整個鄉村像鍋滾?後來消息更嚴重,更奇突:說是某國飛機轟炸了開封和鄭州;說武勝關以北都要劃給某國了;說許昌車站已經被某國兵占據了。最奇怪,幾天後竟哄傳著某國兵已經到南陽了。南陽離這裏隻有百來裏,消息未免太離奇。但你說離奇麼?馬上就有人替你證明這消息的確實性好比一圓周等於三百六十度。女學裏一位女教員把她的在南陽上學的妹妹的來信拿出來叫同事們看,那信上寫著:姐姐,這幾天局勢很緊張,校長禁止我們出校門。昨天還能聽見街上有遊行示威的群眾喊口號,今天就聽不見。據先生們說,某國兵昨天已經開來了。也許我們今天就會接到什麼不祥的命令……看了這封信,同事們紛紛的爭論起來,大部分的教員堅持著懷疑態度,直到一位教曆史的老先生舉出來曆史上的前例證明這事情有充分的可能性之後,全體教員才被這突來的無稽謠言所屈服。老先生不知從什麼書上找出來甲午之戰中的兩條引自《東方兵事紀略》的文字,一條是關於平壤的失陷:倭卒十餘人潛奔城下,以繩梯攀升,而我守軍竟不覺。一條是關於田莊台的失陷:天未曉,倭別隊先從田莊台迤西踏冰渡河,扼我後路,我兵尚酣眠罔覺。經了這樣引經據典的證明,這謠言增加了怎樣的聲勢,是可想而知的。雖然大部分人感到了大難臨頭,其中也不乏甘心為國捐軀之士,但也有少數人,比如一位中學校裏的英文教員,他就忽然特別的用起功來,把自己關閉在寢室裏,拿著一本《初級日文讀本》大聲讀著:窪塔苦希,窪塔苦希……阿利麻四……總之,在預感到亡國的前夜裏,知識分子的心思是不同的,步調是不一的,我的親愛的朋友。

在鄉下,謠言比城裏更其多。鄉間的消息是從鎮上的小學校得來的,從區公所和聯保處得來的,從過路客人得來的,從退伍軍人得來的,從城裏人得來的,所以特別的離奇,誇張,忽然轟動起來,像一陣雷雨,一次風濤,一次潮,一過去,便寂然,沉悶,沒人談,被忘掉當一切消息都傳得厭倦時,人們才知道北京東邊已經有二十多縣真的沒有了。但令人驚駭的倒不是這,而是不知什麼人,從什麼地方,為愛國的熱情驅使,大批寄出的油印的新聞報告。油印的新聞寄到縣政府,教育局,各學校和各地方機關來。接到這新聞報告的長官和領袖們,駭了一大跳;但為著秩序,治安,自己的責任問題,就不讓別人見,立刻燒毀。不過消息終於被某個嘴鬆的家夥吐出來,像三月的楊花滿天飛,飛到茶館裏,酒樓上,商店和住戶裏;又給風一吹,送到鄉下人的耳朵裏。嚇,厲害!人們說,向中國提出了新要求,十三條!雖然沒人能說出十三條的全內容,卻都知道新要求要亡中國。廣大的群眾為這聳聽的新聞而關心,而激昂,而憤懣;所有的心弦奏著一個調:

可要死拚了!人們相信大戰不久會爆發,因為他們新近接到了兩件緊急的公事:積穀倉,修碉堡。朋友,你想也想不到上邊派來的委員們和地方紳士們怎樣勾結著,假借這兩件緊急的公事漁利,弄得整個鄉村大哭小叫,雞犬不寧。……比如為著修碉堡,鄉下所有的廟宇全扒掉,然而額外又派有非常多的碉堡費,和碉堡委員的支應費。碉堡委員同一位爛汙女人吊上膀,結了婚,殷勤的區長老爺們就叫百姓出禮錢。碉堡修起後,碉堡委員來視察,如果不送點兒人情,所修築的碉堡即讓通體沒毛病,也還是得拆掉去重修。隻要人情能打動視察者的心,哪怕修築的碉堡根基不穩一邊牆直一邊牆歪,中間裂開了一道寬縫,危險萬分,也可以馬虎了事。

關於這位下鄉來山搖地動的碉堡委員,可想而知,是一位在省城裏找不著差使的閑漢,甚至困得沒飯吃,沒衣穿,沒有零錢坐車子。憑著一雙舊皮鞋,終天找機會,拱門子,東奔西跑,一旦時運轉來,托人寫了十幾封薦信,蒙廳長或者科長憐見,賞給這個每月二十元的臨時差遣。大餓之後,必要有一陣狼吞虎咽,他盡可能的往腰包裏弄錢,也是必然之勢。在下縣做縣長的哪一個不是滿身弊病,最怕有人到省裏說他的壞話?所以對於這位委員老爺也不管心裏佩服不佩服,表麵上隻得恭維。城裏的紳士先生,大半是些沒見過火車的老朽蠢物,不知道所謂省城也者是怎樣一個地方也看不出委員老爺幾斤幾兩,既然縣長恭維他,誰還不低三下四的巴結逢迎?至於土霸王們和區長們,委員的胡作亂為同他們的利益不但沒衝突,而且還有互相勾結的必要,當然不能不巴結。因為上邊這種種原因,委員老爺臨出省在舊衣鋪裏買的一領綢袍子,一到縣裏就換成價值百元以上的狐皮袍了;下鄉來騎著大馬,跟著護兵,任意吊打保長,橫行無忌,自然也就不足怪了。

這樣一來,民眾為著國難而興奮,也為著國難而受苦,他們一方麵痛恨著外來的侵略者,一方麵也痛恨著所謂憂心謀國的同胞們一像上邊所提到的委員、縣長、紳士先生、土霸王和區長之流。

描寫了當時鄉村的各方麵之後,作者就跟著敘寫一件悲劇故事。讀者也許還記得在這篇通信開始時曾提到一個村子怎樣被毀滅,下麵的文章是補敘這個村子毀滅的經過和原因。他用了一般作家常用的轉彎抹角的手法,筆尖一轉,把讀者引到了這個村子。

安康村有一二百戶人家,委員老爺除派他們不小數目的碉堡費之外,又叫他們在一個月之內修起兩座碉堡來。然而他們差不多都是窮人,附近又沒有可扒的廟宇,這命令對他們確是一個大大的難題。他們的保長也是本村人,是一位富於熱血的老頭子。他當過兵,到過南國也到過北國,他愛南國的秀麗和嫵媚,也愛北國的雄壯和單純。關於國難的各種消息和謠言,常使他憤慨的謾罵著,悲哀的心頭上現出一幅充滿了生之力的原野畫:早晨,角聲吹動,羊群,牛群,馬群,駱駝群,像流雲,像旋風,像出塞的遠征隊,出現在藍天下,草地上,沙漠外,傍著山嶽和河流……

嗬嗬,我永遠忘不下這地方!他心裏叫著。

當奉到修碉堡的命令時,他不但欣然的要立刻執行,而且興奮得幾乎流出淚。經過了一番討論,這位熱心的老頭子就把自己住不完的三間房子拆掉。他說拆了去修碉堡,救國是大事。等年光平穩了,大家再替我蓋起來。但這是不夠的,又加上從別處搜來的幾百磚頭,才把一座碉堡修起。要修築另一座就不得不挖康王墓,老頭子說出他的主意來,康王墓上磚頭多。

挖墓是犯法的,行麼?有人提出異議來。

我在城裏問過修誌處的有學問人,說那是附會,壓根兒就沒有啥他娘的康王墓。

可是看樣子倒像個塚子。

是房子,老頭子堅決的說,洪武二年,咱這兒漲了大水,差不多的房子都被洪水衝走,泡塌,埋在黃泥裏。挖挖看,從前也許這兒有一座大廟宇。

老頭子的猜想是對的,人們照著所謂康王墓的那個髙墳堆挖下去,果然除掉古舊的大磚頭,碎瓦礫,和朽掉的木材之外,什麼也沒有見到。如果說曾檢出什麼古物的話,也不過是幾口生鏽的破鍋和一些破碎的瓷器之類。然而謠言出來了:安康村的人得了寶物,發了外財。安康村的老百姓立刻成了羨慕、嫉妒、敲詐和掠奪的惟一象。有人說從康王墓裏挖出來的珍珠有兩升,而其中就有一顆無價之寶的夜明珠。有人說墓裏不但有很多的宋瓷,並還有一對漢代的瓷插瓶,周代的一口古琴。自然,墓裏邊也少不掉金子、瑪瑙、珊瑚、琥珀,玉鐲子和寶劍之類。總之,鄉下人談不到有考古學的常識,把他們所知道的一切寶物的名字都塞進康王墓,然後再羨慕著這班挖墓人的天大幸運。

一位土霸王派人來村子裏要那口寶劍。一位區長老爺派人來要玉鐲。據說戴上出土的鐲子,哪怕人從樹杪上掉下來,也不會摔壞身體。村裏人沒有辦法,隻得托人去說好話,但結果還得送許多人情了事。謠言傳進城,也大大的轟動起來。有一位駐軍的團附連夜派人去把安康村的保長逮捕來,鎖在自己公館裏,讓護兵在窗子外散放著要槍斃的消息。可憐的老保長黑夜間被抓進城,關進小屋裏,並不知道拘押的地方是團部或是班房,或是一位軍官的私宅。然而寶物是沒有的,隻好等待著槍斃。這案子一直等到那位團附查明了所有的傳說盡都是謠言之後,才同情的歎了一口氣,罵自己倒黴,問老保長要了兩支手槍,把他開釋。老保長雖然也明白了敲詐他的是怎樣一位人物,和是一種怎樣秘密的綁票行為,但他沒有敢告狀,捶一插胸脯,咽下去一口氣,回家了,不久就氣憤而死了。

縣長得到了挖墓的報告之後,表麵上雖然十分震怒,心裏卻非常高興,不用說,他認為發財的機會又到了。為著這案子必須向上司呈報,他就一邊下手諭扣留所有古物及拘捕挖墓的人犯,一邊叫書記處找來了一部縣誌,查考康王墓的來曆和其他有關材料。翻開了縣誌的首卷,看了幾幅圖表,使他對於這部書的可靠性起了十二分的懷疑。圖中有一幅很幽雅的山水畫,山後邊露出來一角古城,題做金山浮翠?,而事實上,誰都知道:直到離縣城五十裏之外才有很小的土山,城附近是連個土丘也找不到的。仿佛修誌的照規矩要給每縣都編造出八景來,於是城之一角就假想有山有水,是一處風景幽美的地方了。雖然這部書是如此荒唐,並不妨礙他搜羅證據。縣長於微笑中翻到記載古跡的第八卷。這一卷分為藩封、勝跡、塚墓、寺觀四部。縣長從塚墓部詳細的看下去五塚在縣東南五十裏。長塚在縣西十四禹。青塚在縣西九十裏。黃塚在縣西南十三裏。

修誌者在以上七八條類似的記載之後加了一句按語:以上俱失考。跟著又記載了三十多條,甚至連功名小得可憐的人物的墳墓都記載著,竟把藏埋著大批寶物的康王墓忽略掉,連一個字兒也沒提到。縣長的沉重的兩隻沙眼已經昏花起來,又耐著性子從頭讀一遍,結果依舊是查訪無著。用手巾揩去了眼角的排泄物,他隻好到藩封部裏尋找這位康王的下落。化費了不少精力,康王到底給他找著了。不過隻短_短的幾句,並沒提到墳墓的事情:

唐——康王元裕,高祖子;貞觀五年始王劊,十一年徙;王薨,無子。

縣長氣得出了一身汗,從椅子上跳起來,兩隻手緊緊的抓著誌書,瞪著一雙沙眼大罵道:

混蛋!怎麼不提他葬在哪兒呢?失望之餘,縣長憤憤的把剛寫的手諭撕碎,摔進字紙簍中,頹然倒在靠椅裏,點起一支哈德門,慢慢的吸著,兩隻眼呆盯著牆上貼的奉令禁吸紙煙的紅紙條兒出神。愣怔了半天,從嘴角喃哺的滾出來幾個字:

要是再添上幾個字……

碉堡委員借視察碉堡的名義到村裏探問一次寶物的消息,大為失望。他看見碉堡隻修起來一座而暴怒起來,把保甲長重重的處罰了一回,又受了一筆賄賂。

一個早晨,幾百土匪為劫掠寶貝襲進了村子,經過兩個鍾頭勢力懸殊的抵禦戰,除掉一座碉堡外,所有的宅子都被打開了。在鏖戰的當兒,區長得到了報告,用電話向縣長告急。縣長在財務委員會同幾位紳士先生打麻將,向站在後邊的科長說知道了。……東風!……啊呀,你打的是……知道了,你先走,我馬上就回去發命令……碰!……散場的時候已經在一個鍾頭以後。因為打了一夜牌,瞌睡得要命,縣長一回公館就睡著了。區長等不著回話,便向團部求救。團長馬上命令—營人集合,出發。但不知怎麼,十五裏路程竟走了兩個多鍾頭,一直到安康村成了一片廢墟,援兵才耀武揚威的趕到。這個有一二百戶的村子,朋友,就這樣的所謂玉石倶焚了。

在這篇通信的結尾處,作者又述說出安康村毀滅後出現的一個謠言,說那股土匪是受某一個土霸王的唆使而來的,子彈由土霸王幫助,掠來的寶物自然也分給他一部分。遵從作者的囑咐,這一段文字我暫不譯出。不過我得告訴你,親愛的讀者先生,所謂土霸王就是山大王式的民團首領和收撫的土匪頭兒,而碉堡的逼著建修也不是為的對外啊。

一九三六年八月(原載《光明》一九三六年第一卷第十二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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