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心老婆子從村長家哭著跑回來,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快想法子吧,她哭聲道,他們要把他送案了!於是她坐在門限上,抽咽著。紅薯腳向黑心老婆子瞟一眼,向孩子瞟一眼,腮巴上的肌肉痙攣著,沒說什麼話。孩子在哭著,肚皮深深的塌下去。

我知道,知道,你沒良心的,你立等著我兒子死!黑心老婆子見媳婦沒言語,生氣了,罵起來,你就討厭他,你的心我……誰看不出來呀……哼,瞎了你的眼!你想叫他死,我偏要打救他!我偏要打救他!紅薯腳忍不住,哼了一聲:窮人隻有一條命她說,早晚都得死!放屁!你沒良心的,你巴巴兒的盼著我兒子死!他是你眼中釘,俺母子是你眼中釘,俺都死,死清啦你好再嫁人,嫁給個有錢的,一個勺子兩個碗,沒人管教你,多痛快!嚇嚇!想瞎你的眼!……我兒子有難我打救,你甭管,你甭管!黑心老婆子拉開腔哭起來:唉唉我的苦命的兒呀你落難了,隻有我一個人掛心,別人誰不巴巴兒的盼你死!我的兒呀,唉唉唉唉……

黑心老婆子擔心著兒子給送進城,押監裏,胡亂的判決,槍斃,得了像村長所說的那樣結果,便忍痛接受了村長的和解條件:把老母豬賠償給李五閻王。老母豬在這家庭裏是主要財產的一部分。三年來黑心老婆子把心血和勞苦消費在豬身上,把希望也掛在豬身上。當老母豬給她產了一群小豬時,為著過度的興奮,她一連兩三夜不曾睡過安生覺。倘若有兩隻小豬為搶奶吃而互相碰起來,叫起來,她便在那隻受屈的小豬頭上撫摸著,嘟嘟嚕嚕的安慰著;把那隻輸理的罵幾句,在耳朵上打幾下。為著債,為著生活,黑心老婆眼看著小豬一隻一隻的從她手裏賣出去,隻留下這隻老母豬。這豬,擔著王六子一筆債,要不的也一樣留不住。如今豬去了,正像把黑心老婆子的魂靈摘走了。

媽那個辰,家業可淨了,叫你一腳踢光了!為孕了個小烏龜,把老子的體己花光還不夠,連老母豬也賠進去,三天沒過,喀喳一聲:屌蛋淨光,家業一貧如洗!我看以後可怎過活,王六子來可拿啥子去應付!……我的天呀!這日子我過夠了,往前隻有苦,沒盼頭,還不如叫我死了幹淨……

紙紮匠回來後,和平常一樣的,什麼事情也不問,埋頭工作著,在他的小屋裏。不幸的遭遇對於他像一場惡夢,打個哈欠,揉揉眼睛,聳聳肩頭,忘掉了。他正是那種所謂麻木不仁,紮一百錐子不流血的肉頭貨。世間這樣的人非常多,是可憐的,然而也是有福的!五病,那惡魔的鐵掌,隻要抓住一個不幸者,絕不肯輕易放鬆。紅薯腳的病沉重了:燒得昏昏迷迷的,說胡話,不省人事。孩子也有了病:一會兒從額角上,心口上,蹦出幾顆汗珠子;一會兒又微微的抽搐著。許多窮鄰居來探望,有的女人把奶頭塞進孩子嘴裏去,孩子已經不會吃奶了。

既然送來了,你就不該再抱走!不該再抱走!馬大嬸喃喃的埋怨著,娘娘奶真是不講理。

啥也不是,我看是孩子不足月!照照!我也看是!瓜熟自落;瓜不熟……

唉唉,李五閻王,他壞八輩兒天良的!窮人們就是心不齊,齊起來隻管跟他見個高低!你不用急,終有跟他算賬那一天探病的女人們你一言,他一語,說了一陣子,陸續走開了。黑心老婆子想起白衣大仙來,便吩咐紙紮匠去求神藥。把香表交給兒子時,她告訴他應該怎麼向神說,又一再的囑咐道:

你說清,是給孩子求藥呀,是給孩子求藥呀。已、可別往你女人身上操!一株白楊樹孤零零的立在橋頭,老朽而半死的。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人們在這株半死的老樹上發現了白衣大仙的蹤跡,不斷的有人在這裏許願,求藥,不斷的有病人被神藥治好,不斷的有願心得了應驗。起初隻女人們相信白衣大仙靈,自從村長說他有一夜從橋上過,看見白衣大仙穿著一身發光的白衣裳,飄飄的從樹梢上走下來,之後,奇跡傳開去,連附近各村子所有的男男女女都起十二分的信仰了。樹身上掛滿了一尺多長的紅布小匾,不是寫著靈應,便是寫著誠則靈,隻村長的寫著心誠則靈四個字,算例外。樹下放著一塊青石頭,上邊有個小小的瓦香爐。青石前三尺見方的平地上,光光的,沒長草。

點著香,插在香爐上,紙紮匠默默的跪下去。四張表抽下一張放在香爐上,其餘的全燒掉。燒表時,紙紮匠喃喃的把黑心老婆子教他的話都說了。表灰飄飄的飛到樹梢上,他知道白衣大仙很喜歡,便忙的伏下去磕了三個頭。

香灰落在黃表上,紙紮匠把它珍重地包起來,握在手心裏,離開了白楊樹。但剛剛進村子,就被王六子猛不防的從後邊抓了住,像捉住一隻小雞子。

老子正要去找你!瞎了你的眼,看老子是好惹的!走,見村長去!紙紮匠失魂的,驚慌得不知所措的,兩條腿癱軟了,幾乎要跪地上,王六哥,王六哥,咱咱,咱弟兄有啥私下商量……他的嘴哆嗦著,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老子跟你沒話說,走!紙紮匠掙紮沒有效,挨了一耳光,被王六子抓著胳膊和領子捉走了像一條死狗被提著。

花圈兒,金色的,黑色的,亂糟糟,從紙紮匠眼睛裏迸出來。

六夜,鄉村特有的寂靜的秋夜。從開著的門和沒有糊的窗,月光溜進草屋來。

熱退了,紅薯腳安靜的熟睡著。

黑心老婆子為兒子擔著心為孫子擔著心,心碎了,哭一陣,罵一陣,沒休歇。

你壞天良的,你喪門神呀,為你孕孩子,弄得我家敗人亡!家敗……你也不死呀!一把鼻涕和著淚,吧,給用在紅薯腳的席角上,老天爺睜睜眼,病死她個喪門神……早知道,早知道你妨男人,妨兒子,趁那幾年年景好,賣你個賤東西……

唉!神靈保佑吧!搭救搭救吧,唉唉唉……嗬唉……

孩子無力的哭泣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如果黑心老婆子不屏著氣,凝神聽,幾乎就聽不出。又是一個短命鬼。黑心老婆子心裏說。她想到神藥和王六子,就又傷心的,低聲的,哭一陣。

一個傳說從腦子裏跳出來,打個冷戰,黑心老婆子向孩子望一眼。她看見自己像發了瘋,把心尖肉,親親的小孫子,抱在十字路,狠著心,咬著牙,用刀劈得一塊一塊的。……

不!她忽然叫出來不!不!不!於是開始猶疑著,抽咽著。

一陣風,涼涼的,掠下山坡去,把一片早黃的梧桐葉,從枝上刮下來,在草屋外的地上跳動著,亂滾著,沙沙的像輕的腳步聲。以為紙紮匠回來了,騙得黑心老婆子從地上跳起來,頭探到門外邊,四下裏望一眼。四外沒有人影兒,隻有月色滿院,滿山岡,滿河灘。她側著頭聽一陣,聽不出聲息來,似乎有蝙蝠飛翔著,在遠遠的蒼茫裏。如果海會死,夜便像一個死去的海,默默的,伸展著無邊的屍體。

黑心老婆子感到煩亂和不安。耳膜裏,許多小聲音,亂糟糟,有豬叫,有孩子哭,也有銅子扔在櫃台上……尤其是這後者,那清晰的,當朗朗的小聲音,把黑心老婆子驚得一愣怔,清醒了。忿忿的,她向孩子投一眼又開始嘮叨著。

為著你這短命鬼,我傾家敗產,一貧如洗!……該死的,該千刀萬剮的,你不向左鄰,不向右鄰,偏偏來俺家投胎,一就叫老子家敗人亡,講不著,老子也會下毒手,給你個再不敢!……老子那豬,養了二年多,當神敬,當金寶蛋子看著,為著你個短命鬼,賠給人家了!我的體己錢,看不多,不是好容易積攢的,怕喪門神偷去,終天綁整褲帶上,夜裏睡覺都不敢解下來,也為你花得馨淨了。……算前生塌你冤孽債!……孩子聽不懂她的嘮叨,不肯立刻就離開這貧寒的人家,還盡力把生命拖長下去,雖然是越拖越細弱,像一根遊絲,時時有被掛斷的危險。但他分明已經絕望了。這之前,在黃昏時,他曾劇烈的抽搐了一陣子,給紮了四五針,在人中上,僅隻流了一點血,綠豆那麼小,烏紅的。黑心老婆子雖是愛孫子,卻痛恨短命鬼,她要照著鄉間的迷信老法兒,叫短命鬼以後不敢來投胎。

但孩子也許會活的,等等看。黑心老婆子心裏說。於是又沉入胡思亂想裏:體己銅子兒,紙紮匠和老母豬,李五閻王和王六子,白衣大仙和短命鬼紅薯腳熟睡著,疲乏的,像死去,像走罷了遠路,像熬過了許多夜。突然,孩子在她的身邊抽搐起來,比黃昏時更厲害。我的天!孩子可留不住了黑心老婆子從地上跳起來,在孩子旁邊走著,哭著,驚著,腳慌亂的,驚懼的,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處置好。把孩子抱起來,一轉念又放下了。推一推紅薯腳,推不醒,黑心老婆子把頭在牆上碰起來,咚,咚,咚。我的命,我的命,她哭著,我的命啊!狠狠的把媳婦拍了一巴掌,沒有醒,一轉念,不拍了,悄悄的,迷亂的,把孩子抱起來,手在顫抖著,渾身在顫抖著,孩子在懷裏顫抖著。有,有冤……報冤,你到……閻王那裏……告我吧!順手在鍋台上摸到一把切麵刀,踉蹌的奔出去,奔過大石橋,影子模糊在月色裏。

夢,輕飄飄的在紅薯腳的心上跳舞著。她看見村裏的窮鄰居,那些時常被村長和李五閻王欺侮的男女們!慢慢的聚攏來,草屋裏站不下,大部分站在草屋外。這都是來看她。起初大家默默的,流著淚;後來不知誰說些不平的,無法無天的話,群眾騷動了,狂呼起來,像大河決了岸,海水起了潮。拉出飽滿的奶頭來,把孩子喂了喂,孩子平靜的睡去了。她從床上跳下來,黑心老婆子趕忙來拽住她,紮紙匠也來拽住她,一家三口人親親密密的走出草屋外。我們報仇去!她叫一聲,別人也嗡的應一聲,變成一道澎湃的巨流,向村長和李五閻王的宅子流了去。……

看見村長和李五閻王的宅子冒著火和煙,她高興得跳起來,心裏說:

媽媽的,這次可不是夢!(原載《文季月刊》一九三六年第一卷第五期)

碉堡風波

一九三五年的冬天,當都市中成千成萬的學生為著救國而罷課、示威、宣傳和請願的時候,在河南西南角的落後的鄉村裏,可曾起了怎樣的反響?並為這反響而演了怎樣的悲劇?都市的讀者也許以為那時的偉大運動已經震撼了全世界,鄉村裏自然也在沸騰著;也許以為鄉村在沉默著,冥頑不靈的沉默著;也許以為鄉村不沸騰、不沉默,而是在朦朧中感到一種新異的不安,為這而衝動著。但土霸王統治下的鄉村景色全不是這樣的。它的情形很特殊,在所有的新聞報告中你讀不到,在所有時下流行的富於熱力的小說中被忽略,因此它對於都市的讀者簡直是個謎。

在這時,土霸王的堡寨裏,賓客忽然多起來:除掉替土霸王奔走的紳士先生,公務人員,流氓和刺客等等一般常見的人物之外,有具有著相當野心的退伍軍官們,有負著特別使命的,從各土霸王,各土匪,各秘密組織派來的代表或聯絡員,另外吃香的賓客是風水先生和相士。土霸王被這班人包圍著,慫恿著,參謀著,野心更加大起來。這年頭,這世界,誰有槍杆兒會不做英雄夢?他們苦悶了,開始在歧途上彷徨了。究竟同漢奸合作呢,同退伍軍官合作呢,還是拿義勇軍的名義獨樹一幟呢,三條路兒決不定走哪條路兒好。但雖然路線沒確定,/也們卻期待著東亞戰事早爆發。為著積極的擴充實力,他們對統治下的民眾加緊的剝削著,搜刮著,勒派著。因此,都市的和文明地方的讀者再也想不到,土霸王統治下的鄉村裏,國難催生了許多悲劇,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新鮮故事。

當我為著一種可怕的病症,從北平回到這地獄的故鄉經過了幾個月的調養而健康恢複之後,就去拜訪一位古怪的老友。這家夥是一位高傲的、埋沒無名的優秀作家,曾經為寫文章攻擊一位土霸王碰過幾回要命的釘子,如今是寒蟬樣的沉默了。在我見他之前,許多朋友都告訴我:這家夥因為碰過幾回釘子,近來既不見人,也不寫作,每天睡覺呀,喝酒呀,賭博呀……總而言之,他簡直成了個廢料,墮落得不可救藥。但奇怪得很,這家夥對著我卻仍然像以前一樣的熱血蓬勃,並不表示消極,沮喪,畏怯,也鎖不住滿腹牢騷。對著我,他盡情的謾罵了所有的土霸王、著名的紳士先生和卑鄙而昏庸的縣長,之後,從抽屜裏檢出來一本新近的著作交給我,囑咐我看畢了還給他。這是一本用世界語寫成的通信集,描寫著土霸王統治下的農民生活。我的朋友是一位有相當修養的世界語者,為著減少生命的危險,他不得不用一種為土霸王手下的文人們所不認識的文字,把這地方的民眾的種種苦痛,報告給世界各地的讀者。如今我要介紹的是這本題作《故鄉書簡》中的第一篇。

我的故鄉如今正是午夜,無邊際、無盡厚的黑暗壓著所有的人和物。在幾乎是無盡長的黑夜裏,朋友,你可以想象出民眾是用怎樣焦急的心情在期待著天明。雖然他們的希望的燈火時時會被陡然而起的暴風吹滅,但,你要知道,新的力量像春草樣的滋長著:鏟過一回,再生出來的就更加茂盛,更加蔓延。人不是畜生,所以沒有人願意等著死。隻要人不斷的和死鬥爭,終究有一天,這些對死鬥爭的力量將必由分散的變為集體的,薄弱的變為雄厚的,零亂的變為齊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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